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一藤春

　　藤原信第一次见到中臣，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刚满三岁的女童，就已经风华初现。雪肤花容，眉目如画，从每一根头发丝到指尖都精致得仿佛上天的眷顾，衬着一袭紫衣，完全可以预见到她长大后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当然，鉴于她只有三岁，所以现在也只能称赞一句“玉雪可爱”。

　　美丽的事物人人都爱，更何况是天生爱美的女性——虽然从小学武的她没有丝毫的女性特征。她趴在院中高大的古木上透过繁茂的枝叶偷偷打量着树下与她截然不同的女孩，心中对自己以后的保护对象也觉得没那么排斥了。

　　是的，她藤原信，从这位殿下一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成为她的暗卫，然后一步步成为整个中臣氏的暗卫统领；就像她的孪生姐姐也已经成为了她的贴身女房、以后也会成为中臣氏的总管一样。

　　本来她还有些不情愿的，毕竟，她也是在家一呼百应的二小姐，乍要变成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的属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心理落差。但是，在今天看到这个令人惊艳的小主人之后，那丝郁闷就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反正都是要工作的，有一个养眼的对象不比整天盯着其他人伤眼好？

　　不过……

　　藤原信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望着已经在树下看了一下午书的中臣，实在很想溜进屋找她姐姐斗斗嘴、解解闷——这个据说聪慧过人的神童真是无趣，一本泛黄的旧书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突然，她的耳朵一动，猛地坐起了身。

　　“是谁。”

　　显然，树下的中臣也发现了那边的动静。但她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不一会儿，从不远处的树丛背后扭扭捏捏地走出来了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藤原信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嗯，长相虽比不上殿下，但也算眉清目秀，勉强给个六分吧；气质虽然斯文有礼，但是看见个漂亮姑娘就脸红，实在上不了台面，只有四分；身材嘛……咳，还小，暂且忽略不计；倒是这身份……咦，他和服上印着的不是土御门家的桔梗印吗？看在已故的老夫人面上，就给个九分吧！

　　在心底暗暗评估过之后，她也就没有了下去护花的念头。以她跟随着师父飞檐走壁偷窥了数年的经验保证，这小子不过只是情窦初开、想要献一番殷勤罢了。

　　再度躺会枝上，她开始懒洋洋地看起好戏来。

　　你说她玩忽职守？拜托，她只是太无聊罢了。这年头，又没有那么多的打打杀杀，他们做暗卫这一行的也很寂寞的好不好！她只是被逼的有点闷骚而已，比起师父的变态来说实在是安全太多了！

　　就在她腹诽的当口，那个男孩也终于磨磨蹭蹭地挪到了中臣的身边。清了清嗓子，平复了下心情，他强装镇定地开口：

　　“你好，我……”

　　还没等他说完，中臣便捧着书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才抬起头，淡淡地开口：

　　“我不知道药房在何处，但我屋里还有一罐川贝枇杷膏，你可以请藤原小姐取来给你。”

　　说完，又重新埋首在书中了。

　　被噎了一下的男孩脸色煞白，连忙说：

　　“不是，我是想问你有没有空……”

　　“无空。”

　　中臣照旧简明扼要地回答，丝毫没有委婉。

　　男孩的脸都憋紫了，觑了一眼阳光下女孩美丽的侧脸，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

　　“那么，我……”

　　“你很闲？”

　　中臣终于从书中分出一部分心思正眼看向了男孩，眨着黑色的大眼，认真地问。她的本意可能真的是好奇对方为何一直在她身旁喋喋不休，可看在别人眼中，却是明晃晃的讽刺。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你闲得没事干就一边凉快去，不要来打扰我，我可不像你！

　　藤原信都不忍心再去看那个男孩发青的脸色了。一腔热血被兜头浇了三盆冷水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尤其是，大小姐她还真不是故意的。

　　像是同样看不下去了，刚才男孩转出来的树丛后又走出了一个人影。藤原信一惊：这个人的实力明显高于自己很多，不然以她的耳力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发现还有人？

　　然而，再一细看，她就不由激动了——男神！绝对是男神啊！

　　这是一个年方十五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狩衣。长相如芝兰玉树，以藤原信的高标准也绝对是十分；气质温文儒雅，还带着潇洒清逸的风度，还是十分；还未张开的少年也许有几分青涩，但也已挺拔俊秀，妥妥的十分！

　　至于身份嘛……

　　“枫表叔。”

　　中臣淡淡地叫了一声，语气虽不热络，但也没有刚才的冰冷了。

　　藤原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不会吧，这个男神居然已经是叔字辈了？

　　“啊，藤月，在看书啊！”

　　被唤作“枫表叔”的少年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为刚才的男孩解围，

　　“对了，你还不认识他吧！这是我们分家的一个子侄，因为天赋不错被我父亲收到座下教导，今天是第一次来。算起来，他和你也算刚出五服~”

　　不只是有意无意，那最后一句被他念得格外意味深长。

　　“十六堂叔~”

　　眼见救星到来，被打击过头的男孩抱着少年的大腿，泪眼婆娑。

　　中臣毫无兴趣地点了点头，视线又回到了书本上，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难怪。”

　　别小看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在不同人的耳中可是各有深意。就比如少年会以为中臣是在说他因为是远亲还抢了自己父亲的注意、自己才会任由他到处乱走也不照顾；而男孩则会认为中臣是在嘲讽自己不自量力、还来招惹她。至于中臣自己……

　　藤原信以旁观者清的眼光和对这位殿下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了解来看，她应该纯粹只是在说：难怪他想找点咳嗽药水也会一路找到这里。

　　在树上憋笑憋到腹痛地看着铁青着脸的一大一小狼狈而去，藤原信仅剩的一些郁闷也一扫而空了。她想，呆在这位殿下身边似乎也不错，总会有这么精彩的戏好看。

　　而且，她觉得，中臣宗主偷偷交代给她的那个任务，似乎也不太难完成了！

　　揉着笑痛了的肚子暗爽的藤原信想得太过入神，因而没有注意到，某个离去的身影忽然转头向树上投来的意味深长的一瞥。

　　时光荏苒，她就这么隐在暗处看着昔日的淡定女童一点点长大，果然成为了倾国倾城的淡定美少女。而她也和她的姐姐一样，成长为用一张冰冷面皮来掩盖真实内在的冰山美人；只不过，她姐姐是为了隐藏暴力狂和火爆女的属性，而她则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越发闷骚的内在。

　　每一年跟着不解风情的殿下参加宴会，都成为了她无聊的暗卫生涯中最大的乐趣。有时候，她还会和自家姐姐互换一下身份。除了殿下以外，至今无人识破。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自然是为了不错过那一幕幕好戏——

　　“天钿姬殿下，真是久仰大名。不知在下有没有荣幸能带您参观一下寒舍。”

　　又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贵族公子拦路，顶多只能打七分，还是看在他是今晚举办宴会的德川家次子面上才加了三分友情分，殿下会看得上他才怪。

　　“抱歉，我不感兴趣。”

　　果然，殿下照例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天钿姬殿下，我还从没有见过比您生得还要美丽的女子……”

　　脱口就是一长串关于美貌不带重复的恭维，不愧是伊集院家最早入阁实习的次孙，真是舌灿如莲。可惜，殿下根本不吃这套。

　　“如此，我替先父先母谢过您的赞扬了。”

　　殿下的脑回路还是这么异于常人，杀人而不自知。

　　“天钿姬殿下，听说您花道茶道无一不精，我还不怎么相信，不如您来亲自表演一下吧！”

　　喝！这个这么拽的纨绔是谁家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像小学生似的喜欢用这种方式吸引女孩注意力。绫小路家的幺子看起来果然是被宠得没边，活该踢到铁板！

　　“既然您认为我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想必一定深藏不露。不如就请您先示范一下，也好让众人知晓一下何为人外有人。”

　　就不信你这个绣花枕头有什么本事？敢质疑殿下十年如一日的苦练，就先让你在世家间丢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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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关于无数的粉蝶孟浪都在天钿姬殿下的冷淡中铩羽而归的好戏，真是百看不厌。面对高智商、低情商的高岭之花，只要是没到她藤原信标准中满分的，一概无功而返。至于那些到达标准的……

　　抱歉，唯一一个和殿下差着辈分，不在考虑范围以内。

　　不过，说起来，为什么每次瘫着张脸看好戏的时候，她总会觉得有白色的衣角在角落里一闪而过呢？

　　就在她以为这辈子她家殿下都不会开窍的时候，一次意外，一场重病，突然改变了殿下原有的生活轨迹，就此结识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秀丽如女子的面容——十分；温柔又具有艺术气息的气质——十分；全国网球大赛二连胜球队的部长——十分；敏锐到堪称恐怖的眼光和强大的气场——还是十分……除了只是普通的精英家庭出身这一点以外，根本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在看到那个幸村精市的一刹那，她清晰地听见了脑中警铃大作的声音。

　　作为一个出色的暗卫以及未来的暗卫统领，她百发百中的第六感曾经帮助过她成功躲过了很多危险。这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一点，可现在，她却无比地希望是自己的第六感出了问题。

　　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个长着一头紫蓝色发和一双紫蓝色眼睛的小子果然是一株危险的菖蒲或矢车菊，浑身含毒。他一定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殿下下了什么关于爱情的魔咒。不然，为什么从不知情为何物、视氏族荣誉高于一切的天钿姬殿下会为了这个阴险的家伙第一次和宗主大人叫板？

　　决定了！她颤抖着双手直欲冲下楼——不管事后殿下会怎样伤心也好，她也一定要现在就干掉那个让天钿姬堕落为凡人的家伙！

　　“你真的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她身后出现，她难以置信地转身：

　　“不可能！你居然能不被我发现地接近我！”

　　“我只是想要阻止你冲动用事嘛~别把我当成暴徒来防备！”

　　一个身影渐渐地走出，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

　　“我想，我们应该都收到过来自中臣宗主的同一个任务。”

　　白色狩衣，微长的乌发束在脑后，当年树下的那个极品少年，也已经成长为了极品青年。

　　“哦？”

　　藤原信尽管在心中暗暗评估，面上依然是多年修炼成的冰山脸，

　　“你最好有一个有效的方法，不然，杀了你哦~”

　　话音未落，她便欺身上前，随身携带的手里剑威胁地指着他的气管。但，下一秒，她的身体就僵硬了。

　　一把短刃不知何时抵在她的心口，伴随而来的是他在她耳边的低语：

　　“放心，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的~”

　　不知为何，百发百中的第六感再一次让她产生了一种猎物被锁定了的不适感。但对于中臣的担忧压过了一切，她很快就忽略过了这个插曲。

　　这之后，她和土御门枫的交集便渐渐地多了起来，让她慢慢地发现，这个儒雅青年的背后，其实是一长串足以令人幻想破灭的贬义词——脱线、不靠谱、异想天开、玩世不恭……

　　比如说，当年中臣宗主交代给他们的任务明明就是保护天钿姬殿下、不要让情窦未开的她被任何花言巧语的男性骗走。但是，这位仁兄的做法却是——安排一次又一次殿下和一位位世家公子的“偶遇”！

　　“你这是引狼入室！”

　　当初刚得知这个真相的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气得一头冲进他的卧室，将半梦半醒的他绑成一个漂亮的粽子，然后吊挂在床头。

　　“我这是为了提高温室小花的抗虫能力好不好！哪像你们，一个劲地只知道喷杀虫剂，以后她真的遇到了高手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就沦陷了怎么办？”

　　终于清醒过来的土御门激烈地挣扎起来，

　　“还有，快把我放下！趁人之危可是小人行径！”

　　对于这个武力值高于自己、还常常捉弄自己的家伙难得的吃瘪，藤原信表示：她要是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跟他姓！

　　“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既然他老人家都把话说开了，我还客气些什么？”

　　藤原面无表情地掏出一把随身携带多年的难擦洗油漆笔，还非常民主地问，

　　“你觉得，哪一种颜色比较适合你？”

　　还不待他回答，她就又自说自话地抽出一支红色油漆笔：

　　“你也觉得红色很漂亮啊！那就用这支吧~”

　　“那个……小信？”

　　在她手中的红笔落下的前一秒，土御门突然微微一笑，

　　“其实，你是个闷骚吧！”

　　多年隐藏的秘密被一朝揭开，藤原的手一抖，红笔“啪——”的一声掉在床单上，留下了一滩鲜艳的红色墨迹。

　　“枫少爷，老爷请你过去，藤原家主有事前来拜……”

　　土御门家的管家突然推门而入，在看清了眼前的状况后，立马将说到一半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死机了三秒后，他瞬间重启，而后一路高叫着跑向前厅：

　　“老爷，藤原家主，枫少爷把藤原二小姐……不对！应该是藤原二小姐把枫少爷给睡了！！！”

　　沉默着松开还抓着土御门衣襟的手，中臣看了看彼此因为刚刚的打斗而衣冠不整、气喘吁吁的模样，再望了眼凌乱的床单上一抹刺目的血红，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

　　“你们家的管家还真是中气十足……”

　　“好说，好说~”

　　土御门微笑着，淡定地接口。

　　直到很久以后，藤原信才万分悔恨地想：她当时怎么就没有第一时间看清他最大的一个隐藏属性——阴险狡诈呢！

　　“信，你好了没有？”

　　耳边，自家胞姐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藤原信咬牙切齿的回想。她回过神来，整了整衣袖，冷着脸打开了门。门外，同样面色不善的藤原智回望她，彼此交换了一个“我很不爽”的眼神。

　　是的，今天，是天钿姬殿下大婚的日子。而新郎，正是那个当初被她差点下了黑手的虚伪小子——幸村精市！

　　面无表情地反复擦着多年未曾离身的手里剑，她在想——就算不能解决了那头披着紫蓝色羊皮的大尾巴狼，“小小地”吓一吓他，应该不算过分吧！

　　“绝对不可以哦~”

　　阴魂不散的声音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身后。她紧了紧手指，反身就是一枚飞镖：

　　“你这个家伙，居然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藤原信发誓，她再没有见过比土御门枫更没有职业操守的间谍！当初，他明面上是殿下找来的帮手，暗地里是和她一样中臣宗主的人，又装出了站在幸村精市一方的假象，实际上……他还真是殿下和幸村奈绪那个魔女找来的帮手！不然最后幸村精市也不会那么轻松就通过宗主大人的考验！

　　他以为他是在拍《谍中谍》吗！

　　“小信，莫非你想要谋杀亲夫吗？”

　　他随手捏住了飞来的飞镖，笑得一脸无赖。

　　“你算我哪门子的‘亲夫’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想到当初因为多么狗血的误会害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一个未婚夫，藤原信就忍不住提起拳头飞扑上前。

　　“我们之间也只差了一场婚礼而已。”

　　他轻车熟路地瓦解了她的武装，将她圈在怀内。

　　“休想！”

　　武力值始终不敌对方的藤原信也只能逞逞口头之强。

　　“呐，小信，今天是天钿姬殿下大婚的日子吧！”

　　他突然正色问她。

　　“是啊！”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破坏了好好的冷艳面容。

　　“以幸村君和殿下的恩爱程度，我们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小殿下或是小幸村了哦！”

　　他饶有兴致地说。

　　“是。”

　　她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那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小信将来也能陪着小殿下一起长大？”

　　土御门又流露出了熟悉的温和笑容，循循善诱道，

　　“想一想，小小的你和小小的殿下，手拉手，好朋友……”

　　脑补了一下Q版的自己和Q版的殿下一起玩闹的场景，闷骚的某人瞬间被萌得一脸血，反手抓起他的衣领激动地大喊：

　　“想！”

　　于是，情商其实和上司一样不高的藤原信，在天钿姬大婚的这一天，非常愉快果断地，把自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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