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提着盏长明灯，我在雕栏木架上摸索着，昏暗光线下我看见陶俚泥在最里面，我伸长手臂去里面掏来掏去。
　　“啪——”
　　闻声我愣了半晌，低头去看地上落下的东西，却又看不清，只能挪过灯盏去照明，细瞧了片刻，我才小心拾起地上落下的雕镂木盒，我轻吹了口气，清去上面部分灰尘，这才看清那上面精致雕镂着一朵梅花，栩栩如生。
　　闭目想了许久，我才忆起这是君上用来装那只陶俚前尘过往的封印之墓。
　　只是，这盒子原先不叫这丧病的名字。
　　最早以前，它是南雯钰一手雕镂出来装那人骨灰的器皿。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久到我都记不大清了，那时，南雯钰还是个人类，他还未成这荒蛮之地的妖魔。

　　……
　　凡珠璃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西林凡家堡的女公子，她有一个相约白首的心上人，他的名字叫小南，小雨乘风的小，南北今朝的南。

　　凡珠璃的师傅说，以她极烂的剑术实在不能当得上凡家的少主，只因凡家每代家主都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剑士。
　　于是，在父亲的鞭策下，她终于稍有成就。
　　草长莺飞，春暖的三月，父亲正式宴请各路英雄前辈，欲将她是下一任家主的消息告知于众人。
　　她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时间，三月初四，满山梅花芳华美丽，彼时她的父亲和母亲还安乐如旧，她也将将十六，真是花一样的年纪，那时的她一直想要寻与书上讲的那样的良人，与他看尽人世繁华。
　　也是那日，她提前溜出酒宴，跑到山下去，结果在半途中，发现浑身是血的少年静躺在半山腰的梅林间，斟酌半晌，还是不忍弃他不顾。
　　而后凡珠璃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扶上马背，旋即送他到山下的医舍。
　　经过一天一夜的救治，凡珠璃在翌日清晨就得消息说他已经转醒，于是趁着父亲外出，她偷偷溜出去探望他。
　　那日救他，他满身满脸的鲜血泥泞，她从未想过那个少年竟好看至极。
　　梅花树下，翻飞花海连成一片，玄衣墨发的少年静静伫立，发梢用银色丝带随意束起，清秀漠然的面容，干净的细长眉眼。
　　凡珠璃的心猛然一跳，脸颊微微发烫。
　　瞧见远处的凡珠璃，少年微微一笑，双手作揖：“多谢姑娘施手相救，在下他日必定重谢。”
　　见状，凡珠璃扭扭捏捏，赶紧把平日里见也不见的羞涩拽出，抿嘴浅笑，“公子无须多礼，但凡是个有心人，都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少年唇角上翘，未语，只从袖中拿出枚通透晶莹的额环，放于她手上，说：“姑娘若不嫌弃，请收下这枚额环，日后有难，只消拿着它到百浙南家，在下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姑娘今日之恩德。”
　　他说罢，不等她答应，便折身走进医舍。
　　她一人留在原地，愣然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拽着那额环，心里琢磨的不是日后有什么困难而如何如何求助他，而是他原本是想把额环送给哪位姑娘。
　　明知是逾越，可她还是追进去。
　　“公子将额环赠予我，难道不怕心上人误会？”
　　“清者自清。”
　　回答得轻描淡写，这令凡珠璃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他仿若早已料到她会这般，也不再言语，默然饮着药汤。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许久，不久后，凡珠璃父亲派人来寻她，她便匆匆赶回凡家堡。
　　三日后待她再来，却得知他已离开多时。
　　霎时，她心中莫名怅然，远远瞧了一眼那梅树，不禁觉得寂寞，独自伤神片刻，她才失神骑着上雪回去。
　　此刻，若她能早些料想到后来的事，就生不出那些祸事，奈何彼时的她尚且未明自己的心意。
　　后来，她曾多次在外打听那不辞而别的少年，却终不得任何消息，他就像是她在那迷乱梅林中偶然遇见的红尘过客，梦醒时，他便消失在梅林深处，再觅无果。

　　唐安六年，这是她任凡家堡家主的第二年。
　　继承家主之位前，她正在外历练，却在北国收到家书说她母亲已在前年病逝，父亲悲痛之余，将家主之位传于她，等她返回凡家堡，她父亲已经出游。
　　偌大的一个凡家，如今只剩她一个人。
　　这两年来她用她的智谋叫凡家堡自朝廷手中金蚕脱壳，朝廷对她敬而远之，江湖上也都道凡家如今的家主天性凉薄，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却是没有姑娘应有的模样。
　　的确，因常年练剑而布满茧子的双手没有寻常姑娘的柔软，一寸寸冰冷的眉目更让人望而生畏，胆战心惊，生不起半分爱怜。
　　她的清丽容貌江湖少有，却无一人敢上门提亲，那些青年才俊江湖侠士都怕自己将她娶回家，要被这个母夜叉压得死死的，连娶个妾都不敢。
　　明明她才二十一岁，却满心沧夷，厌倦了江湖的纷纷扰扰。
　　唐安九年，凡珠璃终于收起那颗流浪的心，打算赶在清明之前回凡家堡替自己的母亲扫扫墓，清理目前杂草。
　　她骑着上雪一步一步往回走，却不料在半路遇到埋伏的仇家，寡不敌众，她被重伤，一道血淋淋的狰狞刀痕从左肩连到右侧腰腹，疼得她几乎晕厥。
　　但她却不敢有丝毫示弱，利落地翻身跃上上雪的背，狠狠朝它屁股一抽，幸得上雪是难得的名驹，很是通灵，立马将她救出包围。
　　似乎在雪里颠簸了很久，凡珠璃隐隐有些意识。
　　那是皑皑的白雪，银装素裹，天是铅灰色的，还下着小雪，华丽的马车停驻山下，马车上的铃铛轻轻晃动，清脆作响，玄衣黑发的少年静立车旁，在满山白雪里尤为突兀，雪落在他的肩头。
　　他遥望远处，似在等人。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自马背摔下，重重白雪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后来她便记不得了。
　　等凡珠璃醒来，眼前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摸索着要下床，却不想摔了下去，忽然，一双温暖的手小心扶起她，有些熟悉的低沉声音响在耳畔。
　　“你的眼睛被雪灼伤，暂时失明。”
　　她轻轻抚上缠着眼睛的白纱，震惊得连指尖都在颤抖，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握住她的手，说：“你别害怕，我请来的大夫说你不日便会痊愈。”
　　他殊不知，她在震惊什么。
　　那个她找了许久，念了许久的少年，他此刻就在她的面前，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她。
　　他已经长成一个可以叫她安心的青年。
　　凡珠璃想要看看他的模样，却因眼伤无法看见，这种急切却又焦躁的心理，无人可以理解她。
　　以前她都在想她这样费尽心思的想要找到这个少年，究竟是为什么，仅仅只见过一面，却为何这样舍不得，当她再见到他，一切都明了。
　　原来，她是喜欢上了这个少年。
　　他干净清俊，温文如玉，和书上描写的少年一样，她想，但凡是个姑娘，谁会不喜欢，只是她没想过，白菜萝卜各有所爱，在她眼中，他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
　　花了半月，在他细致入微的照顾下，她的双眸得以复明。
　　那时候她总在想，他要是愿意和陪她一辈子呆在这个偏远的宅院，便是舍了她的眼睛也无妨。
　　她失明的时候，他不曾离开她一步，私底下，她心中总是揣测，这个人心中一定也有她，不然他哪里来的耐心去守着一个不相干的姑娘。
　　而且他那样温柔地同她说话，对她是那样的好。
　　可她总是看见好的一面，忽略一些细节，例如，他每月总是要离开几日，例如，他离开时眼梢处难以掩饰的愉悦，例如，他从不对她说他的喜忧。
　　他带她游历山水，陪她看飞雪絮絮，为她在院里种上成片成打的梅花。在漫天飞花的梅林，踏着白雪，他轻拥她入怀：阿璃，我想同你看一世的梅花。
　　“小南……”
　　她贴近他，心里似吃了蜜饯一样甜，满满的都是他，她舍弃女子的矜持，攀着他的颈，轻吻上去，他一愣，既而搂紧她，加深这个吻。
　　顿时间天花烂漫，云卷云舒，朦胧的情意弥漫在雪景里，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刻。
　　不久后，他们对着苍穹鹿野拜了天地，许下白首到老的誓言，纵然没有凤冠霞帔，没有满堂宾客，可她却无半分怨言。
　　其实前前后后不过半年，幸福来得这样快，让她心中实在难安，他的身份，他的过去，她全然不知，他也从不同她说。
　　她知道，一个人连名字都蒙了尘，那还有多少是真。

　　记不清是哪日醒来了，依稀记得那日下着小雨，明明是初春，却依旧有丝沁骨凉气直贯入皮肉。
　　凡珠璃是在陌生的房间醒来的，她抬眼看了看屋内，坐满的都是陌生之人，她一个也识不得，只除了他。
　　同样的，她察觉自己浑身乏力，显然是被人下了软骨散，封住内力。
　　“凡姑娘醒了。”
　　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
　　随即她被人扶起，倚靠在床侧。
　　对于这满满一屋子的人，她询问般的看向他，他却置若罔闻，自一边牵起个蒙着面纱的姑娘行至她身旁，说：“我要同你说一件事。”
　　凡珠璃还在他斗转的语气中不能清醒，胡乱点了点头，忽听他下句。
　　“我要你代青禾去往玖楼和亲。”
　　似一股冰水自她头顶灌下，冷得她牙齿格格作响，可心里却是怒火翻腾。
　　凡珠璃瞪大眼，眼珠上布满血色藤蔓，她的话几乎从牙齿缝里一字字的逼出来：“你在说什么？！你疯了，我是你的妻子！！”
　　忽地，小南把那姑娘的面纱摘下，凡珠璃的瞳孔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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