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啊李刚

　　这个东部沿海小城只有唯一一栋高达十二层的酒店。酒店顶层的一间套房的门被打开，木羽走了进去，随手将车钥匙扔到茶几上。
　　沙发上的瘦小人影惊坐起来，片刻后看清他的脸，畏缩地开口道：“回来啦，见到那个女人了么？”
　　木羽看他一眼，余光瞥过茶几上沾着点白色粉末的扑克牌，淡淡应声：“嗯。”随后走到窗前，眺望远处零星绽开的烟花。跨年之夜，小城市的年味尤其浓重。
　　陈六六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的后背问：“那我们明天回江隆？”
　　“不回了，熊晋东还在那守着。”木羽淡淡回应。十一假期时，无数个未接电话和咆哮的短信浮现在脑中。这让他长久抑郁的心情爽快了些。可以想象，熊晋东在看到那张印着“阳性”的检测单时，那张黝黑的脸是如何的狰狞扭曲。
　　“可是……”陈六六想说些什么，但嗫嚅了一会儿，始终没敢说出口。
　　木羽掏出钱包，头也不回地扔给他：“暗袋里，给你准备了一些。”
　　他听着后面悉悉索索的动作，没再说话。伸手打开窗，冷冽的空气席卷涌入，打在脸上分外提神。他低眼俯视着下方昏黄的街道，目色迷离，久久沉默。
　　一如林程书坐在飞机上，目光透过舷窗向下眺望，仿佛从逐渐渺小的建筑和街道中，捕捉到了一个名叫李刚的男人的身影。
　　过完安检的后一秒，他突然扔下行李跑出来，当众抱住了李刚。
　　“我想你，你会想我么？”他在他耳边轻声问。
　　李刚握住他的手臂，掰了两下没掰开，仿佛这个男人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拥抱自己。他无奈地笑，拍拍林程书的背，安慰着：“不过是回趟家而已，满打满算，我们分开也就十二天时间。不是说好正月十五一起回江隆的么？票都订好了的……”
　　林程书默然片刻，才松开手臂，无声凝视他良久，才露出一丝笑容：“对，票都订好了，不许改签，更不许退。”
　　“嗯。”李刚摸摸他的头。
　　林程书走向安检入口，又停住脚步扭头说：“让你妹开车小心点。”
　　“放心。李意那妮子比我强多了，开车很靠谱。”李刚挥手笑道。
　　大年初三坐飞机的人不多，林程书的身影一消失在拐角，李刚就觉得大厅突然空旷起来，空旷地令心脏莫名抽紧。他怔了片刻，走出大厅，坐上租来的车，莫名的心悸才缓缓散去。
　　驾驶座上的李意歪头蹙眉看他。
　　“走吧。”李刚回应着她的目光。
　　“现在买张机票跟过去还来得及，大过年的飞机空位多得很。”李意发动引擎，却没踩油门。
　　李刚哑然一笑，说：“那咱妈得哭了。”
　　李意撇嘴：“你要是被他甩了，哭的就不只是老妈了。”
　　李刚：“……”
　　李意：“比起叶鸣，你更喜欢他。真不下车？老妈那儿我帮你哄着。”
　　李刚古怪地打量她一番，突然发觉这个自己宠了二十年的妹妹真的长大了，能跟朋友一样谈心了。他默默感慨了片刻，摇头道：“你觉得这种冲动又浪漫的事，是你哥我的风格吗？”
　　李意鄙夷地嘁了声，踩下油门。直到上了高速，她才重新说话：“如果半年后你们还在一起，我就让他送我一辆车。”
　　李刚愣了：“车？程书？”
　　“起码是十万以上的，□□夏利我不要。”李意一脸淡然，“只有流过血才能把他绑在你身边，懂么？不然白叫一声嫂子。”
　　李刚：“……”
　　林程书一走，余下的假期倍显枯燥无聊。走亲访友、邻里串门，都是李刚厌恶却又不得不干的一件事。每天晚上和林程书煲电话粥，顺理成章地变成他一天的重心所在。好不容易捱过十天，再过一天便能启程返回江隆，他的心情明显高昂起来。
　　正月十四的晚上，和林程书通完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后，对方给他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那张熟悉的笑脸，和一个头发花白但明显是知识分子的妇女，妇女脖子上围着李刚送的丝巾。
　　“怎么突然给我发这个？你妈妈，噢，咱妈看起来很亲切。”李刚回一条短信。
　　那边回过来短信：“算是补偿一下你没见着我妈的遗憾，她很喜欢你送的丝巾。晚了，睡吧。”
　　“明天见，晚安，宝贝。”
　　短信发出去，李刚都为自己的肉麻感到恶寒。静静等了会儿，然而对方并没有再回。他摸摸额角，无声笑了下，关灯睡觉。
　　果然他们俩之间不适合这些肉麻情话。他想。
　　第二天下午三点，李刚一边庆幸着火车居然没晚点，一边坐上出租车。二十分钟后，他拖着拉杆箱出现在熟悉的“419”房门外。他盯着门牌号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想起和林程书刚认识时对方三番两次拿“419”说事儿的情景，不由笑了笑。
　　转动钥匙，推开门，他叫道：“程书，我回来了。”
　　然而屋里没人应声，入眼的一切保持着年前走时的模样，客厅里别说林程书的身影，连个行李箱的影子都没有。
　　“难道飞机晚点了么，还是说误机了……”李刚嘟哝着，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本想突然回来给他个惊喜的，这下只能打过去了。
　　电话打不通。
　　李刚皱皱眉。看来还在飞机上，航班延误很严重啊。那就再等等吧，正好去超市买菜做饭。
　　他把手机搁桌上，转身去收拾行李，然而下一秒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李刚立马笑了，拿起手机，但是屏幕上显示的是毛心怡的名字。他依然笑着接通，说：“毛毛啊，新年快乐啊！”
　　“李刚！林程书离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毛心怡急冲冲的声音传过来。
　　李刚懵了一下。
　　“说啊，怎么回事啊？”
　　“离……职？”
　　“对啊，我刚从姚总那听说，初八一上班那小子就递交了离职材料，连工作都不交接了，特别着急……”毛心怡噼里啪啦地说着，突然语声一顿，“等下，你不知道？”
　　李刚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松，讷讷说：“我不知道啊……离职……”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到底发什么疯……”
　　嘟一声，李刚掐断电话，重新拨出林程书的号码。
　　一次，两次，三次……听筒中均是长久地沉默，然后是刻板无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在飞机上，程书一定是在飞机上，飞机上没信号……不对……集团总部是正常初八上班，就是说程书那天就到了北京，递交了离职材料……
　　李刚忙冲进卧室打开衣柜，以往满满当当的衣柜里面，此刻已空荡了许多——林程书的衣服，不见了。
　　他回来过，收拾走了属于他的行李……
　　李刚失神地扶着柜门，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用手机拨出电话。
　　“毛毛快给我打听一下程书是不是还在北京！”
　　“妈.的老娘联系不上他啊！人事部说他交完材料就没再出现过！电话根本打不通！”电话那头的毛心怡一通咆哮，“你确定他没回江隆么？”
　　“回来了……他回来过……”李刚的手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把他的东西，都收拾走了……”
　　话音未落，手机啪一声掉到地板上，后盖电池弹出，四分五裂。
　　冬日里的下午六点，天色早已黯淡下来。空荡荡的房间里，黑暗一寸一寸降临，吞没着枯坐在地上的身影。四周是如此的寂静，静得仿佛窗外的车水马龙都没黑暗隔绝在外，静得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所以，当敲门声响起来时，那咚咚声如擂鼓般震动着李刚的耳膜。他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冲到门边转动把手。长时间蹲坐不动后突然站起，血液的滞流令他一阵晕眩，双眼一片漆黑。然而他顾不得身体的不适，打开门地同时也叫出了声：“程书！”
　　没人应声。晕眩双目的黑色一闪而过，视线中出现一张干瘦的脸。李刚一时没认出来，但很显然眼前的这个人不适林程书，这让他瞬间被失望笼罩。
　　“李刚。”门前的人开口，青黑色的黑眼圈包裹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我认识你么……”李刚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改口道，“你是木羽的那个朋友？”
　　“我叫陈六六。”陈六六声音干涩而平淡，然而通红的双眼中涌动着强烈的恨意。他扬起手中捏着的两张火车票，一字一顿地继续说：“我想你应该跟我走一趟，见一见你的哥哥，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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