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许稷察觉到自己后脑勺枕了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头发，便是温暖掌心。

　　没有太多肉，却稳而有力。那只手将她的头稍稍托起一些，两人间便只剩一二尺距离，许稷甚至能看清楚他每一根睫毛。

　　一、二、三、四……

　　呼吸也清晰可闻。

　　王夫南喉结轻动，正要开口，那边已有士兵冲来主动认错：“属下不小心误启了弩机悬刀①！请都尉责罚！”

　　王夫南骤地回神，收回垫在许稷脑后的手，速起了身。他转头眺了一眼落在前面的一支弩箭，寡着脸命令：“捡回来，去火长那领罚！”

　　“喏！”士兵显然很服从管教，但还是趁机瞥了一眼许稷，咦？这个文文弱弱年纪轻轻便白了头发的家伙是谁唷！哦哦，定是都尉抛弃朱廷佐副率开始寻新欢啦！他扭头跑去捡了弩箭，飞也似的奔去领罚了。

　　士兵一走，许稷站了起来。方才这一摔虽有人护着她的脑袋，但身体还是结结实实与坚硬的地面撞了一撞，这会浑身筋骨都疼。

　　王夫南看她一眼，径直往东边卫所去，令人打了水来，站在廊庑下弯腰洗手。

　　许稷亦跟了过去，站在一旁看他洗手。他显然不是什么粗犷不羁的性子，骨子里从小养出来的富贵毛病还是有的，只从洗手便瞧得出来。

　　他洗得极认真，看不出半点敷衍。井水冰凉，那双手微微泛红，指节或因握起而发白，有一道疤从右手虎口处斜伸至腕处，右手手背则是破了皮。

　　王夫南洗了伤处，拿过火长递来的干手巾擦了手，又取出随身药盒，很自然地当着许稷的面抹了药膏。

　　“十七郎似乎很在意自己的手。”

　　“善待自己是本能，又何止于手？”他说完将药盒收起来，又乜了眼许稷。

　　许稷忽就想起她磕伤额头那晚，王夫南让朱廷佐留下药盒之事。或许在这人眼中，她许稷便是不懂得善待自己的那一类吧。

　　“既然善待自己是本能，十七郎又为何用手护住我的头呢？”

　　“其一，这是在校场，且是我带你来的，我有必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其二，比起我的手，你的头可能更金贵脆弱。”

　　王夫南极力否认自己是出于本能伸的手，他给自己找准台阶，蹭蹭蹭下到了底，暗舒一口气。

　　许稷却敛眸，远眺天边夕阳，未再言语。

　　王夫南将她略略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在她脖颈间。上回泡汤，他就见过她脖颈间的深褐项绳，他思忖一二，最终问道：“你家中可是有人从军？叔伯或是兄长？”

　　“我阿爷。”许稷坦率回他，“他早年从军，后来身体有恙就回了昭应老家。”

　　“你阿爷？”王夫南轻轻皱眉，“敢问曾在哪部？”

　　许稷没有正面答：“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完走出廊庑：“天不早，该回去了。”要面对的总要面对，她在外游荡一天了，千缨恐是要着急。

　　她走出卫所时，恰见方才那犯了错的士兵正在扎马步，看来已蹲了不少时候，额头都沁出汗来。那士兵受着罚，见她出来，却还咧嘴一笑，像是示好一般。

　　许稷想的却是，若王夫南的反应速度与应变能力不够，那么她今日或许就成了命丧弩箭之下的倒霉鬼了。

　　所谓命运，便真是谁也说不准啊。

　　街鼓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势要将长安城敲入暮。一片枯叶在晚风裹挟下悠悠荡荡，落在许稷肩头。

　　王夫南遥遥牵了两匹马来，许稷掸掉肩头叶子，看着他将两匹马牵到自己面前。其中一匹白马，鬃顺体壮，看起来曾是一匹难得良驹。

　　“这也是十七郎的马吗？”

　　“算，但也不算。不过它并非官典，故不算挪用，你尽可以放心。”王夫南将缰绳递过去，“按年岁来说，它是一匹已活了三十年的老马，曾在战场上折过腿，后虽经救治，却无法再返战场，不过平日里代步用仍绰绰有余。既然你少了匹驴，我便将这匹白马赁给你用如何？按月结钱。”

　　那匹马看着许稷，忽抬蹄往前迈了一步。它忽低下头来垂眸嘶了一声，宛若哀叹。许稷有一刻愣神，那马却是将头挨近了她，以示亲近。

　　“它如此喜欢你，倒像是早就认识了你。”王夫南说着将缰绳索性塞到了许稷手中，“再耗在这儿坊门都要关了，走罢。”

　　那马抬头，眼眸发亮，仿若挂泪。许稷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握紧缰绳踩上马镫，利落翻上了马背。

　　王宅五房再度闹开，全因王光敏跑去看了长名榜。

　　他见许稷没中，便气呼呼地回了家，将不高兴的情绪一股脑地全抛给了千缨，且将前阵子许稷被御史台查的事也抖落了出来，忿忿骂道：“没靠山还到处惹事！说不定十九郎还真是他举告的，不然十九郎怎么会反咬一口？这下好了吧，明明可以考上的，因这件事就被放了！他往后还能有什么出路？！”

　　千缨虽有隐隐失望，但她坚定站在许稷一边。今年落败明年再战，无非这一年过得拮据些罢了，都不是问题。她遂与王光敏一板一眼讲起道理来，可她阿爷从没有讲过理，双方便各执一词争了起来。

　　至于母亲韦氏，则只好坐着唉声叹气，完全不知该劝哪一方。

　　王光敏忽举起案上大陶碗，猛地往地上一摔，那陶碗便啪啦碎了。千缨火气完全被挑上来，也要搬碗砸时，许稷推开了门。

　　千缨倏地收住手，瞪圆了眼望向门口的许稷，急道：“三郎你快回昭应去！或是去比部公房避一阵也好！”

　　但许稷全无逃避的意思，而是提着酒坛进了屋。

　　王光敏举着另一只碗怒气冲冲骂道：“你还敢回来！”

　　“岳丈。”许稷到他面前，夺下了他手中陶碗，“碗不是捡来的，何必与钱过不去？坐罢。千缨——”她指指那酒坛子：“郎官清买回来了。”

　　她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古楼子趁热吃，凉了就腥了。”说罢已是伸手过去拿，千缨忙道：“就是就是，都快要凉了，快吃！”

　　王光敏无可奈何深吸一口气——

　　自许稷来了后，他撒气也没法撒得痛快，心里都快要憋出伤来了。可闻了闻郎官清开坛的味道，他又想，罢了罢了先喝了再说。

　　一顿饭吃得不算愉快，但好歹个个都很满足。王光敏喝多了便被韦氏拖回房睡觉，千缨则喝到两颊发红。许稷处理了碗盘剩菜，替千缨烧了水，喊她洗漱后就让她先睡了。

　　一切忙妥，许稷径直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

　　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太平静了，像是假的。

　　可就算是虚假的平静，也仅仅持续了一个晚上。

　　练绘一系列的动作，令朝中多处发生变动，有人下去也有人上来，唯一与许稷扯上关联的，也只有换比部郎中一事。

　　新的比部郎中与练绘极像，同样是寒门出身，考进士，登第制科，历校书郎、京畿少府，最后回长安任郎官。②

　　一路拔擢，青云直上。

　　没有靠山是不可能的。

　　在朝中发生这些变动的时候，制举诏书也终于颁布，考期及制举科目的消息一出来，便轮到举人“他举”或“自举”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许稷毫无动静。

　　这天傍晚，许稷正要收拾东西回家，将将走到门口，便有一吏卒匆匆跑了来。那吏卒一瞅她那花白头发，便知撞对了人，他偷摸摸地说道：“赵相公请郎君去政事堂一趟。”

　　吏卒口中赵相公，正是政事堂秉笔宰相也。

　　许稷蹙眉，心中是少有地忐忑。一旁的吏卒却不停催促，无奈之下，她只好随同那吏卒往政事堂去。

　　这时政事堂内烛火摇动，火盆生得正旺，书吏将许稷领进房便退下了。许稷放下书匣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紫袍老头便示意她坐。

　　赵相公见她年纪轻轻头发却已花白，不由微眯了眼。他道：“制举在即，该准备的可是都准备了？”

　　许稷听得这一句，心顿时放了下去，一想不对，却又猛地提了上来。

　　因秉笔宰相说了这话，便意味着——

　　让她考制科并不是裴尚书的意思，而是赵相公授意！

　　“下官不明白。”

　　“将你黜落的是老朽。”紫袍老头挑挑花白眉毛，“指望铨选这条路从最底下升上来有所作为，头发都要白透了，所以铨选对你毫无意义。让你考制举也是老朽的意思，你若能登高第③，甚至得敕头④，京畿县廨便是你下一任任所。”

　　连升三阶。

　　许稷额角跳了一跳。

　　“你是昭应人罢？速回昭应县自举，之后自会有人替你表荐。”

　　一步步都铺好，就等着她去走。

　　但同时也扔了一座山给她。

　　许稷被这座山压得心绪混乱，但她清楚，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铺路。

　　倘若她当真要去走这条铺好的路，她就得有扛一座山的觉悟。

　　火苗哔啵声不断响，她思忖良久，低头问道：“若下官不愿参加制举呢？”

　　“哦？不愿？”赵相公显然略有些意外，但他毕竟老道，遂只是笑问，“可是有难言之隐？”

　　许稷摇摇头。

　　“没有难言之隐何惧制科？”

　　许稷不吭声。

　　“你不去考也无妨，考课⑤在即，看看能有何结果也好。”

　　赵相公虽还是笑着说话，许稷却从中听出了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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