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啊李刚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家庭。一对小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了一年二人世界，然后妻子怀孕了。未出世的宝宝惊动了双方亲家，于是两方老人争先恐后的赶来照料孕妇。
　　在男方家长眼里，这个媳妇儿从来没这么顺眼过，一言一行都是这么的入眼顺心；在女方家长眼里，自家的闺女终于即将身为人母，从小到大的谆谆教导终于结出令人欣喜的果子；而在丈夫心里，眼中妻子的美丽动人更胜以往，逐渐凸显的腰腹曲线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魅力。而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公主待遇的妻子，则默默将这一切归功给腹中逐渐成型的婴儿，发誓要给予其世界上最无微不至的疼爱和呵护。
　　于是第一个儿子自出生起，便被周围一声接一声的宝贝长宝贝短给淹没。他是全家的焦点，吃饭有人喂衣服有人穿拉屎有人擦屁股，甚至连不小心摔了一跤嚎啕大哭时，都有人帮着捶地。儿子渐渐长大，会说话会记事了，发现自己简直是家里的王，大哭大笑耍脾气，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得由着他哄着他迁就他。
　　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妈妈的肚子鼓起来了。那是弟弟，以后你要照顾弟弟噢。妈妈是这么告诉他的。可是他不高兴啊，因为自从妈妈肚子里有了弟弟，他突然发现自己吃饭时碗里喜欢吃的菜变少了，晚上要尿尿时总要喊好久才会有人过来抱他起床，走路摔倒时也要很大声哭才会被扶起来。你要学会自己吃饭噢，你要自己上厕所噢，你要自己爬起来噢……
　　为什么呀？就是因为妈妈肚子里有弟弟了吗？
　　是因为你长大了噢！
　　可是他知道，这都是骗人的。弟弟出来了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围在弟弟旁边。好可爱哟，长得好有福气哟，好像爸爸哟，好像妈妈哟……为什么这些话听起来这么耳熟啊，那不是说自己的吗？可是他们说的时候眼睛看的都是弟弟呀！
　　弟弟出来以后，他吃饭睡觉上穿衣服上厕所更没人管了。他不高兴，他缠着爸爸妈妈撒娇，他冲大家大嚷大叫。你要懂事了噢。所有人都这么说他。
　　弟弟是抢走爸爸妈妈的坏蛋！
　　他想，摸着在地上磕疼的膝盖，委屈得哭起来。
　　李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坏蛋，而且是最坏最坏的那种。因为他抢走的不只是一半的母爱，他抢走的是整个母亲。
　　李刚有一个哥哥，同母异父的哥哥。这是母亲王淑英在他大学快毕业时告诉他的，是母亲平生最大的、隐藏得最深的心结。
　　那一年春节，他随着王淑英去秋姨家拜年。秋姨是王淑英的同乡姐妹，一样远嫁到东部沿海的翔安市，就在离李刚家不远的镇子上。头年春天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男人携着妻女踏入秋姨的家门——那是秋姨在嫁人前生的儿子。秋姨的丈夫和孩子并不知晓此事，故而大儿子的意外到来令秋姨惊惶失措。然而整个事件的过程平静得令人诧异，结局美好得令人感动。秋姨的丈夫和孩子都十分宽容地接纳了唐突到访的一家三口，竭尽所能帮他们安顿下来，并托人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短短一个月内，诞生了一对和睦的新父子，一对相亲的新兄弟。
　　母亲说，是秋姨的能干和贤惠得到了善果。
　　李刚永远忘不了母亲那一刻的神情，无措、茫然、不安中，有一股令他心疼的哀求和希冀。
　　“小刚，如果说这种事……发生在妈身上，你……会怎么想？”
　　“当然是把这个哥哥认回来啦。”在那一刻，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李刚根本想也未想地笑着说出这句话。
　　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李刚才发现，或许潜意识里，在母亲未亲口说出这个事实前，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吧。毕竟母亲在他面前，早已把秋姨家的事感叹了无数遍。也许正是因为两个操劳了半辈子的女人有着类似的往事，才让母亲和秋姨结下深厚的姐妹情谊。
　　母亲王淑英十六岁的时候，被她爷爷订下亲。对方是一个外出讨生活的十八岁湖南小伙。王淑英父亲早亡，和哥哥两个人由母亲和爷爷拉扯大。王淑英的母亲是典型的山里女人，平生只会做些家务和农活，家里的生计几乎全靠做木匠的爷爷。然而爷爷毕竟年纪大了，身体日益颓垮，十八岁的哥哥又是即将娶妻生子的人，爷爷要是去了，一家子六七口人全靠哥哥一双手，就算累死也不一定能吃饱肚子。
　　于是爷爷托人寻摸了一个在旁边村子打零工的外地小伙，将孙女许配给他，将木匠手艺传给他，条件是他得入赘。小伙满口答应，跟着爷爷学了两年木匠活儿，却在爷爷亡故后反悔，强硬地带着王淑英回到湖南老家。王淑英的哥哥想拦，可他那新娶的媳妇儿巴不得家里少张嘴吃饭，寻死觅活硬是不让他管。王淑英的母亲身子羸弱，女儿跟那小伙又是当着全村的面儿订过亲的，而且那小伙早有预谋，所以最终也没能拦住。
　　从王淑英本人而言，是极反对这门亲事的，她一点也不中意这个小伙。只是爷爷在世时，她没法反抗。被带回湖南后，她想尽法子拖延亲事，总寻摸机会打算逃走。然而那个小村子邻里之间着实太熟，几乎每个人每双眼睛都是一个监控摄像头，把王淑英盯得紧紧的。屡次失败后，小伙一家终于不耐烦了她的拖延，硬是将俩人的亲事给办了。
　　那时王淑英已经二十岁，隔年，她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一岁时，那家人觉着她连孩子都生了，终归能老老实实留在那里，便也放松了监控。然而对那家人，甚至整个村子都已厌恨透顶的王淑英，最终还是选择扔下一岁的儿子，逃回了娘家。在娘家躲藏的一个月里，她母亲生怕小伙追过来，于是又费尽周折托人找到了一个在附近当倒爷的年轻人，征得女儿同意后，重新将女儿远嫁到东部的沿海小城里。
　　那个年轻人，就是李刚的父亲，李槐。而李刚，就是在王淑英嫁过去的那年年末出生的。
　　二嫁之后，本已打定主意将往事深埋心底的王淑英，在生下李刚后，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留在湖南的儿子。不管别人多么可恨，那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终归也是她心头的一块肉。随着时间的推隔，这种血脉思念也越来越强烈，对那个远在他乡的儿子的愧疚，也愈发沉厚。
　　可是不管有多想，王淑英却一点都不能说。说了，这个原本美好的家庭，极有可能一夕破碎。
　　然而，在目睹秋姨的幸运境况后，她看着身边素来就优秀和懂事的儿子，终究还是没忍住。她想知道李刚是怎么看她的，背信弃义违背婚约的女人？狠心扔下犹自的不称职母亲？可她心底，隐隐希望儿子能理解她，体谅她，而且她也觉得，以李刚素来孝顺懂事的性格，会如她所愿。
　　果然，她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得到了更多。
　　“当然是把这个哥哥认回来啦！”李刚回答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犹豫。
　　纵然他对这种电视剧里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头上，感到几分不可思议，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站在母亲这边。
　　母亲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了解得甚过自己。如非迫于无奈，一个质朴善良，在邻里间口碑极好的女人，是怎么着都不可能舍弃自己的孩子的。李刚一点都不好奇这些往事纠葛的种种缘由和曲折过程，他只知道，母亲这些年的苦苦隐忍，沉淀了太多常人难以体会的痛苦。
　　这个心结不结开，恐怕到老都难以心安。
　　然而李刚不介意并不代表他爸不介意，李槐可不是秋姨那个老实巴交见人就呵呵笑的丈夫。家中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从小被惯出来的小孩子气劲儿，加之摩羯座唠唠叨叨纠结到死的性格，作为父亲的李槐从来得不到儿子的待见。
　　自李刚记事起，父亲就老跟母亲吵架，往往发脾气的源头就是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也致使李刚刚上小学就敢跟父亲拍桌子对峙。他上初中的时候，父亲肝部得重病，家里也是砸锅卖铁地治，那几年时间要不是母亲咬牙硬扛，真难熬过去。可能也是因为经过了那段苦日子，上了大学后的李刚，突然发现父母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吵架了。虽然父亲糟心的性格使得俩人间时不时有个小拌嘴，可动肝火的争吵真是没再见过。
　　然而要父亲接受突然多出个没血缘关系的儿子，李刚可一点把握都没有。如王淑英的担忧一样，他也绝不希望好好的一个家出现哪怕是一条裂痕。
　　只是母亲这么大一个心病不治也不成啊，要治又不知从哪儿下手。事情隔了二十多年，就算摸归那湖南小伙当时的住处，认也不一定还住那儿，况且贸然找过去，风险太大。
　　今年年初阿芸表姐的出现，就给了李刚一个契机。阿芸毕竟是母亲娘家那头的人，悄悄去打听一下那人当年有没有去找母亲，在从中摸索些有用的信息，终归还是有点希望。不负所望，阿芸表姐打听到的消息很有用。那个湖南小伙好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儿子，也就是王淑英的第一个儿子，李刚的半个亲哥哥，这几年一直在温州打工。
　　听闻这个消息时，李刚振奋之余，也感慨了一番天意。母亲和她久未谋面的另外一个儿子，居然在相隔仅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共同度过了几年光阴。
　　李刚和母亲商量了几次，在给母亲做了大量的心理建设后，终于决定在今年国庆假期期间，一道去趟温州。可行的话，就认亲，不可行的话，再另想办法吧。
　　哥哥啊，我是有点对不起你。但……还是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李刚抽着烟，右手食指一笔一划地在玻璃上写下一个名字。
　　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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