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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良配
洒金的藤纹青色纸笺,熏着淡淡的苏合香,被一字排开地摆在紫檀木雕花案几上。
摇曳的烛火中,中臣宗主的脸或明或暗。
中臣安静地跪坐在他面前,以绝佳的视力,清楚地看见了每一份第一页上的字迹,而后,面色一沉。
“我原以为,这件事早已取消了。”
她迟疑了半饷,终于艰难地开口。
“而我也原以为,你早已有这个觉悟了。”
中臣宗主也随之开口,面上满是对她的态度的不赞同,
“我想你不会忘了,成人礼的真正含义。”
成人礼,不仅仅只是一个代表长大了、可以肩负责任了的仪式,更是向众人宣告:她,已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
依照中臣氏的惯例,每一位子女都会在成人礼前就定下未来的伴侣人选,再在成人礼上、在各大家族的见证下签订婚约,只待双方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便会完婚。
藤原在一旁小声地解释:
“这些都是天钿姬殿下之前都见过的候选人选资料,本应在年初便确定下来的,谁料……所以,天钿姬殿下需要尽快做出最后的决定,以便属下们能够及时为成人礼做好准备。”
如玉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一排纸笺,墨色的小楷事无巨细地列出了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生平,而他们的姓氏和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用朱砂着重标出,衬着青色的纸页,显得分外刺目。
随着指尖的移动,她微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德川家,次子,入内阁见习。”
“伊集院家,次孙,第一顺位继承人第二子。”
“绫小路家,幺子,现任家主亲弟。”
“物部家,三孙,伊势神宫出仕。”
……
“所以,我应该感谢祖父大人的厚爱吗?毕竟,您还给了我这么多一时之选,以及最后的选择权啊!”
平淡的音调,听在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大胆!”
中臣宗主一拍案几,茶杯中的水溅出了几滴,晕染开了些许墨迹,
“谁给了你这么说话的权力!”
“大人息怒!”
藤原惶恐地伏倒在地,一只手偷偷地拉了拉中臣的衣袖。
中臣却不见半丝慌乱或惧色,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只是在感激祖父大人为了我劳心劳力,不惜自降身价,做起了人口买卖的工作。”
“天姬,注意你的身份!”
着重地强调了他平日不常用的称呼,既像是提醒,又像是威胁,
“难道你要为愚蠢的爱情而忘记自己的责任了?”
“不敢当。”
中臣的目光直直迎上了中臣宗主,
“说起情深,比起祖父您,藤月还远远不及。”
“你……”
中臣宗主气得久久不能成言。
眼看那桩几乎要被遗忘的秘辛再次被中臣轻描淡写地提及,一直默不作声的藤原管家使了个眼色,同藤原小姐一起默默地退下,将满室剑拔弩张的气氛留给了两位主人。
靠在走廊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藤原小姐这才轻声地询问身旁的藤原管家:
“刚才天钿姬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莫非宗主大人年轻的时候也……”
“噤声!”
藤原管家冷冷瞪了一眼她,阻止了她未尽的话,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忘,不用我再教第二遍吧!”
“抱歉,爷爷。”
藤原连忙低下头承认错误——拜托,她可不想再体验一遍藤原管家闻名整个中臣氏的魔鬼训练!
眼见自家孙女乖顺地不再多问,藤原管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和她一起望向紧闭的和室大门。
月光映亮了整条走廊,清冷地照着那扇人影摇曳的纸门。特制的隔音设施使得外人根本无从探知里面的谈话,但不用听他也知道,里面的两人会说些什么话。
抬头望了眼冰冷的一弯明月,他不由唏嘘地叹了口气:中臣氏的人,看着冷淡无情,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深情且执着啊!
而在另一厢,这叠名单同时也困扰了另一个人。
自从那日在和室无意间看到那些写满世家间适婚少年的资料起,幸村再怎么迟钝,也该猜出事情的真相——更何况,他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烦躁再一次袭上心头,却截然不同于重病时的郁结,待到初时的冲动退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无奈与凉意。
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与中臣之间的遥远,但这一次,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尤甚。
藤原的话还历历在耳,他想,他也许真的不是天钿姬的良配。
“幸村?幸村?”
耳畔,柳生的声音蓦地将他游离的思绪拉回。他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地一笑:
“抱歉,我没注意听,怎么了吗?”
闻言,柳生镜片后的眼神越发奇怪:
“不是你将我和真田留下的吗?”
微微一愣,幸村恍然想起了心头的事情,不由踟蹰着开口,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少见从容的部长也会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刻,柳生和真田对视一眼,心下却已了然——这当口,能够撩动这位神之子心湖的,除了楼上那位养病的殿下,还能有谁?
其实,早在幸村开口让他们两人单独留下来的时候,先想到彼此共同的身份,再联想到最近在世家间闹得风风雨雨的传言,他们便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看来,他们这位眼高于顶的部长,还真就这么一头栽了啊!就是不知道那位殿下是不是也是如此?
终于,还是看不下去的真田率先开口:
“如果有什么关于中臣氏的问题,只要我们能说,你就问吧!”
幸村讶然地看着面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发小:他的心思什么时候也这么容易被看透了?
“就算是天钿姬殿下的婚约,我们也略知一二。”
柳生推了推镜片,又加了一句,
“毕竟,这件事在我们这些家族间也不是什么大秘密。”
“你们……”
幸村顿时哑口无言。
看着自家部长这副为情所困的样子,柳生已经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幸灾乐祸了。毕竟,在这位腹黑手下被欺压了三年,他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但转眼想到此刻不容乐观的形势,他也立马收了揶揄的心思,认真地说:
“中臣氏的惯例,女子确实都要在成人礼前定下未婚夫。而据我所知,天钿姬殿下似乎还未决定。”
闻言,幸村的眼睛不由一亮。
“但是,候选人选已经挑选删减了多年,只待天钿姬殿下点头即可。”
真田马上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不过,这也确实是实话,虽然不好听了点,但还是不得不事先挑明的。柳生暗暗叹了一口气,将自己从母亲那里得知的事情都一一道来:
“其实,中臣氏的天姬历来挑选夫婿,和其他的贵族女子都略有不同,于门第家世一项,并没有太多的坚持,却在三点上格外苛求。”
这下,连真田也有些意外了,和幸村一起认真地听下去。
“第一点,是要品貌出色,能与天姬比肩。”
真田听罢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即使是普通人家也没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不如她的男子。
“第二点,是要求血缘与天姬相隔超过五代,也就是说,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什么?”
幸村和真田俱有些吃惊,毕竟,按照日本法律三等亲就可以结婚,更不用说自古以来贵族间屡见不鲜的近亲结婚了。
“我想,应该是为了防止近亲结婚带来的遗传问题吧。医学上的研究不是表明近亲结婚的下一代容易出问题吗?”
父亲是医生的柳生倒是比较能够理解。
“那么,最后一点呢?”
以上两点都符合的幸村实在想不通除了家世以外自己还有那一点会被藤原直接断定毫无希望。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柳生望着幸村在阳光下色泽美丽的紫蓝眸发,终于沉重地开口,
“拥有代表纯正日本血统的黑发黑眸。”
乍一听闻,幸村简直哭笑不得:
“也就是说,只是因为我没有黑发黑眸?这也太儿戏了吧!”
柳生压低了声音:
“其实,这个传统对于一般的贵族已经没多大影响了。但是,皇室、五摄家、藤原家,乃至所有与神道有关的世家,都非常看重血统的纯正。一个有着异族特征的神道领袖,是没办法服众的。”
说完,室内的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现在,除了一些古老的华族本家以及恪守传统的家族,谁还会保留着这样几乎绝迹的纯粹黑色?就连有些开放一点的世家或是分家,也都不能免俗。中臣氏的这三点,虽说不在意家世,可却偏偏是对贵族血脉最高的要求!
但是,谁也无法去苛责他们的不近人情——传承千年的神道氏族,甚至在乱世都能全身而退,就是靠着这些严格而不容改变的子嗣教条,才能延续着一个又一个青出于蓝的传奇!
而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柳生和真田才只能无能为力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幸村,连安慰都无法说出口。
任谁知道自己无法和心上人匹配的原因只是眸发的颜色,估计早就气疯了吧!但是,幸村此刻不言不语的模样,还是更让人担心。
突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奈绪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内,也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看见自己的妹妹,幸村也不由换上笑脸,勉强道:
“这么大了还这么冒失!”
然而,奈绪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拉起幸村的胳膊就一个劲地往外冲,边跑还边嚷道:
“哥哥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美人姐姐都快要被新来的美人哥哥抢走了!”
闻言,幸村不由愣住了,一个不注意,就这么由着奈绪一路拉上了楼。
望着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真田和柳生不由怜悯地闭上眼——
前有恶犬,后有情敌,老天一定是看幸村前十四年的人生太一帆风顺了,才赐给了他这么波涛汹涌的剧情!
而正被队友同情的幸村此刻站在中臣的病房门外,也在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和式的纸门并未完全拉上,里面的谈话时也隐约可闻,依稀便是中臣的声音和一个温润的男声:
“这样的话,你准备……”
“祖父那里,实在……”
“贺茂家的老头子是没指望的,当初的事姑父未尝没有芥蒂,你……”
“如此,就拜托……”
还没等他听真切,奈绪早已迫不及待地冲进门,露出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微笑:
“美人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见此,幸村只能心底哀叹一声“养妹不严”,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门内只有两人,中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对面则站着一个着白色和服的男子。
刚听见奈绪的声音,两人便立刻停下了未完的谈话。那个男子闻声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俊秀儒雅的脸。
如果说幸村恰似阳光下湖畔临水的鸢尾或是空谷独立的幽兰,于秀丽中平添一股傲然风流;那么,眼前的男子便是月光中湖心的一朵白莲,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俊,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有礼中透着潇洒的风度。
看着那与中臣相似的黑发黑眸,幸村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却仍是一派从容优雅的笑意,柔声问:
“藤月,今天感觉怎么样?”
然后才转而看向一旁的男子:
“啊,真是失礼,不知这位是……”
被问及的男子在幸村打量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听到“藤月”两个字时不由挑了挑眉,含笑瞥了中臣一眼。
中臣看懂了男子眼中的揶揄之色,破天荒地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羞涩。刚欲介绍,却被他抢先打断了:
“我是土御门枫,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土御门?幸村在脑中飞速地回想着这个熟悉的姓氏: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后代,同样是百年传承的阴阳师世家,与神道关系密切……
再联系到他看上去未及弱冠的年纪,幸村的心中不由袭过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下一秒,他便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手,温柔有礼地道:
“幸村精市,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两人的手在阳光下交握,重重地收紧,而后都诧异于对方手心的薄茧。再分开手,神色又迅速地恢复如初,仿佛刚才的波涛暗涌从未存在过一般。
但是,在场的哪一个又不是观察敏锐的主?中臣看了一眼暗暗警备的幸村和故意挑衅的土御门,倍感头疼,只能开口解释道:
“圣,这一位是我祖母五弟的长子,我的表叔。”
“呃?”
幸村的气势放到一半,突然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一时之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诶呀,别那么快就说出来嘛,难得遇到这么好玩的少年!”
被戳破身份的土御门再也没办法装出一副情敌的模样,扫兴地望向中臣,刚才还温文儒雅的气质瞬间被毁得一干二净。
显是对他的变脸早就见怪不怪了,中臣淡定地拂了拂衣袖,摇着轮椅往门外走去:
“好了,要谈的事就是这些,我要去复健了,您请自便,恕不远送。”
语气轻飘飘的地像是在打发。
果然,土御门忍不住在她身后跳脚:
“喂喂,用完就扔,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不要仗着自己是天姬就不敬老……”
中臣回眸,淡然地忘了他一眼:
“到底是谁在倚老卖老、得寸进尺?”
只是一个眼神,土御门便立刻又恢复了正经的模样,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的,天姬,您交代的事情我都会尽快办好。”
中臣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费力地走向门外。幸村见状,自觉地上前推过轮椅,压低了身体在中臣耳边轻声说:
“正好我也要去复健室,不如一起吧!”
中臣在幸村靠近的一瞬间就微红了脸颊,看似淡定地点了点头,沉默着拢了拢头发。
在出门的一瞬间,幸村回头,冲着身后敢怒不敢言的土御门微微一笑。也正因如此,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位淡然优雅的天钿姬和自家的魔女妹妹,互相偷偷地眨了一眨眼。
直到幸村推着中臣走了很久,她才突然开口:
“刚刚,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吃醋吗?”
幸村一惊,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
话还未说完,才自知自己已经不打自招了。不由苦笑了一下:果然,在她的面前,即使是他也会降低了智商。
一双微凉的手覆盖上幸村放在轮椅上的手,中臣转身,认真地注视着眼前流露出一丝脆弱的少年:
“你在担心些什么,圣?”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精致的脸,幸村不由自主地俯身,温柔地抱住少女,像是抱住了最珍贵脆弱的宝物。嗅着变得浓郁的紫藤香,他低低地呢喃着:
“你让我怎么不担心,藤月?你的身边有那么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选;而我,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你。我根本想象不出和另一个除你以外的女子捆绑在一起一辈子的画面……”
突兀的一个吻,珍重地印在了幸村的额上,轻易地止住了他未尽的话。
他不由睁大了双眼,愣愣地望向了怀中的少女。
她的脸颊已经红透,一扫往日的病态,美得光彩夺目。不停翕动的眼睫害羞地半遮着黑曜石般的眼眸,却仍强装淡定地对上了幸村的眼睛,眸中闪动着无比璀璨的情感。
“你无法想象与他人共度一生,我也无法忍受和别人并肩而立。我们本来就是最适合彼此的,不是吗?”
她轻轻地说,
“你根本不用做藤原小姐或是祖父口中的良配,因为,你本就不是他们的良配——你只是我的良配。”
阳光下,这句话听在幸村的耳中,真是温暖无比,以致于他根本无法去计较她玩的那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算了吧……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松懈地想着:
明天的事就明天再去考虑吧!反正,这辈子,他是绝对不会放开她的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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