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如一面无形之镜横在两人间，几乎出自同一工匠般细雕慢琢出来的精致容貌，但那姑娘如水眉眼是凡珠璃如何也学不来的绵绵柔情，她清丽得像是丹青画中拓出来的蔷薇花。
　　凡珠璃怔怔然看着那姑娘，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来来回回，最终无力垂下。她想，这真真可笑，所有的事都是他为她精心设下的陷阱？她喜欢上的只是记忆里虚空的那个美好少年？
　　她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
　　这算什么，替身？
　　想着想着，竟是脱口而出。
　　闻言，他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良久，他面无表情道：“你同青禾是不同的人，从无替身一说，但，这一切确确实实是骗你的权宜之计。”
　　他的话一字一句砸在她心头，震得她揣揣然，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她微微抬手，想要伸手触碰他的手，“小南……”
　　但指尖刚触及他的手背，却被他一把挥开。
　　“不要碰我！”
　　在她惊诧的目光下，他抱着青禾旋身快速后退几步，他看着她，眼里是深深的厌恶和不耐。
　　凡珠璃撑在床头，急促的咳嗽着，整个身体颤抖不止，刹那脆弱得不像是别人眼里武艺双全的凡堡主。
　　她声音喑哑，像是极力克制喉咙发出的呜咽声，“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错只错在你同青禾长了相同的容貌。”
　　凡珠璃手指深深抠进绸被里，双唇抿成一线，苍白得可怕，也只那片刻，她迅速拔下发髻里的玉簪，对着脸就要划下去。
　　对这突发状况，屋内一干人始料未及，皆惊骇凡珠璃的动作，只得眼睁睁看利刃般的簪尖落在她脸颊，阻拦不及。
　　倏然，强有力的手臂横空拦下，玉簪一下扎破皮肤，刺入内里，血顺着发簪顶端，滴在红色绸被上，慢慢消失复为暗纹。
　　小南紧锢她的手腕，厉声道：“你父亲凡洺还在我手上，若你敢伤自己分毫，或是企图半途逃走，我便杀了他。”
　　这一刻，凡珠璃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身，想杀了眼前的男人，他怎么敢，怎么敢！
　　身心如一，凡珠璃当即起身，但起身的一瞬，她竟一阵眩晕，紧接着立马跌回床上，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
　　两只手腕上牢牢包扎着白色纱布，因她动作，已渗出鲜血。
　　原来，他不仅仅喂她吃了软骨散，还有……
　　她愤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你挑了我的手筋？！”
　　他在沉静很久，后，开口：“你将远嫁玖楼，黎国的青禾公主可不会武。”
　　言罢，凡珠璃脸色惨白地跌下床，昏迷不醒。

　　凡珠璃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和他的情不过是转瞬晨露，他眼里的姑娘从不是她，他原本想要赠额环的姑娘，是黎国的公主，青禾。
　　才子佳人，青梅竹马，确实相配，那她呢？她把凡珠璃好好交给你，你把她放到哪里去了？

　　后一年，凡珠璃几乎活在炼狱，为消除她身上皮肤常年留下的刀剑之伤，黎国御医集聚在凡珠璃曾同小南成亲的小院落替她蜕皮换肤，一刀刀割去长年遗留的伤疤，待它滋生新的肌肤，再如此重复。
　　曾徜徉甜腻笑声的院落只余下凡珠璃惨痛的叫喊。
　　那院中的梅花像是早已开尽，自此，再也未曾盛开出如那一年一样灿烂艳丽的梅花，就好似祭奠凡珠璃繁花凋零般的爱恋，一去不返。
　　唐安十二年，春深，绪花点翠。
　　玖楼使臣来黎国迎接黎君的长公主青禾，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举国同庆，百姓们奔走相告，聚集城门口远送，以此感谢青禾公主和亲远嫁来稳固黎国的壮举。
　　有画师在城门口惊鸿一瞥长公主青禾的容貌，顿觉清水芙蓉不过如此，便早早回家以此为灵感绘出惊世画卷，在艺术界引起很大的反应，多了许多摹本，但据闻不久后原画作被城中贵人高价买去。

　　一切的一切来得这样快，凡珠璃久久不能从真相里回神，荒凉的大漠已然告诉她，过往美好不过是她的黄粱，她的小南已经死在过去，真正的死了，再也不能回来。
　　如今的南雯钰挑断她的手筋，令她再也持不起剑，他还以她父亲性命相胁，让她替公主远嫁玖楼。
　　他可真真是个良人，只可惜他所算计之事皆不是为她。
　　大漠的风沙搜刮着她脸庞，远远就看见玖楼都城的护城河，那黑压压的一片，是护城的将士，她撩开马车的帘子，发觉大漠的天蓝得出奇。
　　马车一路行到了王宫深处，玖楼国君摆驾亲自迎接她。
　　凡珠璃跪在他面前，不卑不亢。
　　她直视他的眼睛，既而目光轻扫玖楼国君的模样。玖楼国君是位年过半旬的老者，除却国君的沉重外衣，他只是平凡的老人罢了，可她却要嫁给这样的身份。
　　被安置在国君寝宫的隔壁宫殿，安排了日辰许久，终于定好，没几天便国婚如期举行，玖楼国君赐封她为华美人，取义绝代风华。
　　那一夜，是她侍寝的日子，揭开帘子的国君不由一愣，直直看着她核桃一样的红肿眼睛，他莞尔一笑，坐在床尾同她促膝长谈。
　　她甚得恩宠，不过半月日，便赏封夫人，玖楼臣民因国君专宠她耽误早朝，皆称她为红颜祸水，另一方的黎国臣民得知此事，皆是欢声一片。
　　南雯钰在百浙南府听了侍卫禀告的消息，不小心撒了一池的鱼食，满池塘的鱼争先吞食，晌午过后便全部翻肚皮浮上水面，死了。

　　谣言远比真相传播得更快，其实他们并不晓得，那夜，国君只同凡珠璃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大抵是负心的公子辜负自己心上人，不仅害死她，还害死两人不满十五的女儿，凡珠璃在听的时候就已猜到那负心的公子便是玖楼国君，这其中的爱恨纠葛，或许只是国君无数朵桃花里那朵烂的，恰好被他挑出来讲一讲。
　　国君说，待他年老归去，便放她自由，只愿她在那之前好好陪他说说话，他同她说，她像极他已故的女儿。
　　凡珠璃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总是透过她看别人，她不是任何人，她只是她，她姓凡名珠璃，是凡家堡的少家主。
　　同年初夏，是凡家家主凡珠璃出嫁的日子，据闻嫁的是黎国最有才华的右相南雯钰。凡珠璃在西宫收到了南雯钰快马加鞭送来的喜笺，看着地上父亲的断指，在国君到来之前，她把信笺烧得干干净净。
　　那纸上，白纸黑字，堪堪写着：弑君王，可救父。
　　她冷笑一声。
　　她凡珠璃代替青禾公主嫁到这个地方，受尽难言苦楚，而青禾公主却顶着她的身份在黎国嫁给她的心上人。
　　为何她要在这儿不开心，而他们却活得逍遥快活。
　　后来，在进屋宫娥的惊呼下，她才发现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浸满了指缝。

　　唐安十三年。
　　她将掺了毒药的安神茶端至玖楼国君的身边，哄着他喝下，她想，她对南雯钰大抵要死心了罢。
　　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像他一样贯彻“口蜜腹剑”四个字。
　　唐安十四年。
　　玖楼国君的身体越发糟糕，还伴有呕血之症，黎国为表两国之交的友好，遣南雯钰送来珍贵罕见的药材。
　　得知他到来的消息，凡珠璃只是不小心打碎国君送来的夜光杯，崩断几根王后赠的焦尾琴的琴弦。
　　只是凡珠璃万万没料到，他会在驿馆邀她会面，避过城门的将士，她去往驿馆。
　　他背手而立，身影依旧清冷，在闻见她来时，他转身，如旧浅笑。
　　“我原以为你不愿见我。”
　　她冷笑，“不知南大人邀本宫来此有何要事？”
　　他低头做沉思状，半句话都不说，她见此，拂袖离去，不想他忽的问。
　　“你可恨我？”
　　“你是我的心上人，纵然你做错事叫我很伤心，可我还是那样喜欢你。”
　　她话音一落，忽地见南雯钰嘴角攒出个温柔的笑，灿烂得叫她差些沉溺，她也微微笑了，有些苦涩。
　　“我为何要恨你，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欢的人，他叫小南，是世上最好的人，可他已经死了，死在那个雪天。”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人僵愣在原地。
　　倏然，他折身追她，忽的提高嗓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不管你信是不信，烦请你告诉阿璃，我一定会去接她，让她一定要等我！”
　　她顿了顿脚下的步子，旋即快步离去，脚步十分紊乱，一路踉跄了好几回，直到上了马车，她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南雯钰，时不待人，你难道从未听过么？
　　这句话她哽咽在喉咙，没有留给他，出于什么心思，她自己也不晓得。

　　待她重回西宫，却得知国君病危，呕血不止，她急忙赶去探望，却被一众大臣隔绝在外，王后更是气愤地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的指责响在耳边：“王上病危昏迷在你西宫，你那时候人去哪里了？”
　　这时，南雯钰适时出现，她微微惊喜的望向他，他轻淡的瞥了她一眼，说：“王后，今晨，微臣在护城河瞧见了华夫人的马车，心中疑惑，便暗自跟上，却不想……”
　　众人都急切的追问后来，他低声继续说道：“却不想，夫人竟是去幽会情郎。”
　　听闻他这句话，她甚至都来不及愤怒，就一下瘫坐在地上，王后狠狠地瞪着她，面对众人，她百口莫辩。
　　如今，她还能说些什么。
　　王后沉静半晌，唤来侍卫要将她押解进天牢。
　　她被侍卫押着，眼神却静静看向南雯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笑着同他说：“南大人真是好眼力啊！”
　　旋即，她很快与他擦肩而过，却没能看见他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以及他紧抿得有些发白的唇瓣。
　　“都给孤住手！”
　　就在此刻，国君微弱的声音出现。
　　宫娥扶着国君缓缓行至她的身前，国君苍老的手小心牵着她，将她拉至身后护起来：“只要孤王还活着，谁也不能动她！”
　　闻言，王后却愤恨的瞪着她，她惊愕地抬头望向国君，国君对着她慈爱的笑了笑，拽紧她的手，“来，扶孤王进去休息。”
　　她顺从地执起他的手，看也不看南雯钰震惊且慌张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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