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孽

　　24

　　叶小钗背着一名受伤的将士回到驻扎的营地，夜间风大，又因落雨，寒意直直地钻进人的骨子里。他背上的将士有些吃不住，哆嗦着叫了两声疼。叶小钗将人背进帐子，叫人来生了火，又差了打下手的去请随军医官。这时挨着另一边坐着的两名伤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起先都是些家常，说着说着便拐到天下大事上，“郡主这一露面，摆明了见风使舵，位子要坐得舒坦，换个哥哥又不掉块肉。”

　　另一个听了却是不敢苟同，“我倒是觉着人家郡主明事理，倒是谈……左丞，咳咳，倒是左丞这人，实在是看不出用心啊，面子上说出访翳流，结果跟人家勾结上了。”

　　叶小钗看了那边一眼，独自出了营帐——今夜苦境方面再一次防住了翳流的偷袭，前些日子宫里的太医院快马加鞭送来封信，说那翠环山背阳面长有可解百蛊的万年果，又附了几颗晒干的果实，要叶小钗备好总有不时之需。接了信件，他便是带人上了两回山顶，好歹找到了些，合起来有个一二两——未料傍晚便有十来名将士在山麓栽了跟头，人还没抬回帐子，又倒了一大片，同时翳流发动了攻击。心知定是对手耍的手段，叶小钗在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剑刃割断宵小的喉咙，鲜血喷溅在他的铠甲上，在夕阳的余晖里熠熠闪光。军令在第一时间到达各个营帐，紧接着便是训练有素的防御和反击，采回来的万年果也立马派上了用场，被随军的医官带去医治那些之前被翳流放倒的将士。

　　叶小钗打了柄油纸伞，一个人慢慢地踱着步，他手心中捏着颗还未熟透的万年果，还是泛着青蓝的样子。惠比寿在信里说，他们送过来的羽人非獍情况稳定，病势大瘥，而且素还真也从他口中了解了谈无欲在翳流的情况。惠比寿的口吻一贯实诚，也不打大弯子，全信看来，叶小钗只是胸口钝痛，谈无欲比他想象的要不好的多。

　　因为谈笑眉的出现，前线部队取得了翠环山周边地带的舆论优势。苦境的第一封捷报在中秋那日被递上大殿，素还真接了信函，辛酸地一笑，下令赏了金银，要屈世途安排人先送去三军将士的妻儿手里，也算应这团圆之日的喜庆。谈笑眉咬着下唇走出大殿，她面色苍白，叫候在外头的冷水心看了不免一惊，连声问郡主是否身体有恙。谈笑眉摇了摇头，却让冷水心愈发急切，想劝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谈笑眉也不忌讳她在一旁，只是感慨，血骨山河，当真差得了你这一副？

　　血骨山河，当真差得了你谈无欲这一副？

　　翠环山的雨落了一夜都没有停下的迹象，叶小钗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上那泥泞的小路，从山腰向远处望，秋红朦胧，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红枫。雨水顺着牙白色的伞骨滚落，打湿了人的鞋。他忽然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同谈无欲的初识——那时候的谈无欲还是个普通的皇子，裹着鹅黄色的袄子，由一个年长的嬷嬷带着，手里拿了枝新折下的秋桂——四目相对，便听得对方轻声道，是叶小钗？

　　不过是一个平淡至极的寒暄，过了二十年蹉跎岁月却依旧清晰，叶小钗只知道，再无一人能如谈无欲这般，将“风骨”二字诠释得如此透彻。

　　隔了没几日，他又见到了素还真，记忆中的谈无欲素面清冷，却总是经不住素还真逗，常常被气得面红，咬着牙半晌发不出一个音。接着便听得素还真放声大笑，说些愈加轻薄的话——我家无欲的面子，还真是薄若蝉翼。

　　谈无欲稳了稳情绪，字字切切，素还真，你不知这般行径，恐与登徒子无异！

　　这时素还真便挨到叶小钗身边，央着他要当和事佬，谈无欲面子上却更加挂不住，愤然道，自己惹了祸端，偏偏要拉着他人入泥潭沼泽，真是蛮横无理、任性至极！

　　这人嘴上说着狠话，但心底，终究是念着素还真的，冠礼之年的中秋，三人对邀月下，谈无欲提了月饼，掰开来却都是莲蓉打底的馅儿。饮了片刻，素还真酒量不佳，说话也开始胡胡的，谈无欲便从食盒中取了碗醒酒汤来灌进那人的肚皮。那时候的谈无欲绾着简单的发髻，插了根檀香木的红玉簪子，偶尔一两瓣金桂落在发间，也无意拂去——叶小钗一时愣了，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揽了那人的肩。

　　谈无欲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叶小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然后解了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在他手掌上慢慢地写着，露重了。

　　谈无欲释然般笑笑，又引着叶小钗看那半空中的圆月，道，这般皓月，素还真是没这个福气了——美酒有的是后劲，素还真迷迷糊糊地打了个酒嗝，已然有些不省人事。谈无欲起身去取了卷词曲过来，寻了几句与中秋沾边的念着，没一会儿又把那书册一掷，“都是些伤春悲秋的词，既是团圆之日，便应该有些喜庆的说法，”顿了顿，却又换了口吻，“也罢，咫尺做天涯，往往也是这般日子，叫那些相聚无望的人更加伤感。”

　　一眨眼，不惑之岁，便也是眼前没多久的事儿了。

　　至于军营里对谈无欲的非议，素还真自然会来封信阐明，多少说的是北辰元凰的卑鄙，指责翳流教主挑拨离间君臣之间的关系。世人多少都有着墙头草的性子，由不得几声说便又站到一起去——听副官说要自己给将士们表个态，叶小钗便点了点头，传了意思说，眼前重任，该是如何守住防线，对抗翳流，其余的流言，版本诸多，听着当个趣事便可。

　　朝廷送来的信笺这般写道，刀戟并行，该是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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