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迟早要完

　　梅塔莉恩离开后不久，蕾拉进门。

　　看到桌上餐盘还剩下一半时，她有些迟疑，条件反射想到是不是自己准备的食物不合长官胃口，但转念就想到，或许不是她出错了，而是与导师大人的某些对话让瑞安食不下咽。

　　转身去现磨了杯咖啡，用液氮迅速降温，端出来的时候瑞安仍坐在那里，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静，脸上没有表情，但很明显是在专心致志思索着某些很重要的事物。思绪运转得太用心，以至于她把咖啡递过去的时候，对方都是凭着本能接过杯子放到嘴唇边的。

　　内务官将餐盘端出去，切好面包盛了浓汤重新端上来。她都把另一侧的甜点架与杯子都快收拾完了，才看到瑞安慢吞吞放下杯子。

　　“简直是在把我当一个蠢货。”

　　她脸上终于出现表情——话是这么说，但她并没有任何讽刺亦或是不屑的神态，反而是极其轻松又自然的，连唇角都微微上翘，露出了几许笑意。

　　蕾拉十分好奇于她与导师到底谈论了什么，以至于情绪如此外露，而且是这样奇怪的情绪。但她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问。只犹豫了两秒，就果断开口：“大人，您心情不错？”

　　跟随一位智慧出众见微知著的长官，大部分时间都是愉悦的，因为对方深知别人都是怎样的水平，所以待人待事都格外宽容，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犯了多少错做了怎样的蠢事，因为无论你做了什么她都有补救的措施后备的方案，副作用就在于时间一长你很难意识到自己还是有脑子的，无条件听从已经养成习惯的前提下，独立思考都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并没有。”那笑意几乎是稍纵即逝的，很快瑞安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想明白了一些困扰我已久的东西。”

　　她不用判断真假，不用分辨虚实，无论导师告诉她的掺和了多少真假虚实，只要对方开口，她就必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白塔可能根本没指望能瞒过她多久，导师显然也知道没法骗过她，不然他们不会给她质疑的机会——换而言之，他们对于自己养育的孩子有着极端的自信，自信于她将研究所视为自己的归宿，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让研究越轨——甚至他们骄傲于自己培养的对象，明了这样教育下的瑞安，拥有对科学与真理绝对的认可与追求，包括奉献自我。

　　为什么神子计划只能诞生一个普通人？非哨兵非向导，这就是瑞安可以活下来的原因。否则，她在胚胎期就会像她的无数兄弟姐妹一样死亡。

　　为什么说瑞安是奇迹？因为她的诞生太过不可思议。

　　首席哨兵的基因极其强大，后代几乎必然是哨兵，就算是死胎也能明显发现其感觉器官变异——普通哨兵要随着成长的过程才逐渐变化，甚至要到觉醒前夕才会出现显著异化——而它们在胚胎期已经类似觉醒状态，这大概就是它们无法活着被诞生的原因。

　　当然，一些解剖案例也发现其脑部的精神核心与众不同，也就是说，同时也继承有些许向导天赋。在它们身上，哨兵与向导的异化共同存在。这种可能并不稀奇，毕竟母体来源是高位向导，向导基因就算不占据上风，也会在它们身体中体现出足够的加成。这种加成有多有少，当然，因为实验案例的基数实在太大，也有极少数解剖发现，向导基因产生突变，甚至对哨兵基因产生压制，可惜的是，案例已死，没人知道如果发展下去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可是没有其他任何一例像是瑞安一样，身上的哨兵基因与向导基因正好平衡，还没有发生必然的冲突，反而双双消弭，隐性存在。它们没有带给她强大的精神力、敏锐至极的五感，但它们潜藏在她的身体中，成为一种也许会开启的密码锁。

　　只有且必然是这一个可能。

　　瑞安的脑海从来没有这般清晰过，所有的迷雾一扫而空，那些纠缠梗塞着她思绪的谜团尽数迎刃而解，她就像跨入一个全新的领域一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奇与神妙。

　　所有人都说她是奇迹，众口一词就算是假的都成真了，她的心性让她本能地怀疑一切本能地试图掌控一切，却始终不明白这个奇迹到底指代的是什么。现在亲手触碰到它真实的模样，就算携带着万千麻烦的是自己，就算得知这个真相会导致她的命运出现无法挽回的转折，她也有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快感。

　　毋庸置疑，她就是个普通人，如果不是以普通人的形式存在，她必然死亡。但她并不普通，因为她生来就是奇迹的代名词——理论上来讲，她的后代出现首席的几率非常高。

　　就此而言，“普通人”的身份，确实就是瑞安最大的价值。

　　那么，白塔让瑞安前往荒野见帝国的首席哨兵殿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了。

　　一个瑞安已经能让研究所——甚至于联邦——出现前所未有的良性变革，她的后代，必然让研究所彻底奠定辉煌的步调。而如果瑞安的孩子，拥有一位真正的首席哨兵的直系基因，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首席哨兵很难有后代，但是瑞安本来就是奇迹，她站在与首席哨兵同一等阶，她的基因或许能抵挡首席哨兵基因的入侵，成功诞生后代。

　　现在知道了这一切，她会怎么做？

　　瑞安明白，这正是白塔在询问她的——你会如何做呢？

　　*

　　瑞安把自己能翻阅的关于“神子计划”的所有资料都重新调出来。

　　重点将从小到大的各种检查报告按阶段阅览了一遍，海量的信息塞进脑袋，她光梳理清晰就花费了好几天。手头的几个研究课题，她都是绝对的主导作用，没有她难以运转，因为去荒野的缘故课题暂时搁置，部门负责人以为她很快会恢复工作，结果愣是没找到人。

　　蕾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官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比以前全神贯注陷进研究状态还要来得疯狂，但固执如瑞安，并不会听从别人的规劝。在她如今身体检查并非必要的前提下，没了头上的悬剑，在到达极限之前她并不顾惜自己的体能。

　　不过在军部指挥署下达的召请传递到研究所之前，她已经从档案库里出来。

　　蕾拉真的很好奇她究竟在做什么，但她好奇且不理解的事物多了去，很多东西就算给她解释了她也听不懂，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默默咽下自己的好奇，当做自己并不在意。

　　指挥署要她过去，应该是雷克斯他们已经回返的缘故。

　　因为是研究所给她调集配位的警卫队，所以回来的第一时间必须要研究所报道注销任务，然后回中央哨兵营休息待命。西蒙与布兰特本就在研究所麾下，省了后一步。瑞安看了队伍频道内的消息，肖恩还在荒野，作为唯一没有返回的警卫队成员，他得把荒野事物全部收尾才能离开——短期内荒野要塞的战火不会平息，但也不会继续恶化，要塞损失惨重，但到底是屹立未倒，乔也能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

　　关于需要瑞安做什么，内务官蕾拉比她自己更清楚：“大概是事情撞上了吧。我就知道肯定会有问题。”

　　很坦然：“第一军校去年就邀请您客座教授作战指挥学，允诺给您的实验室优先挑选联邦分配给第一军校的特殊矿藏资源的权力，您答应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可是马上又是中央哨兵营三年一度的征召集训，荒野的战局放在前面，这么现成的教资，指挥署必然会想要您去担任教官……一问，您已经先答应了第一军校，当然要急了。”

　　第一军校即罗德奈特军校，也就是布兰特的母校。联邦资源整体分配，有一些特殊的资源，比如说永恒星的稀缺矿藏，比如说星际搜索队发现的奇特物品，研究所自然占大头，第一军校作为政府名下的势力，代表的是政府的权益，自然也会分到一部分。

　　研究所分得的瑞安并不想去染指，因为她不是专职科研，她对此仅仅是兴趣，就不糟蹋份额了。那么资源哪里来？从别处抠。比如说像第一军校这种侧重于军事轻研究的单位，资源在他们手上就是浪费。每年军校们都会把到手且对自己无用的资源明码标价，瑞安不扯研究所的大旗，仅靠着个人的实验室能得到优先挑选的权力相当可贵了。

　　“让它们自己商议。”内务官提醒，瑞安才想起来这回事，“反正研究所就只给了这么点空闲。”为什么会忘记呢？因为压根不感兴趣，所以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吧。

　　研究所麾下有自己的训练营。瑞安需要培训别人，也需要被培训。

　　永无止尽的学习。她自己都在定期接受体能特训、生存特训，与同僚过招，过目新的研究成果，与参谋团队分析永恒星的局势，了解帝国与别国的新动向……她的团队还会整理出大批量情报，全部灌输给她，毕竟“神子计划”至今仍在继续，这种培养的高规格并未停止。

　　研究所将她的日程压榨得很彻底，只有休息时间她才能做些自己感兴趣的研究——她把这当成是放松。事实上连蕾拉都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把科研当成是放松……大概对于瑞安来说，相较于那些枯燥乏味又高压的训练，探秘未知其实变成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梅塔莉恩导师早溜出研究所去休她的假了，瑞安既想与她聊聊，又觉得这会儿很难与她见面。反正需要调整一下心情，就并没有立刻去训练营报道，打算先去军部指挥署缓一缓。

　　她下山的时候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白杨林……有瞬间的恍神。

　　白塔是研究所的核心，代表着研究所最机密、最顶尖、最神秘的那一个层面。

　　叫“白塔”并不是说这是白塔形状的建筑物——塔的确真实存在，但这只是个象征物，而且也不是白色的，那个参天的塔状地标矗立在山上，而真正的白塔基地是一片矮建筑群，且有大半是挖空了山嵌进地下的。为什么以白塔作为称呼？便是因为这片望不到边的白杨林，留给人们的印象只有白色。穿过白杨林，山下才是研究所外层基地。

　　瑞安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位殿下……资料库的身体检查报告并没有显示出自己基因方面的问题。并没有作伪的迹象，白塔当然能伪造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但以那些人的性子，真要掩盖资料，也不会做这样的伎俩，他们绝对会直接将资料抽走加密。也就是说，她的基因确确实实与普通人无甚不同，她所有的推测除了自己的坚信与笃定外，并没有现实的依据。

　　想想也是，真要在基因层面显示出问题了，必然就会成为最重要的机密。白塔怎会让这些东西现世。

　　瑞安都打算将这边的探寻先放放了，却又因一眼白杨林又勾起了莫名其妙的思绪。

　　所以导师确实没说错，让实验对象知道实验目的的情况……确实会出现较大的偏差。本来她就不想再看到那位殿下了——但真要与其交流她也无所谓——现在却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瑞安仔细想想，一刹那就想到了各种可能，然后发现自己的本能并不是在抗拒殿下，而是在抗拒自己某种异常兴奋的心理。

　　是的，很多种可能下她甚至在跃跃欲试——她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提取自己与殿下参与实验，到底能不能培育出存活的后代，并且实验体会表现出怎样的性状……

　　所以白塔的自信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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