百妖绘卷录

　　“苏仪，我好想你，轮回转世的你，仿佛变了一个人，倘若不是生死薄上写得清楚，许多时候，我都会想，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絮絮叨叨直至天边泛起肚白色，里追才将小苏仪抱回屋里的床榻。
　　他替她掖好被角，方才离去。
　　一夜倾诉后，里追又变回原来的天狐殿下，他飞速回到青丘，召集所有狐狸，去四海八荒人间黄泉寻找苏芳。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十年过去，时光寸寸挪过，他却未收到半点消息，苏芳，像是从此蒸发，一去不返，里追的脾气也因此越来越乖张暴戾，令各路神君仙子敬而远之。
　　就这般过了许多年。
　　百年后，他终于有了一丝消息，得知苏芳藏匿在安息之海的浮沉阁，受君上庇护。
　　而那时，她已不叫苏芳，君上希冀她有个搽拭过往的崭新人生，便为她取名茶茶，愿她如白茶花一般有纯净无瑕的未来。
　　而她的未来，若无里追，便是无瑕。

　　“殿下如今解恨了？”
　　我一抹满脸的泪水，咬牙切齿道。
　　里追沉浸过去，无法自拔，我颤着手果断给了他一巴掌，还未落在他脸上，就被他牢牢接住。
　　他红着眸，眼眶湿润了。
　　“这些都是假的，是你们挑拨离间的幻境，我怎会上当。”
　　看着他自欺的模样，原本我应该有很多责问他的话，却一下哽在嗓子眼。
　　“若自身卷入轮回道，此世一尽，即是灰飞烟灭。”我缓缓跪地，一字一句清晰灌耳，“阿陶在此恳请殿下，放过茶茶，转世后，她也活不过双十，便是看在纷飞殿下的份上，殿下放过她这二十年罢，让她安然离——”
　　“放过她？她令我无法同苏仪相守，何以放过她！”言还未罢，他骤然发怒，眼神阴沉可怕，“若真有那二十年，她也要在青丘偿还！”
　　话语的余音震天动地，我贴在地面的膝盖都能感觉他的怒气般，不禁颤抖。
　　我惊讶里追满脸戾气下暗含的懊悔，张嘴要说些什么，还没出声，他便拂袖而去。
　　他大概也晓得我们所见并非假象，实打实是他不了解的另一面。
　　待他走后，我起身淡定地拍拍裙裾上的灰，默然看了轮回盘半晌，飞身去往人间。
　　刚出黄泉道，有一掌灯人便从后面喊着我匆匆追来，于我诧异下塞来一张羊皮卷，说是十殿阎罗的秦广王嘱咐交给我的，我还未问清楚，掌灯人一溜烟便消失于黑暗。
　　我展开看了眼是什么，惊异地发觉，上面竟清楚记载着转世的茶茶的生平同地点。兀自高兴了会儿，虽猜不透秦广王此举何意，心里还是暗暗想着我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来日必定要好生归还。
　　因我未知会君上，只身去往凡尘接茶茶，没了夜雾车，在凡尘去到茶茶的出生地费了我好些时日。
　　两日过去，我还在距离茶茶三千里外的小城镇。不忧心横生变故，便在城镇一家客栈内落脚歇息。
　　“小二，给我来一壶碧螺春，一碟桂花糕。”
　　“好嘞，姑娘，稍作片刻就给您端来。”
　　小二替红裙姑娘掸了掸桌凳上的灰后，马上钻进后院拿茶水。
　　我坐在她邻座啃着肉包子，动动鼻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腐尸气味，其间携带着浓重的黄泉之息，我放下肉包子，顿时没了胃口。
　　无聊时，不禁抬眼打量我临边的红裙姑娘。
　　婷婷落座的红衣姑娘，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转脸朝我微微一笑，左眼下的泪痣立即艳丽无双。
　　我愣了下，不明所以，正想回之一笑。
　　倏地，周遭的空气骤然冷却，我浑身一颤，寒气入骨，不由打了个冷战，接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狠厉告诫“吃你的包子，休得多管闲事！”
　　小心脏抖了抖，却并未回答，待寒气散去，我再去注意那姑娘，早已没了身影。
　　这会儿，小二正端着茶出来，一瞅那儿没了人影，急忙奔过去，四下望了望，“哎呀，又是个来折腾人的犊子！”
　　一边的年青掌柜听见此小二又借口偷懒，“嗖嗖嗖”三大颗核桃砸过来，依次正中小二后脑勺，小二当时蒙蒙的表情我觉得很是秀色可餐。
　　于是，在小二气愤冲进后屋的过程中，我又连续啃了两屉肉包子及一碟顺来的桂花糕。
　　吃饱喝足后，我便回房间休息，预备翌日一大早租辆马车出发，单靠我一双脚肯定无法赶在里追之前找到茶茶。
　　多时，不可以物论物，就好比天女发簪佩戴法的流行趋势必然区别于人间，又好比时代马车名同形不同。
　　当我手持皮鞭坐在马车头时，顿时大悟出如上感叹。
　　夜雾车驱以修为辅以灵力，快慢轻缓亦决于此，从未听说过，要用一匹马来拉。你想，诺大安息之海上，一匹马以撩神之姿“嘚嘚”驰过，后拖上下跳动的木车，内里神君天女皆是披头散发鼻青脸肿。
　　倘若将那画面在脑中补现，简直美到极致不敢直视。
　　当年，众神一定以此展开神议，激烈讨论，才得出为了维护神界交通安全环境卫生促进和谐发展，而杜绝以马代劳。
　　总结一句，即是我不会使马车。
　　幸得我还是骑得来马，于是马车拆二，老板还热心的给我打了个折。
　　小心翼翼地坐上马鞍，夹了下马肚子，马头扭了扭，不动，又夹，依原不动，老板眯眼笑了，“老夫来帮你一把。”
　　“啪”的一声鞭响，马前蹄骤然高扬，长啸一声，撒泪驮着我狂奔。
　　果真是值半颗金珠的小千里驹，夕阳晚归之际，就驮着我到了村头。我刚一下马，便扶着棵参天梧桐，吐得昏天黑地。
　　这天有极美的晚霞，柔柔的，艳丽的，我抬眼就见披上红霞的黑袍缓缓步来，穿过他的肩头，我看见一妇女怀中啼哭的婴儿。
　　她心口处有微弱金光，那是那截融入她魂魄的龙骨。
　　“殿下还记得茶茶哭泣的模样么？”我盯着里追道。
　　“灼肤。”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正纳闷，便听他的下言，“刺入皮肉，疼之肺腑，堪比金枪利剑。”
　　“呵呵，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他微微侧脸，却没有回头看谁，良久他转来问我，“你又想知道什么？”
　　被他反问，我愣了，竟一句话都驳不出来，可纵然我听到想要的回答，茶茶却再也等不了。
　　片刻宁静，我说:“且不论阿陶想晓得何事，殿下来此莫不是要带走茶茶？”
　　殊不知这句话笑点何在，他听了，徒然垂眼笑了，笑得叫人幻生出他正黯然情伤的想法。
　　“不，我带不走她。”
　　我看着他，心里觉得莫名，眼中却忽视不去他苦涩的笑。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茶茶不在了，他才告诉我为何他会说这样的话。
　　既无法理解，便无理解的必要。
　　我绕过里追走向茶茶，妇女怀中的她，抬着水灵的大眼，一如从前。
　　行了几步，在里追身边停下。
　　“殿下，前尘恩怨情仇，都该随茶茶入了轮回盘。纷飞殿下她，还在等你。”
　　他闻言沉默了，我也不想看他萧索孤寂的背影，只管径直向前。
　　其实，谁都明白，这两人已经越走越远，再无回旋。
　　我倾身对妇人说:“夫人家的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可否让我抱抱她？”
　　妇人笑着托给我，“诶哟，你可晓得，我家丫头还失踪好几天，这可急坏了。你看，是那位黑衣俊公子晨时替我家找回来的，真是难以回报的大恩哪。”
　　茶茶眨巴眨巴大眼，好奇地看着我，须臾，咧嘴呵呵笑了。
　　倏然，身边起了阵大风，我转脸就见里追乘风飞离，一边的妇人瞠目结舌，“哎呀，我滴个娘哟，真是见了活神仙了，那口子快出来看，天亮送丫头回来的是神仙，真神仙。”
　　说着，妇人折身跑进屋。
　　人贩子大抵就是这么来的机会，遇到这样迷糊的母亲，我也是蛮醉的。
　　旋即，低眼看看茶茶，见她甜甜笑着，双颊粉扑扑的，我戳了戳，说:“茶茶，我带你回家，可好？”
　　说罢，我伸手结飞天印，继而，慢慢飞升。
　　闻声追出来的妇人又是一声大嚎，“夭寿啊，那口子，咱家丫头被女妖怪抓走了！呀，不得了不得了！”
　　我听了差点从半空栽下去。怎么里追是活神仙，到了我，就成女妖怪了？
　　真真是个依靠皮相的时代。
　　为了表示我的怒气及不忿，我在怀里费力掏出食忆虫和着地上吸来的碎石用力砸过去，虚意令其吞噬她关于茶茶的一切记忆，实则是我蓄意报复。
　　后，只听那句“女妖怪杀人灭口了”以一声“啊”作为结尾音。
　　世间顿时归于宁静。
　　再低眼看茶茶，她轻挥着两只软软的手臂，双眸清澈再无情殇的哀愁。
　　她无忧的模样从未见过，如今见了，忽觉凡尘出于淤泥的白荷花也及不上她欣欣笑颜。
　　旋即，我伸出手轻点她的眉心，待她睡去，我方才将她包裹好，继而抱紧她缓缓飞起，升至半空，我摘下发髻间的羽毛，幻化成羽船。
　　“启程。”
　　“嗖”的一声，羽船瞬时飞离。
　　但我太过专注茶茶，以至于不曾察觉身后紧随的青色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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