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数日后，沈怀悠得到探望越七的机会。
　　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人比沈怀悠更加清楚，她去天牢探望越七时，已然料到所见的越七必定不会毫发无伤。
　　踏进铺满枯草的牢房，沈怀悠见到越七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昏倒在角落，脏烂囚衣上布满鲜血，她蹑脚行过去，小心掀开他的衣角。
　　衣服里面血肉模糊，隐约露出森森白骨，不想她的动作惊醒他，见沈怀悠目光凄凄地凝视他的伤口，就想要盖住不让她看，却扯动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沈怀悠鼻子有点酸，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一切，本该是她所愿。
　　而如今，她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紧皱着眉头给越七上过药后，沈怀悠出牢门径直去找世子，她决定去为越七寻证据，救他出狱。
　　那些舞姬是从宫外秀域坊精心挑选送进宫，弑君大罪，秀域坊早就被国君下令查封，坊主连同坊内众人皆被关押大牢。
　　秀域坊是早前越七专门修来送给他徒儿的，如今的坊主也是他旧属，同他出生入死，绝不会陷害他，但世子又向她透露，确确实实是写口供时，坊主一口咬定越七主谋，他虚为谋权篡位，实则蓄意报仇。
　　为了他的徒儿。
　　白纸黑字，言之凿凿，越七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但凡事皆有转机，解铃还须系铃人。
　　要理清整件事，要从那个人着手。
　　天牢内。
　　“你好生看看这是什么。”她将长命锁扔在坊主面前，坊主看清地上躺着什么时，颤着指尖拾起，愤恨又忧虑地怒视沈怀悠：“你把我妻儿怎么了？”
　　“你若想要保他们，就告诉妾，是何人叫你诬陷平陵君。”
　　她说罢，静立一旁，等候他答复，端看他要如何抉择。
　　那坊主满眼痛苦，双手紧握成拳。
　　沈怀悠觉得该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
　　“是何人让你如此忌惮？竟是舍弃妻儿，也不愿透露一个字。”
　　她斜睨他滴血的手掌，唇角一扬。
　　离他说出真相，如今，只是时间问题。
　　“为了那人，你竟甘心舍弃与你同甘共苦的妻子，血脉相连的儿子？那人到底有如何重要到你要如此。”
　　坊主紧咬着唇，已沁出血珠，这片刻静寂中，沈怀悠只闻得见坊主沉重的喘息。
　　沈怀悠抿抿唇，试探开口︰“那个人，莫不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说罢，就见坊主小心翼翼挪过来，拉过她手，颤抖着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钰”字。
　　等沈怀悠察觉是哪个字，刹那她有些恍惚，头脑一片空白。
　　原本她猜想的是世子，忌惮越七的人也该是世子，她委实没想到，要杀越七之人，竟是西姜如今的国君，越七一母所出的胞兄，古谚有云最是无情帝王家，越七在世，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即便没有树大招风功高盖主，越钰瑞也想将越七除之后快，为自己嫡子铺好即位之路，其实是他们所有人都看低了他，荒淫无道只是表象，多疑善妒才是他的内里。
　　“你放心，妾绝不会让你妻儿死在妾的前头。”
　　得了想要的消息，沈怀悠遂快步离开。

　　翌日，沈怀悠跪在东宫殿外，恳求世子带她去见国君，跪了一天一夜，世子终是耐不住心软，答应她。
　　与其说觐见，不如说是私见。
　　在偏殿，国君屏退宫娥和世子，他问她：“你要见孤，所为何事？”
　　“陛下，妾已查明弑君真凶，还请陛下还妾的夫君清白，将他放出来。”她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他脸色微变，眼神微凛，一扫底下跪着的沈怀悠，她也不惧，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眼里一片清明。
　　他问︰“可有凭据？”
　　她呈上坊主留下的血书：“秀域坊坊主今晨畏罪自尽，留下这纸认罪书，上面无一不细，陛下请过目。”
　　阅过后，许久，国君将纸狠拍在案台上，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个“好”。
　　那纸上也不过写了一句话，言简意赅。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临走前，沈怀悠说：“陛下，妾与夫君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请陛下废去夫君的闲职，容许我们归隐山林。”
　　言罢，也不管国君脸色黑得难看，福了福身，就退出去。
　　合上门时，她好似听见殿内摔东西的声响。
　　当夜，越七就被送回平陵君府，他较之前，情况更糟，已吊着半口气，过了三日的救治，才将越七从阎王殿拉回来。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没连累你，就好。”
　　闻言，她红了眼眶，不顾他满身的伤一下趴在他身上，压得越七差点翻白眼死过去，她嚎啕大哭，没有往日的淡然，似乎要将她所有的痛苦和思念都哭给他看。
　　越七，越七，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念了千遍万遍，终不能亲口喊出。

　　一月后，越七的伤差不多痊愈，他们就打点好一切，准备离开王城。
　　这一月发生了很多事，国君驾崩，世子即位，秀域坊被烧，这一切都将归于平静，也不再关她和越七的事。
　　世子在城门口为她们送行，宫娥端来践行酒，三杯并列，世子说：“这里有三杯酒，只有一杯掺了毒，你们有没有缘，就看这酒。”
　　闻言，她在越七伸手的瞬间，毫不犹豫的拿起，三杯尽数喝下，见状，越七惊得立马扳开她的嘴，叫她快吐出来，却慢了一步。
　　世子笑了笑，似放下所有：“放心罢，里面只放了一月相思，你们谁都不会死。”
　　说罢，他背过身：“快走，趁着孤还没反悔，走得远远的，到永远也不会被孤找到的地方去，不要再回来。”

　　行了半月的路程，两人已离开西姜国境，到了偏远塞外。
　　“不要！放开我！”
　　又是那个梦靥，沈怀悠不晓得自己是第几回从这个梦中惊醒，她随意擦擦满头冷汗，缓慢起身，却发现越七不见了，她提剑四下寻找，见他孤身坐在近处的小湖边，晚风吹得他衣袍朔朔作响。
　　越七望着远方，目光悠远而深沉。
　　两人对持很久，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你为何要下毒害我。”他轻声说着，“我同你无冤无仇，除了让你离开世子，哪里害过你？”
　　她仰天而笑，却有眼泪滑下脸颊，“是么……师傅？”
　　微微侧头看他，好似穿透所有那些不堪回忆，一下回到那些叫人难忘的时光，她那时候，还不谙世事。
　　他浑身一震，双眸睁大，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没有死？”
　　“看见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她含泪笑望他，“那，你要再杀我一回么？像那年一样。”
　　越七徒然站直身，大声道：“不要再笑了！”
　　继而他双唇颤抖着，“我，从未想过害你，从来没有。”
　　“师傅，我来找你报仇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纵为厉鬼，也要你尝尽我所受痛苦之百倍千倍！”
　　闻言，越七的脸刹那苍白如纸，她慢慢走过去，一点点揭开脸上的面皮，“师傅，你想不想看看我现在的脸。”
　　面皮轻轻被扔在地上。
　　湖水倒映出她面目全非的脸，上面刀痕纵横交织，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痛苦的闭上眼。
　　当初她是在越七为她修建的陵墓中醒来，无意中陪葬的返魂香，让她起死回生。她涅槃重生，怀恨归来，满心要叫越七为辜负她而付出代价。
　　爱极生恨，她有多爱他，便有多恨他。
　　她以自己的脸，在术士那里换得如今的画皮，因要换不同的脸，要将原本脸上突出的部分削去，以便贴合新的面貌，削骨的日子犹如炼狱。
　　一千三百八十六刀，皆是拜他所赐，她记得清清楚楚，。
　　后以沈怀悠的身份接近世子，从世子为她受伤并爱慕她，到越七被陷害入狱受伤，这一切，都是她所为，都是为令越七众叛亲离，痛苦而死。
　　“师傅，你不是说爱我么？”她冷笑，“原来你的爱，便是将我亲手送到别人的床上，眼观我如何痛不欲生。”
　　“真是可笑，呵，那日我哭着喊着向你求救，没想到你竟然就站在门外，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他羞辱，却不来救我。”
　　“你还要我涉险为你盗取兵符，做你手里的刀。越七，你本来就杀戮成性，却要装得清高不沾染一丝血腥，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凉薄的人。”
　　越七满眼惊痛，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她一剑下去，刺中他的心头，鲜血浸出他的衣袍。
　　还想深入，她竟双臂失力，怎么也刺不下去。正想拔出，越七却倏然伸手抓住剑身，更深入皮肉。
　　她怔然松开手，长剑落地，越七上前轻手搂住她。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抹去她的泪水，“悠悠，不要哭。”
　　她挣开他的怀抱，“事到如今，我再也不是什么悠悠了，爱你入骨的悠悠已经死在西姜城楼下。”
　　越七踉跄几步，差些倒地。
　　沈怀悠上前扶着越七平躺在地，而后一记手刀快准狠劈在他后颈，在他欲昏之际，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已将你的行踪散布出去，不久后，那些欲杀你而后快的人就会来这儿。”
　　待他颦眉睡去，沈怀悠轻手将他背进不远处的马车，还翻出一件披风为他盖上，才放心离去。
　　大漠沙土厚，晚风凄凄，夹着细小沙石的风吹得沈怀悠脸颊生疼。
　　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去杀他。
　　天底下，搞不好除了她以外，没人晓得，越七心脏其实在右边。他的行踪也不会有人知道，方才那番话是她骗他的。
　　爱之深，恨之切。
　　都是世人掩盖内心羞涩的违心话，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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