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传奇)此生唯香

作者:南陌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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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为原著(除开头)


      (原著就不赘述了,来看看我们的主角如何了)
      原著大致为:楚留香扮成的张啸林正询问沈珊姑(女刺客)是,天星帮的“天强行”宋刚(沈珊姑师兄)到了,在冷秋魂、楚留香的威逼利诱之下答应立誓担保天星帮永不再踏入济南一步,刚要说关于信的事就被一个貌似是东瀛人的忍者给灭口了,楚留香追出到河边东瀛忍者在烟雾后遁去,正在楚留香望着河畔想着这诡异莫测的忍术时,一点红追来并拦住楚留香要求与之比剑,比斗一阵,一点红马上就要被楚留香折服时,湖上传来一阵含着幽恨之意的琴声,激的一点红狂性大发,楚留香将一点红打晕,循着琴音找到了一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妙僧无花

      话说张啸林出去将那女刺客交给朱砂帮的人逼问了,又寻天星帮的人的晦气去了,留凌卿一人在房中。
      “可算走了!”边说着,凌卿边抻了一个懒腰,又抱怨道:“这都什么事啊,乱糟糟的!晦气晦气!我是继续跟着楚留香还是趁此机会一走了之呢”边想着,边腾身上了屋顶,仔仔细细的将这朱砂帮的驻地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好不严谨的布局,要是小爷出手,杀个人真是不要太轻松啊!”说完又自嘲一笑:“想什么呢!好容易脱离了组织,还沦落到另外的时候,真不知是幸或不幸了,可不能再走老路喽!”
      前几天运功时就发现我虽受了内伤,以前练功留下的暗伤却都没了。真是不可思议啊!要走了,想那楚留香也找不到小爷。不对啊,我现在可不能走,楚留香现在虽说有些线索可也比无头苍蝇没好多少。我若现在就走岂不叫他怀疑吗,可不走我现在功力没恢复万一楚留香顾不上我,我不就危险了!不行我得想法子先跟他分开一段时间,又不叫他起疑,好去寻些好药治这内伤,苏蓉蓉的药虽有效却太少了,我该用什么借口呢
      要不还是走了吧,只要布个局诈死金蝉脱壳就是了,可现在这江湖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什么疏漏,就弄巧成拙了!为今之计只有先跟着楚留香了,等这事告一段落我就可以走了。 唉...还是老老实实想借口吧。
      他这一路追踪下去,幕后黑手一定不会放过他,他肯定是麻烦不断,自然无暇顾及我,像今日这样为追敌人将我丢下的事,只要再发生几次,我表示我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以他的性子,怕是会愧疚的很,我再执意要留下好不给他添麻烦,他很大几率会答应啊。
      就这样吧,想罢便悠然躺在屋顶看着天上星空,‘和原先的星空也没什么不同吧’凌卿怔怔的想着,出了神,正神思不属呢,一阵小风飘过“唔...唔...哈啾”凌卿狼狈地打了个喷嚏,无奈的揉揉鼻子,悻悻的翻身回了屋里,哀怨的望着屋顶的破洞,“啊...阿嚏!”,咬牙切齿的低咒道;“楚留香你个混球也不知道先把瓦片给我放回去,我要是感冒了唯你是问!啊...啊...啊嚏”(这家伙好像忘了刚刚是谁在上面看星空看得正欢,险些睡过去(#‵′)凸)
      凌卿无奈的把自己像是个煎饼似的卷紧了被子中,裹成了个毛毛虫,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面,楚留香循着琴声一路追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道:“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 说完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此为原著君,本文中楚留香与无花第一次充满基情的会面,原著中第二次,不可不引用啊无花是个傲娇受/攻之后两人又说了忍术之类的,算是古龙大大给的知识普及吧,不提也罢,反正我不想多提关于小鬼子的东西。)
      现在我们快进到楚留香辞别无花后,回到了岸边,将一点红放在一个高树的枝桠上。
      思绪满胸的往回走,可也没想出什么,反而更是满头乱麻。不禁想到还等在朱砂帮的那个小小少年,心中不禁有几分后悔,又有些愧疚,最后化为了浓浓的担忧,那孩子心细要强不会多想什么吧,越想越担心,赶紧先运起轻功向凌卿处前进,至于回快意堂通知冷秋魂什么的容后再议吧,先看看那小家伙是正经。
      楚留香(易容被水淹坏了,所以摘了回复楚留香的样子,所以下文改回楚留香)轻声推开了门,一进屋就看见凌卿抱着被睡着了,就像是个蚕宝宝,可能还是有些热,原本白皙晶莹的小脸蒸得红扑扑的,叫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楚留香看着凌卿如此脸上不禁浮现几丝笑意,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时玩心大发伸出手指戳了戳凌卿微张的小嘴,坏心想:‘会不会流口水呢不知道,试试看好了。’遂手上又用了几分力,凌卿似有所觉,摇晃着脑袋避开手指,可到底是被子太紧了,怎么躲也躲不开,只好负气地皱起了眉毛鼓了个包子脸。
      楚留香不敢再逗怕真弄醒了他,悻悻的移开手指,又有点依依不舍,‘还挺滑呢!’。摇摇头,转身出去见了冷星魂。
      可巧,长夜漫漫,冷秋魂正在运动有益身心,得知面前人是张啸林时(楚留香面具毁了。)这人也薄情竟叫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出去了。两人周旋一番后,楚留香从冷秋魂口中得知另一个知道信的内容的人天鹰子在城南迎宾楼住下。楚留香一惊,连忙赶往迎宾楼,小二告诉他天鹰子此刻未在客栈中。楚留香听了,打了两个转,便将那小而摆脱了,小二一见眼前人突然不见,吓得跪地磕头直喊:“狐仙饶命!”
      盗帅楚留香仔细查看天鹰子的包裹,从中找了一封信,楚留香狂喜的抽出了信,粉色的信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似是女子手笔。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信的署名为:灵素
      信虽写得婉转,却也可知写信之人愿收信之人斩断情丝。楚留香看罢不禁一阵唏嘘,仔细将书信放回天鹰子的包裹。
      楚留香出了客栈,思忖这天鹰子不远万里赶来应是为了寻找他师兄灵鹫子的下落。既来了济南少不了要去朱砂帮打听他师兄的下落。
      思至此,连忙赶回了快意堂,询问冷秋魂,奈何来迟一步,天鹰子已离去。楚留香立刻询问天鹰子下落,得知他回了客栈,立刻追去。
      此时天已明,带到客栈,楚留香看着屋中一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人,正坐在窗边沏茶。楚留香松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是及时赶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将他杀死。”说完,抱拳打了声招呼。可屋中人却未回答。
      楚留香本还在心中打趣想到,:‘这多情道人可是在念着那灵素’
      想着大步走到窗前,又开口唤道。可此次那天鹰子仍未答言。楚留香心中一凉,赶紧探了探天鹰子的肩头,惊骇发现天鹰子竟直直的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后,还是双腿弯曲,保持着坐的姿势。
      楚留香大骇,飞身跃入,天鹰子四肢已冰凉,呼吸已断,胸前一片血渍,竟是先被人点了穴道,再一剑穿胸刺死。
      这名满海南的名剑客,显然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杀,杀他的人将他一剑穿胸,竟连他手里的茶壶都未震落。
      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身手。
      楚留香赶紧将四周细细搜查一番,可惜一无所获,唯有心中哀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中思量,现在已知的线索只有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四个人惟一的共同之点,就是他们四人想必都是接到一封信后才出门的,而那四封信,显见又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若想揭破这秘密,必须要知道这信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和那信上到底是写了些什么
      正午,楚留香脸上虽在笑,心中却几乎绝望。
      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这三人接到的信早已失踪,与他们关系亲密会知晓他们行踪的人也已灭口,唯剩下札木合处或许会有几分线索可寻。
      可札木合又会留下那封信吗纵使留下了又会留给谁呢难不成真要深入万里黄沙中去寻找这一丝线索
      楚留香叹了口气,索性去了酒楼饱餐一顿舒缓心情。正凭窗而望,忽然看见了沈珊姑,心中奇怪沈珊姑的天星帮被人赶出了济南城应大感丢脸赶紧离去啊,怎会像是在找什么人呢于是赶紧跟着沈珊姑,一路尾随下,到了个破草屋。
      这草屋住着个人名叫孙学圃是个秀才。
      楚留香在窗外听着沈珊姑和孙学圃的对话,知晓了正是这个孙秀才画下了那张半身美人像,一共画了四副。等到三个月画好之时,那画中美人秋灵素却辣手剜出了孙学圃的眼睛。沈珊姑却不肯相信秋灵素是看破红尘出家了,因为当一个女子不惜和四个爱她的男子断绝来往时,她通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比他们四个好得多的男人。
      “不错”,楚留香道:“女人的心事,的确只有女人才能了解”
      之后沈珊姑再怎么问,孙秀才也不肯说了。
      楚留香跳入窗户,用自己易容的身份张啸林惊走了沈珊姑,又与孙学圃交谈了许久,知道了孙学圃为秋灵素画像的位置,那是城外五里的乌衣庵,那住着未素心大师。这素心大师便是秋灵素的至交好友。
      “还有呢”楚留香问。
      孙学圃不再说话。
      楚留香收起画像,转身而出,突又回首道:“目虽已盲,心却未盲,以心为眼,难道就不能作画么……孙兄,你仔细想想,多多珍重。”
      孙学圃呆了呆,眉目皆动,大声道:“多承指教,请问尊姓”
      这时,楚留香已去得远了。
      窗外阴影中却有一人冷冷道:“他姓楚,叫留香。”
      (以下为原著)
      楚留香奔下山,只见一辆乌篷大车停在山坡前,这种乌蓬车正是济南城最常见的代步,白日间究竟不能施展轻功,楚留香过去问道:“这辆车可是在等人么”
      那车夫圆圆的脸,满脸和气,笑道:“就等着你走来咧!”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城外有个乌衣庵”
      那车夫笑道:“你老找着俺,可找对人了,俺前天还送俺老婆上香去着,你老就上车吧,保险错不了的。”
      车马启行,楚留香在车上前思后想,将这件事又反复想了一遍,这件事虽已略有头绪,但关键还是要看是否能找着秋灵素,他此刻只不过知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为秋灵素出门的。
      但秋灵素究竟是为什么找他们是否真的要求他们相助像她那样的女人,又会有什么困难要人相助
      马车走得并不慢,但那乌衣庵却真不近,幸好楚留香在不停的动着脑筋,倒也不觉得十分焦急难耐。
      最后那车夫终于停下车道:“乌衣庵就在前面树林里,你老下车吧!”
      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个小小的庙宇,此刻已近黄昏。庵堂里隐约有梵唱传出,想是寺尼正在做晚课。
      桃林小寺,风景幽绝,这位素心大师,果然是位雅尼,否则又怎会和秋灵素那样的美人结为知友。
      庵堂的门,是开着的,楚留香走了进去,庵内尚未燃灯,梵唱之声不绝,一位乌衣白袜的女尼,却幽然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正在悲悼着红尘中的愁苦,到了这种地方,楚留香的脚步也不觉放轻了。
      他蹑足走过去,试探着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庵里”
      那乌衣女尼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贫尼正是素心,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楚留香道:“大师久避红尘,不知可记得昔年有位方外挚友秋灵素么”
      素心大师道:“记得即是不记得,不记得即是记得,施主何必问贫尼何必说”
      楚留香微笑道:“说了即是不说,不说即是说了,大师若是执意不说,岂非着相了”
      他能与无花谈禅,这机锋自然是会打的。
      素心大师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施主倒也懂得禅机。”
      楚留香道:“略知一二。”
      素心大师叹道:“施主既是解人,贫尼又何苦不解,施主既然来到此地,想必已听孙学圃说起,秋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
      楚留香道:“以后呢”
      素心大师道:“灵素早有慧根,割断情丝后,更一心别绝红尘,二十年前,便已在贫尼剃度下出家了。”
      楚留香失声道:“出家了……现在……”
      素心大师微笑道:“以她那样的慧根灵悟,自然不会久在红尘受苦。”
      楚留香骇然道:“她……她难道已死了么”
      素心大师合十道:“潇洒来去,无牵无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结果倒当真是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他委实再也想不到这秋灵素竟非嫁人,而是出家,更未想到她竟已死了。
      他整个人都怔在那里,竟似已动弹不得。
      素心大师含笑道:“施主自何处来,何不自去处去”
      楚留香茫然转身,走出了门,喃喃道:“秋灵素既已死了,那些书信又是谁写的呢难道是别人假冒她的姓名难道左又铮出门根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刻为止,本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左又铮等人所接到的书信,就是秋灵素写的。
      他现在所能证实的,只不过是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等四人,都曾为秋灵素着迷而已。
      楚留香喃喃苦笑道:“但这并非就是说他们都是为她而死的呀,现在,秋灵素既然早就死了,我一切又得从头做起。”
      这时他已走出桃林,又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失声道:“不对!这件事有些不对。”
      他将这件事每个细节又想了一遍,拍手道:“素心大师足未出户,又怎知我去找过孙学圃又怎知道他告诉我‘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他转身又入那庵堂,梧桐树下,已无人影。
      梵唱仍不绝,楚留香冲进去,堂内诵经晚课的女尼,都被惊起,楚留香目光自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找不着方才那乌衣白袜的女尼,大声道:“素心大师在哪里”
      一个老年女尼惶然道:“小庵中并没有人号做素心。”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明明是乌衣庵的主持。”
      那老尼道:“小庵乃是桃花庵,乌衣庵从此绕城西去,还有数里。”
      这里竟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讷讷道:“方才站在树下的一位乌衣白袜的师父,不是贵庵中的人么”
      那老尼瞧着他,就像瞧着疯子似的,缓缓道:“小庵中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晚课,方才梧桐树下哪里有人”

      楚留香向西急奔,暗叹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城里的大车,怎会在贫民窟外等着接客贫民窟里哪会有坐得起车的人他明明是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上当的,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以为秋灵素已死,将我诱人歧途。”
      这时已是黄昏,这里是郊外,楚留香施展起轻功,没有多久,就又瞧见一座寺院建在山脚下。
      荒凉的寺院,闪着一盏鬼火般的孤灯,风吹得庭院中的落叶沙沙响,仿佛有幽灵在上面踽踽独行。
      晚风吹来,楚留香只觉背脊上凉嗖嗖的,又仿佛有鬼魅在他脖子后吹气,他身形不停,往灯火处直掠过去。
      孤灯旁坐着个乌衣尼,呆呆的出神,她身上僧衣千疮百孔,面色蜡黄,神情痴呆,竟似已被鬼迷。
      楚留香暗叹道:“难道这乌衣庵竟没落已至于此,那‘车夫’若是真的将我带来这里,只怕我反而难以相信。”
      他干咳一声,道:“这里可是乌衣庵么”
      那女尼茫然瞧了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看不出她有作假,又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那女尼想了想,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道:“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这诡秘的荒庵,奇秘的痴尼,诡异的笑声,竟使得楚留香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不知师傅能否带领在下前去参见素心大师”
      那女尼霍然站了起来,道:“随我来。”
      她手托着那盏油灯,鬼火般的灯火,照着荒庵里褪色的神幔,金漆剥落的佛像,也照着落叶、荒草、积尘、蛛网。
      她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穿过荒凉的院落,这乌衣庵中竟瞧不见别人的影子,若有,便是鬼魅在暗中窥人。
      后院里没有燃灯,沉沉的暮色,萧瑟的梧桐下,有间小小的禅堂,狂风吹着残破的窗户,发出一阵阵令人悚栗的声响。
      那女尼忽然回头一笑,道:“你等着。”
      楚留香瞧着门上密集的蛛网,忍不住问道:“素心大师莫非在坐关”
      那女尼痴笑道:“坐关,自然是在坐关,谁敢说她不是在坐关。”
      她痴笑着拨开门上的蛛网,走了进去。
      楚留香只好在门外等着,院子里更黑,树上似有枭鸟夜啼,宛如鬼哭,他站在树下,心里不觉有些发毛。
      过了半晌,只听那女尼在禅堂中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又过了半晌,那女尼又举着灯走了出来,笑道:“我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多谢。”
      无论如何,他总算能见着素心大师了。
      他大步走了进去,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大师。”
      阴森黝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走进去两步,有风吹过,突然一条影子飘了过来,借着那鬼火般的灯光一瞧,这哪里是人
      这竟是一副死人的骷髅。

      这副枯骨就悬在梁上,随着风不住飘荡,一阵阵腐尸的臭气,令人作呕,楚留香不觉吓得呆了。
      那女尼疯狂的笑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拍手笑道:“你见着她了……你见着她了,为什么不说话呀”
      这梁上的枯骨,竟然就是楚留香一心要寻访的素心大师,她竟然早已悬梁自尽了,连血肉都已化为枯骨。
      这痴狂的女尼竟未埋葬她的尸体,竟和楚留香开了个疯狂而恶毒的玩笑,她竟是个满怀恶意的疯子。
      灯火熄灭,鬼气更重。
      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湿湿的,一步步往门后退,突然间,那梁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扑了下来。
      楚留香惊骇之下,又想闪避,又想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一柄剑闪电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
      楚留香竟几乎不能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也就在这里,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细的风声,直打他咽喉、胸腹间几处要穴,广条人影自梁上飞起,“蓬”的,撞开屋顶,带着一阵阵凄厉诡秘的笑声,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楚留香避开一剑,已料到对方后面必有杀手,身形早已乘着胸腹的收缩之势,向地上倒了下去。
      乌光便堪堪擦着他身子飞过。
      只见那穿屋而去的黑影,一身黑衣,身法快如鬼魅,赫然正是害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那个人。
      等到楚留香翻身掠起,亦自穿屋追出去时,这诡秘的人影早已不见了,星月连天,凉风飕飕。
      楚留香站在屋顶上,冷汗不觉早已湿透重衣。
      他怔了半晌,回身跃下来,那女尼仍然痴痴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连笑声都已顿住。
      楚留香掠到她面前,厉声道:“那是什么人你可是与他串通好了的么”
      夜色中,只见那女尼面上突又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笑容,眯着眼瞧了楚留香几眼,格格笑道:“他……我……”
      笑声突然中断,身子突然一阵抽搐,仰天倒了下去,然后,便有几点鲜血自她咽喉、胸膛间沁出。
      原来方才未击中楚留香的暗器穿门而出,竟全打在她身上。
      楚留香俯下身子,只见鲜血的血迹,流出来后,立刻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惨碧颜色,她眼鼻五官里,也渗出了鲜血。
      楚留香悚然道:“好毒的暗器,你……你……你好好去吧!”

      他知道这样的暗器打在身上,是谁也无救的了,他方才反应只要稍迟一步,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那女尼胸膛里犹有一丝残余的呼吸,突然张开眼来瞧着楚留香,目光竟突然变得奇异的清澈而明亮。
      楚留香黯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女尼嘴唇启动了几次,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道:“无……无……”
      楚留香叹道:“你已无话可说了么”
      那女尼满是焦急之色,满头俱都流下了汗珠,但饶是她用尽所有力量,却已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终于死了。
      她临死前回光返照,神智突然分外清明,竟给楚留香留下了一条重大的线索,只可惜楚留香却不知道。
      楚留香走出乌衣庵,夜色已很沉重,他心情却更沉重,他寄以最大希望的一条线索,竞又断了。
      他暗叹道:“难怪那凶手不怕我寻来乌衣庵,原来他早已知道素心大师死了,否则我在孙学圃窗外时,虽在全神防护着他向孙学圃下手,但后来他还是有许多机会将孙学圃杀死灭口的。
      “原来他竞想借孙学圃之口,说出‘乌衣庵’,然后再假冒‘素心大师’,将我诱入歧途,谁知我竟瞧出了他的破绽。
      “于是他一计不成,算准我必来乌衣庵,就先躲到那禅堂的梁上,乘我不备,掷下素心的尸骨,向我下手。
      “这一‘次他虽未成功,但他的汁划却委实不能说不周密,他的手段更毒,我只要稍有疏忽,便难免要遭他的毒手,他一心不愿我涉及这件事中,不惜杀死这许多条人命,可见这件事所牵涉的秘密,必定惊人得很。”
      想到这里,楚留香非但毫无胆怯退缩之意,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敌忾之心,要和这厉害的对手一较高低。
      冒险,他根本不当做一回事。
      越是危险的事,他反而越觉得有趣。
      他突然仰天而笑,道:“你听着,无论你是谁,要想吓退我那是在做梦,我迟早要揭破你的秘密,你跑不了的。”
      荒郊死寂,渺无人踪,他那鬼魅般的对手,也不知是否就避在暗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挑战。
      楚留香顿住笑声,又陷入沉思中。
      那痴尼临死前,究竟要说什么
      她说的“无”字,难道并非“无话可说”的“无”
      楚留香喃喃道:“瞧她的眼神,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她说的莫非是‘吴’,那凶手莫非是个姓‘吴’的”
      他心念转动,突然想起那女尼是死在梧桐树下。
      她说的莫非是个梧桐的“梧”字,她莫非想告诉楚留香,那梧桐树下,埋藏着什么秘密么
      一念至此,楚留香立刻转身,但他还未奔回乌衣庵,便已瞧见一道猛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那乌衣庵竟已化为一片火海,那“梧桐”树下纵有什么秘密,也早已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楚留香回到城里,夜市已阑珊。
      他又是疲乏,又是饥饿,但却径自先奔快意堂。
      以秋灵素那样的人,决非无名之辈,她嫁的丈夫,想必也赫赫有名,朱砂门弟子众多,眼皮很杂,说不定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这几天,他的心毕竟有些乱了,竟未想到他自己本是个眼皮最杂的人,他自己以前又怎会从未听起过有关秋灵素的事
      若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别人又怎会知道
      突听身后蹄声骤响,一人轻叱道:“闪开!”
      楚留香身子刚避开,已有一匹马自他身旁冲过。
      马上人黑色的斗篷,迎风飞舞,露出里面火红色的缎子,人马急驰而过,险些将楚留香撞倒。
      但他非但毫不动怒,反而失声赞道:“好神骏的马。”
      对于马,也和对女人一样,楚留香有着特殊的鉴赏力,有时他瞧见好马,甚至比瞧见美女还要愉快得多。
      此刻他一眼瞥过,便知道这匹马实是万中选一的龙种,能瞧上这种马的人,想来也绝不是等闲角色。
      楚留香喃喃道:“这人又是谁呢为何来到济南城……美女虽然有时会嫁给蠢丈夫,但良驹却绝不会被庸人所御,好马选择主人时,那眼光的确要比女子选择丈夫精确得多,至少它不会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骗过了,也不会瞧得白花花的银子就发晕,而且它选择好一个人时,也时常比女人对丈夫忠心得多。”
      他喃喃自语着不禁发出了微笑。
      随时找机会让自己笑笑,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这就是他做人的态度,只怕也就是他为什么总是能在生死关头中活下来的原因——一个人的神经若是太紧张,遇着了危险的事,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
      何况,他自信这看法绝不会错,只因对于女人和马这两件事,他的确都可算得上是少有的权威。

      还未到快意堂,楚留香就又瞧见了那匹马,它站在快意堂门口的灯笼下,正不住昂首低嘶。
      它的主人并未将它系起,似乎根本不怕它被人偷走,几个人远远站在一旁,竟不敢走近它。
      还有个人捂着肚子蹲在那里,满脸俱是痛苦之色,楚留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朋友可是吃了它的苦头么”
      那人苦着脸骂道:“这匹见鬼的马,凶得紧。”
      楚留香微笑道:“好花多刺,美人和好马也通常都是难惹的,这句话朋友你日后最好时时牢记在心。”
      他一心只想瞧瞧这匹马的主人到快意堂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一面说话,一面已大步走了进来。
      这时还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赌局最热闹的时候,但屋里虽然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楚留香暗中皱了皱眉,掀开门帘走进去。
      只见几十个赌客竟全都贴墙站着,一个个都已吓得面无血色,平日燕子般穿梭来去的少女们,也站着静静发抖。
      再看那些保镖大汉,此刻已全躺在地上,有的是已实在爬不起来,有的却是不敢爬起来。几十双眼睛,都在呆呆地瞧着那穿黑斗篷的人。
      他笔直站在赌桌前,背对着门,楚留香只能瞧见他手里那根黑得发亮的氏鞭,还是瞧不见他的面目。
      楚留香只能瞧见冷秋魂的脸。
      冷秋魂的脸上已无丝毫血色,目光中又是惊慌,又是恐惧,他也正在盯着那神秘的黑斗篷。
      厅堂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紧张得令人战栗,沉闷得令人窒息,正如箭在弦上,暴风雨将临。
      没有人留意到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悄悄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终于瞧见了这神奇的“黑斗篷”——他竟是个少年,黑斗篷里,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黑腰带,黑马靴,黑色的小牛皮手套,手里紧握着黑色的长鞭,只有一张脸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
      楚留香从侧面望过去,只见他鼻梁削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显示出他的坚强、冷酷。
      他眉梢上扬,漆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深沉的眼睛,深沉得瞧不见底,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这张脸几乎是完美的,这少年整个人都几乎找不出丝毫缺陷,这种奇异的“完美”,竟完美得令人可怕。
      冷秋魂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着答复,这黑衣少年也不着急,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冷秋魂终于缓缓道:“阁下既然要赌,在下自当奉陪,但在下却得先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阁下想必不至于吝不见告吧”
      那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他语声也是冷漠、尖锐、短促的,但却和中原一点红的有些不同——两个的语声都像是刀,只不过一点红的刀已生锈,这少年的却是吹毛断发之利刃,一点红的语声凄厉阴森,这少年的却是暴躁急促。
      冷秋魂道:“阁下既不愿将大名相告,只怕……”
      那少年道:“只怕怎样”
      冷秋魂道:“这里的规矩,是不与陌生人赌的……”
      他瞧了瞧少年的目光,立刻又干笑着接口道:“但阁下远道而来,在下也不能令阁下失望。”
      黑衣少年道:“那很好。”
      冷秋魂道:“却不知阁下要赌什么”
      黑衣少年道:“就赌骰子。”
      冷秋魂道:“赌注……”
      那少年一伸手,抛出了块玉璧,灯光下,只见这玉璧光泽温良,毫无瑕疵,就连楚留香,一生中都未见过这么完美的宝玉。就连传说中那足以倾国的和氏璧,只怕也未必能比这玉璧强胜多少。
      冷秋魂也是识货的,他眼睛立刻亮了,口中却淡淡道:“阁下要以这玉璧来赌什么”
      黑衣少年冷冷道:“赌你。”
      冷秋魂面色变了变,仰首大笑道:“赌我我冷秋魂有如此值钱么”
      黑衣少年道:“我若胜了,你便跟我走。”
      冷秋魂笑声如被刀割骤然顿住,眼睛盯着桌上的玉璧,目中出现了贪婪之色,又瞧了瞧玉璧旁的骰子,突然道:“好!我赌了。”

      这句话说出,死寂的大厅中才起了阵骚动。楚留香却知道冷秋魂既然敢将自己的人都押为赌注,他这六粒骰子上,必定有巧妙手法,必胜的把握。
      只见冷秋魂将六粒骰子一粒粒抛人那白瓷的碟子中,再用好的碟子盖起,缓缓道:“骰子的赌法也有许多种,阁下……”
      黑衣少年道:“赌小,点子少的为胜。”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赌大赌小,都是一样的,阁下请。”
      他刚想将骰子送过去,那少年又冷冷道:“你先摇。”
      冷秋魂想了想,道:“同点……”
      那少年不耐道:“同点作和。”
      冷秋魂道:“好。”
      他手一扬,一阵清脆的骰子声,立刻响彻了大厅。
      只见他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将宝盖在耳旁不住摇动,骰子在瓷盖中滚动着,发出一阵阵令人断魂的声响。
      大厅中每一个人都似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听“砰”的一声,冷秋魂已将宝盖放在桌上。
      数十双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只苍白的手。
      他的手缓缓扬起,宝盖揭开,露出了那六粒要命的骰子——
      大厅中又爆发起一阵骚动。
      六粒骰子竟都是红的一点,在白瓷的碟子里,就像是六滴鲜血。
      六粒骰子六点,已不能再少,冷秋魂实已立于不败之地,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楚留香暗叹道:“冷秋魂手上的功夫果然不差,却不知这少年还有什么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居然还是声色不动,冷冷道:“果然不错。”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阁下请。”
      那少年道:“好。”
      “好”字出口,他手里的长鞭突然毒蛇般的刺出。
      冷秋魂一惊,只道他要动武,哪知这一闪电般飞出的长鞭竟在骰子上骤然顿住,鞭梢巧妙的一卷,卷起了一粒骰子,突又放开。

      那骰子“嗤”的一声,直飞了出去,“夺”的钉入了白色的粉壁中,整粒骰子都嵌入墙壁,堪堪露出一面,这面正是一点,能用手将骰子弹出,嵌入墙壁,露出一点,已绝非易事,已可算是天下一流的暗器高手。这少年却能以六尺长鞭的鞭梢将骰子卷起,弹出,这份腕力、眼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惊呼声中,长鞭卷起了第二粒骰子,弹出。
      这第二粒骰子竟将第一粒打了进去,嵌入墙中,露出了一面——自然还是鲜血的一点。
      长鞭如响尾蛇的嘶嘶响动,骰子接连飞出,第四粒打在第三粒上,第五粒打在第四粒上……
      瞬息间六粒骰子全都钉入了墙壁,只露出了最后一粒骰子的一面——一点,众人简直连眼睛都瞧直了。
      黑衣少年还是面不改色,缓缓道:“我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你输了……”
      冷秋魂面如死灰,突然大呼道:“这不算,这样自然不算。”
      黑衣少年冷笑:“你想赖”
      长鞭突又飞出,毒蛇般向冷秋魂卷了过去。
      冷秋魂究竟也非弱者,仓促间刀已出鞘,谁知这长鞭竟似活的,竟能在半途改变方向,接住钢刀。
      冷秋魂钢刀立刻脱手,“夺”的钉入大厅梁上,刀柄红绸飘飞,他苍白的脸上已多了条血印。
      黑衣少年冷笑:“你输了,跟我走吧!”
      冷秋魂已骇得呆了,突听一人悠悠道:“两位都请慢走,在下也很想和这位朋友赌上一赌。”
      悠然的语声,淡淡的微笑,不是楚留香是谁
      方才长鞭飞舞,斗篷翻起,楚留香眼角已瞥见,斗篷里那鲜红的缎里上,竟绣着只飞骆驼。若不是这只飞骆驼,他只怕是不肯走出来的。

      众人早已被这少年的武功震住,此刻竟见到还有人要来和他赌一赌,都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楚留香。
      冷秋魂如蒙大赦,立刻展颜笑道:“张兄既然也要来赌,那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黑衣少年海般深沉、刀般锐利的目光,已盯在楚留香脸上,任何人被这样的眼睛盯着,都难免要失魂落魄。
      楚留香却是满不在乎,笑嘻嘻瞧着他道:“阁下是从沙漠上来的吧”
      那少年冷静的面色竟骤然一变,惊道:“你是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我也和阁下一样,忘记了名字。”
      那少年盯着他瞧了半晌,道:“你要赌,好!赌什么”
      楚留香笑道:“骰子,自然还是骰子,自然还是少的为胜。”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大家已觉得这人必定疯了——那少年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他还想赢么
      那少年似乎也被引起兴趣,目光闪动,道:“赌注——”
      楚留香道:“阁下若是输了,在下自然少不得要将这玉璧带回去,这位冷公子自然也不必跟阁下走了,除此之外,在下还得问阁下几句话。”
      他这条件倒当真苛刻得很,那少年眉梢一扬,道:“你若输了呢”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输了,就将阁下一心想知道的那件事,告诉阁下。”
      那少年面色又变了变,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是知道的。”
      别人若输了,他条件那般苛刻,他自己若输了,只输一句话,而且还“说不定”,这样赌法,简直太不公平,大家只道那少年依然有必胜的把握,也绝不会和他这样的赌法的。
      谁知那少年想了想,竟断然道:“好,我赌了。”
      楚留香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要赌的。”
      那少年道:“我骰子已掷过,你可要我再照样掷一次”
      楚留香道:“不必了。”
      众人越觉得这人脑袋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只见他走到另一张赌桌上,拿起了六粒骰子。
      他将这六粒骰子捏在手里,冷秋魂的整个人也似被他捏在手里,他神情从容,冷秋魂却已满头冷汗,忍不住道:“张兄莫要忘记,那位朋友掷的是一点。”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知道。”
      他手一扬,第一粒骰子就飞了出去。
      众人只道他也要学那少年的法子,但他最多也不过只能照方抓药,掷出个一点,最多能不输,还是赢不了。
      何况那少年以鞭弹出骰子,他却要用手,显而易见,这其中难易已差得多了,他又何苦定要来献丑
      但这粒骰子的去势,实在慢得出奇,竟好像有线在上面吊着似的,大家实在想不通,这骰子怎能不掉下来。
      大家虽是不懂这其中藏着多么深的功力,却也都知道这“慢”,实在要比“快”难得多了。
      这时楚留香手中第二粒骰子也已飞出,追上第一粒,“嗤”的一声轻响,竟将第一粒撞得粉碎。
      第三粒骰子去势又快些,追上了第二粒,当的一声,击得粉碎。
      楚留香的手指轻弹,只见骰子的去势一粒比一粒快,第四粒击碎第三粒,第五粒击碎第四粒……
      第五粒骰子去势不停,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竟恰巧遇上第六粒,两粒骰子在半空一撞,全都粉碎。
      六粒骰子竟都变成了粉末落下,竟落在地上同一个地方,堆成一堆,众人瞧得目瞪口呆,简直像在瞧什么魔法似的。
      楚留香拍了拍手,微笑道:“我六粒骰子一点都没有,阁下恐怕是输了。”
      冷秋魂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六粒骰子连一点都没有,妙极妙极,简直太妙了。”
      那黑衣少年面色惨白,楚留香这法子虽然取巧,但那手法却当真是货真价实,半分也取巧不得。
      何况他自己胜那冷秋魂的法子,本也是偷机取巧的,又怎能说别人此刻他的情况竟正和冷秋魂方才一样,想赖也不能赖,他平日素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想今日竟作法自毙。
      只见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光芒闪动,忽而愤怒,忽而后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赞赏。
      这双眼睛本来如海水般深邃沉静,此刻却似天边的云霞,多姿多采,变幻莫测,这双冷漠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有了情感。

      就连楚留香也不禁瞧得痴了,暗叹道:“这双眼睛若是生在女子脸上,那女子必定会是个绝色的美人,她只要瞧男人一眼,那人就算为她死了,只怕都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这双眼睛竟生在男人脸上,可当真是生错了地方。”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二回独步武林 ◆

      只见那黑衣少年木立了半晌,突然挥舞起长鞭,向两旁站着的人,没头没脑的抽过去。
      刹那间已有十几个人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惊呼着夺门而逃,黑衣少年掌中长鞭飞舞,厉声道:“滚!全给我滚,一个也不许留在这里!”
      大厅中乱成一团,有的少女被挤得跌倒在地上,竟是爬出去的,冷秋魂面目变色,大怒道:“这些人全未惹着你,你何苦迁怒……”
      话未说完,面颊上又多了条血痕。
      黑衣少年叱道:“你也快给我滚出去,快滚!”
      冷秋魂面上鲜血一滴滴流落,他却连擦都不去擦,只是冷森森的瞪着那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若不愿当着别人面前认输,我自然可以出去,只是……”
      “嗤”的,他面上又着了一鞭。
      但他却仍站着动也不动,缓缓接着道:“只是你要记住,这三鞭冷某总有—日要加倍奉还的。”
      黑衣少年长鞭又飞出,叱道:“四鞭!”
      冷秋魂跺了跺脚,咬牙走了出去。
      这时满厅人已走得干干净净,那黑衣少年却似还未足泄愤,又将四壁挂着的字画,全都打得稀烂。
      楚留香倚在桌子旁,含笑瞧着他,悠悠道:“此刻人都已走了,阁下总可认输了吧”
      黑衣少年掌中鞭缓缓垂落,楚留香也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只见他肩头起伏,渐渐平息,终于沉声道:“你要问什么说吧!”
      楚留香微一沉吟,道:“令尊入关前所接的那封书信,不知你是否瞧见过不知那信上写着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霍然转过身来,深沉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楚留香,厉声道:“你怎知道我爹爹是谁你怎知道他已入关你又怎会知道他入关前曾经接着了一封书信”
      楚留香笑着道:“你莫忘了,此刻是我在问你。”
      黑衣少年道:“你已问过了,现在是我在问你。”
      楚留香道:“我问的话,你尚未回答,又怎能问我”
      黑衣少年冷冷道:“我只答应让你问我几句话,并未说一定要答复你。”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我总想瞧瞧世上最不讲理的人是谁,今日总算是瞧着了。”
      黑衣少年道:“你话已问过,玉璧不妨拿去,那姓冷的你也放他走了,你我赌约已践,现在,该你回答我问的话了。”
      这番话他说来密如连珠,又快又急,竟像是早已打算好的,楚留香倒真未想到这冷漠高傲的少年,居然也如此狡黠,不禁苦笑道:“若是我不回答呢”
      黑衣少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死!”
      楚留香笑道:“若是我不肯死呢”
      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妙绝天下,黑衣少年从小到大,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他。
      他冷森森的眼睛里,突然爆出火花,嗄声道:“你不死,我死!”
      “死”字出口,长鞭已卷了出去。
      他这一条长鞭,看来竟已化做无数个圈子,每个圈子看来都像是套中楚留香的喉咙。
      ——其实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套中的。
      楚留香已如轻烟般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笑道:“若是我也不肯让你死呢”
      黑衣少年左手一扯斗篷,黑色的斗篷,乌云般向楚留香压下,乌云之中,竟还夹带着七点寒星!
      他竟似已动了真怒,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扯斗篷间,藏在袖管里的“七星针”也乘势击出!
      这一着“云底飞星”,竟赫然正是昔年纵横天下之“大漠神龙”的平生绝技,也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曾经丧命在这一着之下。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他身上竟有这种狠毒的功夫,但觉眼前一暗,尖锐的暗器破风声已穿胸而来。
      他若要闪避,也已是万万来不及的,胸腹陡然向后一缩,身子竟如弩箭般倒退了回去。
      这七点寒星去如电势,楚留香退得竟比暗器还要快,退到墙角时,暗器之力已渐弱,渐缓。
      楚留香突然伸手,竟像捉蚊子似的将这七点寒星俱都捉在手里,黑衣少
      年骤然动容,失声喝道:“好快的身法,好高的‘分光捉影’。”
      喝声中又已击出七鞭!
      别人的鞭法或如狂风,或如骤雨,但他的鞭法却如层层密布的浓云,雨将落未落,风欲起未起。
      别人的鞭法或横扫,或直击。
      但他的鞭法,却是卷过来的,大圈子套着小圈子,小圈子里还有更小的圈子,大圈子外,还有更大的圈子。
      一眼望去,只见大大小小,千千百百个圈子,有的圈子套手,有的圈子套头,常人若没和他交手,单瞧这圈子只怕也瞧晕了。
      就连楚留香,委实也从未遇见这样的鞭法,他知道只要被一个圈子套中,那就不是好玩的。
      但这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每个看去却是不多,谁也看不出哪个圈子是实,哪个圈子是虚。
      虚虚实实的圈子,闪电般一个接着一个套来,要想闪避已是不易,要想击破那更是难如登天。
      楚留香一面闪避,一面转着念头,突然瞧见那边赌桌上有个签筒,里面装着整筒掷“状元红”的竹签。
      他凌空一掠四丈,已将一筒竹签抄在手里,等到长鞭追来时,他突然将一个竹签投入了鞭圈。
      只听“拍”的一声,长鞭一缓,将竹签折为两段!
      长鞭卷断竹签后,圈子自也消失,但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又有无数个圈子卷起。
      鞭圈一个接着一个卷来,楚留香手早的竹签也一根接着一根飞出,每一招都不偏不倚投入鞭圈。
      但闻一连串“劈劈啪啪”的声响,宛如爆竹,但见圈子一个个地消失,竹签也一根根地折断。
      那声音固是好听得很,情况更是好看已极。黑衣少年的鞭法固然可独步武林,楚留香的破法更是妙绝天下。
      要知长鞭卷成圈子后,力量便已蓄势待发,一触及外力,那满蓄的力道想不发作也不行的。
      是以竹签投入后,鞭圈势必非将之绞断不可,竹签被绞断后,力量顿消,圈子也非消失不可。
      这道理说来虽是简单,但在临敌交手,打得正火炽热闹时,要想出这道理来,可绝非易事。
      楚留香正是学武的旷代奇才,不但武功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而且临敌应变的机智,更是超人数等。
      有许多武功,他明明不能破的,但到了真的动手时,他却能在一刹那间将破法想出来。
      是以有些武功本比他高强的人,到了动手时,反而被他击败,虽然败得莫名其妙,但越是莫名其妙,反而越是服帖,这也是人类心里的弱点。
      黑衣少年这一手“飞环套月,行云布雨”纵横大漠,从未遇着敌手,不想今日竟遇着如此奇特古怪的破法。
      他心里不禁渐渐着急,鞭势更快,圈子越多,鞭圈越多,竹签投得也更急,眼见楚留香手里一筒“状元红”的竹签,已堪堪将要用完了。
      黑衣少年大喜忖道:“等你竹签用完,看你还能如何”
      心念方动,只见楚留香右手将竹签投出后,长鞭绞断竹签,圈子消失,鞭势自然要缓一缓。
      楚留香竟乘着这鞭势一缓间,“分光捉影”将折断了的竹签子又抄在手里,一根签竟变作两根。
      黑衣少年又急又怒,圈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更是变化莫测,有时他赌起气来,那鞭圈已非套向楚留香。
      但无论鞭圈投向什么古怪偏僻的角落,楚留香只要手一动,那竹签总是恰恰好投入圈子中央。
      黑衣少年偏偏也是天生的拗性子,别人的手法越是高明,他越是要拼到底,竟偏偏不肯换过一种鞭法。
      到后来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套圈圈还没有套够么”
      黑衣少年咬牙道:“永远套不够的。”
      楚留香道:“你要套到什么时候”
      黑衣少年道:“套到你死为止。”
      楚留香道:“我若永远不死呢”
      黑衣少年道:“我就永远套下去。”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阁下的脾气,倒和牛相差无几。”
      黑衣少年道:“你若套得不耐烦,就赶快死吧!”
      楚留香大笑道:“妙极妙极,这说法当真妙不可言,就连我……”
      说话间,圈子仍在不断套来,竹签仍在不断投出。
      说到这里,楚留香掌中剩下的十几根竹签突然全都飞出,但却竟没有一根能投入圈子中的。
      高手过招,怎容得这丝毫差错
      黑衣少年大喜之下,长鞭已套中楚留香的脖子,鞭梢一卷,“拍”的在楚留香面颊上留下一条血印。
      楚留香虽败不乱,身子突然蛇蝎般一转,已脱出鞭圈,大仰身,向后直窜了出去,退到墙角。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还想走”
      他一招得手,怎肯容情,鞭圈又自卷出。
      就在这时,突见一道剑光闪电般自窗外飞了进来。
      长鞭既已化为圈子,自己瞧不见鞭头,但这一剑却不偏不倚,恰巧在鞭梢上,长鞭力道顿消,立刻软了下去。
      长鞭如蛇,这一剑竟恰巧击中了蛇的七寸。
      黑衣少年又惊又怒,喝道:“是什么人”
      喝声未了,已有条人影穿窗而入,掠到他面前。

      这人一身黑衣,裹着他那瘦而坚韧的身子,像是条刚自丛林中窜出的黑豹,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全身都充满了劲力。
      但他的一张脸,却是死灰色的,全没有表情。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冷冷瞅着人,无论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像是一条死鱼,惟有任凭他宰割而已。
      黑衣少年虽然不知道这人便是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但被他瞧了一眼,也觉得全身都不舒服起来,眼睛再也不瞧他,瞪着楚留香冷笑道:“原来你早已约好了帮手。”
      楚留香摸摸面颊的鞭痕,微笑着也不说话。
      黑衣少年道:“打输了就约帮手来,中原武林难道都是这样的人物”
      一点红突然冷冷道:“你以为他败了”
      黑衣少年仰首道:“挨了一鞭子的,总不是我吧!”
      一点红又瞅了他一眼,满脸俱是不屑之色,突然走过去,用掌中长剑,在地上挑起了几根竹签。
      黑衣少年也不知他弄什么玄虚,冷笑道:“你也想来他那一手么”
      一点红嗤然道:“你瞧瞧再说。”
      他长剑一抖,竹签飞出,但去势并不快。
      黑衣少年忍不住接在手里,只见那竹签仍是竹签,但每一根竹签上,竟都钉着乌光闪闪的寒星。
      一点红冷冷道:“若不是那挨了你一鞭子的人,你此刻还有命么”
      黑衣少年动容道:“你……你说他是为了救我,才……”
      一点红厉声截口道:“他若不是为了要将这暗器击落,你连他衣角也休想沾着半点。”
      黑衣少年身子一震,手里的竹签全落在地,面上忽青忽红,目光缓缓转向楚留香,颤声道:“你……你方才为……为何不说”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这暗器并非要打你的。”
      黑衣少年道:“暗器自我身后击来,目标自然是我。”
      楚留香笑道:“挨你一鞭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何苦说出来,让你难受。”
      黑衣少年站在那里,大眼睛里竟似已有滴眼泪在滚动,只是他强忍着才未落下来。
      楚留香故意不去瞧他,笑道:“红兄,方才暗算的人,你可瞧见是谁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若瞧见,还会让他走”
      楚留香叹道:“我也知道那人行动委实有如鬼魅一般,却再也猜不出他是谁,中原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其实并不多。”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我知道那是谁。”
      楚留香耸然道:“你知道是谁”
      黑衣少年不再答话,却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道:“这是你要看的信,拿去吧!”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多谢。”
      黑衣少年却已将信放在桌上,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出门时,头一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楚留香昼思夜想,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那封信,此刻终于就在他面前了,他委实忍不住心头的欢喜,刚要去拿。
      突然间,剑光一闪,将书信挑了过去。
      楚留香面色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红兄这是在开玩笑么”
      一点红将书信自剑尖取下,冷冷道:“你若要这封信,先胜过我这柄剑。”
      楚留香叹道:“我早已说过,不愿和你动手,你何苦逼我”
      一点红道:“你能与那少年动手,为何不能与我动手”
      楚留香想了想道:“纵要动手,也等我瞧过信再说好么”
      一点红冷冷道:“动手之后,我若死了,你自可将这封信取去,你若死了,我也必将这封信陪你殉葬。”
      楚留香苦笑道:“刚走了一个牛脾气,不想又来个比牛还拗的脾气。”
      突然飞身而出,左手一领一点红眼神,右手便去夺那书信。
      一点红身子半转,反手已刺出三剑。
      楚留香头一低,竟自剑光下窜出,左手一个肘拳击向一点红的胁下,右手还是去夺那书信。
      他欺身进逼,身法之险,手法之快,当真无可形容。
      一点红骤遇强敌,精神大振,剑法更快、更毒。
      但见剑光闪动,一柄剑似已化为十柄、百柄,剑剑不离楚留香咽喉方寸之间,剑剑俱是杀着。
      楚留香出手如风,却只是夺那书信。
      一点红皱了皱眉,竟要将信藏入怀里。
      衣襟右开,他左手要将书信藏入右襟,右手的剑法便不禁受了影响,严密的剑势开了一开。
      楚留香整个人突然直欺而入,左手封住了一点红的剑路,右手便直扣一点红持信的左腕,霎时间已变了七招。
      一点红右手被封死,连连后退,楚留香却如附骨之蛆,缠住了他,他左腕一麻,已被楚留香搭住了脉门。
      楚留香大喜之下,方待夺信,哪知一点红手指突然一弹,竟将那封信弹得直飞了出去。
      这一着变化倒出了楚留香意料之外,纵身一跃,伸手抄住,一点红剑光又自飞起——
      剑光终是比人快了一着,那封信又被挑在剑尖。
      他正待收回剑势,取下书信,哪知楚留香凌空一个翻身,突然双手一拍,竟将书信和剑尖一齐夹在手掌里。
      这一着变化更是妙到毫巅。
      一点红剑势连变七次,楚留香身法也连变七次,他整个人都飘飘挂在剑上,看来竟像是被剑挑起来的。
      但此时此刻,他实也不敢将信取出,只因他手只要一松,那比闪电还快的剑锋,只怕就要穿胸而过。
      一点红身形闪动,但无论如何变化,也休想将楚留香甩脱,他只觉剑已越来越重,满头大汗滚滚而落。
      到后来他剑势竟已不能再动,只有挑起在空中,楚留香的身子似已重逾千斤,向他直压下来。

      两人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互相僵持,这柄剑若非百炼精钢所铸的神兵利器,只怕早已打断。
      一点红骇然大喝一声,身形全力拔起,将长剑往地上□□了下去,这一招委实用得又妙又狠。剑尖下插,楚留香自然再也不能附在剑上。
      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横飞两丈,落在地上,手掌中还是紧紧夹着书信和剑尖。这柄千锤百炼,吹毛断发,一点红平日将之珍如性命般的宝剑,竟终于还是被生生折为两段。
      一点红惨然变色,颤声道:“好,果然是好武功,好身法!”
      楚留香微微笑道:“红兄承让了。”他话未说完,笑容突然在面上冻结。
      “当”的,半截剑落地,那封信也化为片片蝴蝶,漫天飞舞,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得无影无踪。
      原来方才两人较力时,内力源源不绝自楚留香掌内逼出,莫说这薄薄的信纸,纵是铜片钢板也禁受不住。
      一点红也怔住了,失声道:“这……这……”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这封信的了。”
      一点红怔了半晌,道:“此……此信可是十分重要”
      其实他自己明知是多此一问,这封信若不重要,楚留香怎会拼命强夺,又怎会有许多人为此信而死。
      但楚留香只是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我拍断你的宝剑,本应向你道歉才是。”
      一点红默然半晌,仰天长啸道:“终我一生,若再寻你动手,有如此剑。”
      “夺”的一声,半截剑脱手飞出,钉入梁上。
      就在这时,突见一条人影飞掠了进来,竟又是那黑衣少年,楚留香信毁之后,已只有寻他,不想他竟去而复返,不禁喜道:“阁下来得正好,在下有事请教。”
      谁知黑衣少年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满面俱是惶恐之色,四下瞧了一眼,突然躲到窗帘后去了。
      这“快意堂”装潢甚是华丽,也甚是特别,窗前却悬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想是为深夜聚赌时,灯火不致外泄。
      此刻时候还早,窗帘并未拉起,卷在一旁,这黑衣少年身子瘦长,躲起来别人正好瞧不见。
      楚留香、一点红对望了一眼,心里不觉都在暗暗奇怪。
      这少年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如此惊慌他生性高傲,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躲起来
      思忖之间,只听远处突然。向起了吹竹之声,声音尖锐短促,一声接着一声,眨眼间已将屋子四面围住。
      接着,一阵腥风吹过,竟有二十多条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毒蛇,自门外蠕动着滑了进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纵身跃到赌桌上,盘膝坐下。
      一点红也皱了皱眉,却飞身掠到梁上,拔出半截断剑,向下一掷,一条最大的毒蛇,立刻被他钉在地上。
      那条蛇竟是力大无穷,红舌闪吐,蛇身鞭子般打得“劈啪”作响,坚硬的石地竟被打得一条条裂了开来。
      但一点红的手劲很大,那半截剑竟被他这一掷之力,直没入土,只留下那扎着黑绸的剑柄。
      毒蛇空白发威,却也挥之不脱,其余的几条蛇竟窜了过去,咬住了它的身子,顷刻间便已将它的血肉吸了个干净。
      一点红瞧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悬在梁上,皱眉说道:“这些蛇邪门得很,是哪里来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红兄只怕是已惹上麻烦了。”
      话犹未了,门外已大步走进三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身体魁伟,一身衣服上,补丁加上补丁,也不知补过多少次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衣裳穿得虽然像个乞丐,但目光睥睨,满面狞恶,气概却不可一世,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后面的两人,亦是鹑衣百结,面貌凶恶,身后背着七八只麻布袋,竟是丐帮中地位甚高的弟子。
      丐帮中帮规森严,尊卑分得极清,这高大的乞丐背后一个麻袋也没有,本应是丐帮中还未入门的徒弟。
      但那两个七袋八袋弟子,从那神情看来,却反而对他甚是畏惧恭敬,这在老江湖眼中看来,已是极不寻常的怪事。
      更奇怪的是,这乞丐面貌狞恶,而且久历风尘劳苦,无论从哪点看来,他皮肤都该又黑又粗才是。
      但他一身皮肤,却偏偏是又白又细,宛如良质美玉,看来竟比未出闺门的处子还细腻光滑得多。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麻烦果然已来了。”
      那高大恶丐一双凶光精精的三角眼四下一扫,便瞬也不瞬盯在楚留香脸上,怒道:“侬竟敢害死本帮格灵蛇,阿是要死快哉”
      他怒极之下,说出了乡音,竟是一口吴侬软语,和他那魁伟的身体,狞恶的相貌,委实大不相衬。
      一点红正待答话,楚留香已抢着道:“本帮阁下说的‘本帮’,却不知是哪一帮”
      那高大恶丐厉声道:“侬,你眼瞎了么难道连丐帮门下都瞧不出来”
      楚留香悠然道:“丐帮子弟,我自然是瞧得出来的,只是阁下十余年前已被逐出丐帮,今日怎敢还自称丐帮弟子”
      那高大恶丐面色变了变,仰首狂笑连连道:“不想你这黄口小儿,倒也知道我老爷子的来历。”
      楚留香缓缓道:“我若不知道你来历,谁知道你来历你本姓白,只因作恶多端,又生得一身细皮白肉,所以江湖中人却将你唤作‘白玉魔丐’,你反而自鸣得意,索性将‘丐’字去掉,把自己名字叫做白玉魔。”
      他居然如数家珍,将这恶丐的来历一口气说了出来。
      白玉魔厉声道:“说得好,还有呢”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你兽性大发,在苏州虎丘,一口气奸杀了十七位黄花处子,任老帮主一怒之下,已决心要将你以家法处死,谁知你倒也知机,竟早已躲起来了,任老帮主寻你不着,只有将你先逐出门墙。”
      白玉魔狞笑道:“对,说得对极了,只是如今任老头子已死,新帮主不像他那么顽固无知,知道本帮若想重振声威,还得要老子这一双妙手来帮忙的,老子虽不屑吃这回头草,但瞧他一番好意,也就勉强回来了。”
      他丑史全被别人抖露出来,非但不觉难受,反而洋洋得意,若非人已坏到骨子里,怎会有这么厚的脸皮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虽然素来宽大为怀,这事做的却未免有欠考虑。”
      白玉魔还未答话,他身后那七袋弟子已厉声道:“本帮帮主之决策,天下有谁敢任意批评”
      楚留香道:“别人不敢,也许我倒是敢的。”
      那七袋弟子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到处都有人问我是什么东西我明明不是东西,是人,和各位生得也没有什么不同,也许瞧起来还比各位顺眼些,各位难道这一点都分不清么”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那么,我倒要请教你是何许人也,竟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活得不耐烦”这五个字,几乎已成了江湖中最流行的话,两人争吵起来,若不说这句话,仿佛就显得不够威风似的,只不过说的人尽管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却大多将他当做放屁。
      但这句话从白玉魔口中说出来,那分量却大是不同,别人若听到白玉魔对自己说这句话,只怕早已骇软了。
      谁知楚留香竟还是将他当做放屁,微笑道:“谁说我活得不耐烦,我活得正觉有趣极了,世上的好酒是够喝一辈子,何况还有南宫灵那样的朋友时常来为我倒酒。”
      那七袋弟子微微变色道:“你认得我家南宫帮主”
      楚留香笑道:“我虽然想说不认得他,怎奈我这一辈子却从来不会说谎。”
      白玉魔一双三角眼又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像是想看透他是否在吹牛,那另一八袋弟子已冷冷道:“这莫非是他缓兵之计,好叫那小子逃走。”
      白玉魔狞笑道:“那小子逃得了么,我老爷子早已在这里埋下了杀人的埋伏,连你也算上,这屋子里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南宫灵若听见你对我这样说话,只怕要生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索性叫他生生气吧!”
      他话才说完,嘴里突又发出吹竹之声,那二十多条昂首作恶,蓄势待发的毒蛇,便箭一般的向楚留香窜了过去。
      楚留香大笑道:“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对于杀蛇倒是从不反对的。”
      笑声中,毒蛇已凌空窜来,梁上的一点红本想瞧瞧他的出手,这时却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到这时楚留香方自出手,一出手便捏着一条蛇的七寸,往地下一掷,那条蛇立刻不能动了。
      只见他双手竟好像变戏法似的,左捏右掷,右捏左掷,一捏便是蛇的七寸,一掷蛇就送命。
      眨眼之间,二十多条矫捷恶毒的毒蛇,竟都已被他掷在石地上,一条条均已头破骨折,再也没有一条活的。
      这出手之准,手法之快,手力之强劲,实在太过吓人,就连那以快剑威震江湖的一点红,都瞧得呆了。
      楚留香瞧着地上的死蛇,却叹了口气,喃喃道:“秋风起矣,进补及时,只可惜我那甜儿不在这里,否则正好请她为我炖一盅又鲜又浓的三蛇羹。”
      白玉魔满头青筋暴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些毒蛇无不是他自穷山恶谷,荒林沼泽中辛苦捕来,再喂以各种毒物,辛苦训练而成的。
      他本想仗着这些毒蛇横行江湖,哪知被人举手间便杀了个干干净净,还想将它们炖一盅三蛇羹。
      白玉魔木立半晌,全身骨骼突然密珠般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咬牙切齿的瞧着楚留香,一步步走了过去。
      楚留香道:“咦!奇怪,你肚子里怎地有人在摇骰子,但瞧你的满脸霉气,摇出来的点子一定是个‘一二三’。”
      他嘴里虽在说笑,其实却也知道白玉魔这一身功夫倒也不可轻视,此刻蓄力待发,一出手必定非同小可。
      他眼睛盯着白玉魔的手,只见白玉魔那双又白又嫩的手掌中,此刻竟已隐隐透出一股青气。
      一点红高声道:“掌上有毒,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你放心,毒不死我的。”
      白玉魔狞笑道:“谁说毒不死你”
      他这一吐气开声,已是出手的先兆,楚留香知道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已必定要出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光影闪动间,一人急步而人,只见他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身上一袭青袍上,也打着两三个补丁。
      他英俊的脸虽带着笑容,但不怒自威,眉目间竟自有一股慑人之力,神情之稳重,也不像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应有的。
      那两个丐帮弟子瞧见此人来了,都垂下了头,不再出声,就连白玉魔竟也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一点红从未瞧过此人,却也知道,这必定就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新任龙头帮主南宫灵。

      楚留香哈哈一笑,道:“南宫兄来得倒巧,方才小弟若是做了毒蛇们及时进补的活人羹,南宫兄日后岂非要少了个酒伴”
      南宫灵抱拳笑道:“幸好小弟还是早来了一步,否则本帮这三个有眼无珠的弟子,只怕已要变成楚兄的“三人羹”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做了帮主,说话怎地也不肯规矩些”
      南宫灵笑道:“和楚兄这样的人说话,若是言语无趣,楚兄日后还肯交小弟这朋友么但无论如何,本帮弟子无礼之罪,还是请两位恕过。”
      他面色突然一沉,转身瞧着那三个丐帮子弟,厉声道:“你们年纪也已不小了,怎地做事如此糊涂,也不问对方是谁,便胡乱出手,难道忘了本帮帮规了么”
      这话虽非向白玉魔而发,但却无异是骂白玉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帮主也不必指着和尚骂秃驴,他两人并未出手,是我出手的。”
      南宫灵霍然面对着他,沉声道:“既是如此,本座便要请问白师叔,为何不问清楚,便要胡乱出手伤人,莫非白师叔你又想退出本帮不成”
      他虽也尊称白玉魔一声“师叔”,但这杀人不眨眼的姑苏恶丐,被他眼睛一瞪,竟再也笑不出来,咧着嘴道:“咱们本是追那恶徒而来,瞧见这……这两位在此,自然要认为是这两位将那小子藏起来的。”
      南宫灵道:“你可曾问过他两位了么”
      白玉魔道:“没……没有。”
      南宫灵怒道:“既未问过,你又怎知是他两位将那人藏起来的那人凶险恶毒,人所难容,他两位又怎会庇护于他”
      白玉魔居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南宫灵冷笑道:“何况有‘中原一点红’与‘盗帅’楚留香在此,天下无论什么人到了这里,也都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你们又凭什么如此无礼”
      这南宫灵果然不愧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他简简单单几句话里,不但责备了本帮子弟,却也点出楚留香与一点红的身份,这样他纵然责骂本帮弟子,却也丝毫不失丐帮面子。
      最主要的是,他话里已将那黑衣少年说得十恶不赦,好教楚留香和一点红再也不能庇护于他。
      一点红听他居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历,不觉更是暗暗吃惊:“这南宫灵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楚留香却在暗中奇怪:“那少年自大漠远道而来,怎会初入中原,便得罪了丐帮门下,而且瞧这情形,得罪的还不轻。”

      丐帮弟子听到面前的这人便是名震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不禁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白玉魔仰首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楚香帅,我白玉魔今日栽在盗帅手下,倒也不丢人,这里事有帮主来了,也用不着我再管……咱们后会有期吧!”
      他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南宫灵轻叹道:“此人近年行径虽已改,但气量仍是难免褊狭,出手仍是难免鲁莽,但望楚兄莫要见怪才好。”
      楚留香笑道:“别人不怪我,我已心满意足了,我又怎会怪别人。”
      南宫灵笑道:“不想楚兄与红兄的侠驾居然全都来到此间,此地小弟虽未久居,却也时常来往,勉强也算得半个主人,少时定要与两位快饮几杯。”

      他竟然绝口不再提起那黑衣少年,楚留香自然更不提了,大笑道:“你们终年要饭,难道也问别人要酒么,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酒是要来的,还是抢来的,有人请客喝酒,我从不肯错过……红兄你也莫要错过了,需知那不花钱的酒,喝来滋味是分外不同的。”
      一点红却仍留在梁上,也不下来,冷冷道:“我从不喝酒。”
      楚留香道:“如此大好适口充肠之物,若是不喝,岂非对不住自己”
      一点红道:“酒能使人手颤心软,杀人就不怕了。”
      楚留香叹道:“若为杀人而不喝酒,简直好像为了怕拉屎而不吃饭一样,不但荒谬已极,而且惨无人道,红兄你……”
      突见又有两个丐帮弟子,自后面门中大步走了出来,向南宫灵躬身行礼,左面一人道:“后面的屋子,弟子们已随诸长老与葛长老全都查过了,冷某人也已送交公孙护法,并无那恶徒的踪影。”
      南宫灵目光一转,抱拳向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便请楚兄将那人交出来吧!”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南宫灵叹道:“不瞒楚兄,小弟也弄不清那人的来历,只知他身法轻便,武功甚高,两天前曾在赵官镇伤了本帮十余弟子,还偷去了本帮一些重要之物,方才又伤了本帮宋护法,是以本帮对他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楚留香道:“哦……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南宫灵沉声道:“楚兄真的不知此人”
      楚留香笑道:“我纵然要打别人的主意,也不会打到你们丐帮头上的。”
      南宫灵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
      话声中,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两柄短剑。

      南吕灵袖中这两柄短剑,可使出点穴棒、判官笔、分水刺等八种兵刃的招式,“如意八打,急风十三刺”,可称武林一绝,就连丐帮故去的老帮主任慈,武功似乎都略逊他一筹。
      此刻他这两柄短剑竟脱手飞去,向那紫绒窗帘下直刺而去,一点红居高临下,瞧得甚为清楚。
      那窗帘下竟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尖。
      只听“噗、噗”两声,短剑已插入靴子里,像是已生生钉入地下,南宫灵面上笑容不改,缓缓道:“到了此刻,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窗帘里寂无应声。
      南宫灵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神色不动,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南宫灵终于冷笑一声,叱道:“好。”
      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两个丐帮弟子便已抽出腰刀,一个箭步窜出,挥刀向那窗帘急砍而下。
      一点红虽是心肠冷酷,也不禁瞧得心跳了跳,那黑衣少年就算不死,两条腿只怕也算是完了。
      刀锋过处,半截窗帘落下,但竟无鲜血溅出。
      窗户是开着的,有晚风吹入,上半截窗帘被风吹动,却哪里有什么人
      窗帘后竟只不过放着双靴子而已。
      楚留香大笑道:“好好的窗帘,被砍成两截,一双上等的小牛皮靴子,也被刺了两个洞,南宫兄不觉太可惜了么”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四回捉魂如意钵 ◆

      南宫灵面色微变,冷冷道:“窗帘裂了,可以缝起,靴子破了,可以补上,人若逃了,本帮弟子也可以追得回来的。”
      那八袋弟子变色道:“那么他莫非真的光着脚逃了”
      南宫灵沉声道:“窗外的值班弟子是谁”
      那八袋弟子道:“是济南天官庙的兄弟。”
      南宫灵厉声道:“带他们去公孙护法处,家法侍候。”
      那八袋弟子躬身道:“遵命。”
      他一掠出窗,窗外立刻响起了叱吒之声。
      南宫灵转身向楚留香勉强笑了一笑,抱拳而道:“小弟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别过了。”
      楚留香笑嘻嘻道:“你刚引起了我的酒虫,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么”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的酒债,天下有谁能懒得掉就在这两天里,小弟定来奉请,但望红兄也莫要推辞才好。”
      手一提,两柄短剑竟又飞了起来,原来那剑柄之上,还系着根乌金打造的细链。

      南宫灵匆匆而去,窗外呼啸声又起,一声接着一声渐去渐远,片刻又是走得干干净净。
      楚留香微喟道:“这南宫灵果然是个人才,丐帮在他的统率之下,果然是日益强大了……只怕也许是太强大了些。”
      一点红飘身而下,目光闪动,道:“你瞧那少年真的走了么”
      楚留香笑道:“这里的窗子,难道只有一个”
      只听一人冷冷道:“只可惜那南宫灵没有楚留香这样的眼力。”
      话声中,那黑衣少年已自另一扇的窗帘后走了出来,雪白的袜子上,已沾满了灰尘。

      一点红这才知道这少年的靴尖竟是故意露出来的,他脱下靴子,溜出窗户,却从屋檐下溜人另一扇窗户,躲入窗帘里,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懂得利用人类心理上的弱点,算准南宫灵必定以为他已逃走,就不会再搜查别处的。
      只见黑衣少年走到楚留香面前,瞪着眼瞧了楚留香半晌,突然大声道:“那南宫灵和你是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来帮我,这究竟为了什么”
      这少年疑心病竟重得很,别人帮了他的忙,他非但毫无感激之心,反而怀疑别有居心。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帮他反而帮你,只因为他是个要饭的,穷得很,而你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马屁。”
      黑衣少年瞪着眼瞧了他半晌,嘴角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但他却忍住了不笑出来,还是冷冷道:“你纵然帮了我的忙,我也绝不领你的情。”
      楚留香也忍住笑道:“谁帮了你的忙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么,那些区区丐帮人马,又怎会瞧在你眼里”
      那少年怒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怕他们,你躲在窗帘里,只不过是要逗弄他们好玩而已。”
      那少年气得脸都红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你莫以为帮了我的忙,就可以讥笑于我,我……”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他脚下不小心踩着一条死蛇,竟骇得人跳到桌子上,几乎就要扑进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大笑道:“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来是怕蛇的。”
      他这才知道这少年方才气急败坏的逃来,只是为了有蛇在后追赶,倒真的并非畏惧丐帮子弟的武功,这冷冰冰的少年会怕蛇,也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黑衣少年红着脸,喘着气道:“我不是怕,我只觉得讨厌……凡是软软的,滑滑的东西,我都讨厌,你难道认为这很可笑么”
      楚留香拍着脸道:“不可笑,自然不可笑,既然女人都怕蛇,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怕,男人为什么比女人少怕样东西”
      他说到这里,一点红冷漠的眸子里都不觉有了笑意,那少年一张脸却越发的气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冷冷道:“原来名震天下的楚香帅,不但会说笑,也会说谎。”
      ——一人斜斜倚在门口,竟是那白玉魔,手里却多了个灰扑扑的白布袋,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的脸色不禁一变,楚留香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不觉跳了一跳,却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他不在这里么……我只不过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白玉魔冷笑道:“我家帮主早已算定他还在这里,只是碍着你楚香帅的面子,所以暂且避开,现在他既已现身,你……”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必看他的面子,我和他毫无关系。”
      白玉魔道:“既是如此,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等咱们进来”
      黑衣少年不等他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外,接着,便听得一阵呼喝叱吒之声,一路喝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你们有南宫灵这样的帮主,当真是天大的福气,那少年得罪了南宫灵,却是倒了大楣了。”
      白玉魔厉声道:“得罪了我白玉魔的,也未必走运。”
      他突然自那灰袋中取出了件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大喝道:“桥归桥,路归路,你纵然认得南宫灵,我白玉魔却不识得你,你得罪了我,我今日就要你死!”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我死,我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白玉魔狞笑道:“好处多着哩!”一句话未说完,掌中兵刃已递了出去。

      一点红冷眼旁观,只见这兵器似钵非钵,似爪非爪,握手处如同护手钵,带着月牙,黑黝黝的杆子,却如狼牙棒,带着无数根倒刺,顶端却是个可以伸缩的鬼爪,爪子黑得发亮,显然带着剧毒。
      中原一点红纵横江湖,与人交手不下千百次,却也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兵刃,也不知这兵刃究竟有些什么妙用。
      学武的人,瞧见一样新奇的兵器,就好像小孩子瞧见新玩具似的,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好奇。
      一点红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想瞧瞧这兵刃有什么奇特招式,更想瞧瞧楚留香如何击破。
      只听楚留香笑道:“你这捉蛇的玩意儿,也想用来对付人么”
      白玉魔咭咭笑道:“我这“捉魂如意钵”,不但捉蛇,也可捉掉你的魂魄,今日不妨就叫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他已递出七八招,招式果然是怪异绝伦,忽而轻点,忽而横扫,有时轻灵巧变,有时却是以力取胜。
      这姑苏魔丐在他自己这件独创的外门兵刃上,果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这种忽软忽硬的招式,的确叫人难对付得很,但他若非已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控制自如,也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变化,似乎一心想瞧瞧这如意钵招式的所有变化,一时间并不想出手击破。
      要知他的嗜武之心,委实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瞧见了件新奇的兵器,实比一点红还要觉得有趣、好奇十倍。
      是以普天之下,无论多么奇特古怪的外门兵刃,他几乎全已知道破法,如今突然出现了这“如意钵”,他怎肯放过在没有完全明了这“如意钵”的招式变化前,他简直舍不得叫白玉魔住手。
      但这样一来,他却难免要屡遇险招,有时他竟故意露出空门破绽,为的只是要诱出对方的绝招。
      那乌光闪闪的毒爪,好几次都已堪堪沾着了他的衣裳,就连一点红都不免替他暗中捏着把冷汗。
      白玉魔占得上风,精神陡长,掌中如意钵的杀手绝招,更是层出不穷,逼得楚留香一路向后直退。
      楚留香却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如意钵的招式,也不过如此而已,用来捉蛇倒也勉强可以对付,要捉人还差得远哩!”
      白玉魔喝道:“老夫这如意钵的招式,你一辈子也休想瞧完全的。”
      这老奸巨猾的恶丐,似已瞧透楚留香的心意。

      他知道楚留香未将他招式完全瞧过之前,是绝不会出手,他这话正是拘住楚留香,楚留香不出手,他招式才能尽量施展,何况他这如意钵上还有一着最厉害的杀手,至今迟迟未发,只为了要将楚留香逼人绝地,他才好一击而中,将楚留香立毙于爪下。
      楚留香也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故意激他,冷笑道:“你早已黔驴技穷,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妙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已退入屋子的死角。
      他胆子实在太大,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赌注,为的只是想瞧瞧对方招式的变化而已。
      这赌注也实在太大,中原一点红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将冒险视为游戏的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愚蠢还是聪明

      钓鱼,虽是聪明人的游戏,但若以自己的身子为饵来钓鱼,却简直像是那鱼在钓他了。
      楚留香等着白玉魔上钵,白玉魔也正是等着楚留香上钵,等到楚留香自己退入死地,白玉魔骤然狞笑道:“老夫的杀手,你瞧过之后,就活不成了。”
      眨眼间他又攻出七招,楚留香又一一闪避了过去,只见那“如意钵”突然抢入中门,直击而来。
      楚留香身子一缩,后退一尺,算准这如意钵的部位,已是决计够不着自己的了,大笑道:“你若再不……”
      话才出口,只听嗤的一声,那乌光闪闪的鬼爪,突然脱离爪身,向他前胸直抓了过来。
      这“捉魂如意钵”的杆子里,竟还装着机簧,白玉魔只要在握手处轻轻一按,鬼爪便可直射而出。
      鬼爪上带着四尺链子,三尺六寸长的如意钵,骤然变为七尺六了,本来够不着的部位,此刻已可够着而有余。
      楚留香这时已退无可退,他知道自己只要被鬼爪抓破一丝油皮,也休想再活下去。
      以一点红之武功,在旁边瞧着,瞧得自然比动手的人清楚得多,他见白玉魔这一招使出,便不禁叹了口气。
      楚留香此刻的部位,的确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爪上若是无毒,楚留香或许还可以用分光捉影的手法将鬼爪捉住,但爪上剧毒,简直连碰都不能碰的。
      钓鱼的人,眼见就要葬身鱼肚。
      楚留香自然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虽惊不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发的刹那间,还是被他想出了变通之计。
      只见他肩头一动,手里已多了件东西,鬼爪堪堪已抓着了他的胸膛,他竟已将这东西塞入鬼爪里。
      只听喀的一声,鬼爪已合拢,收了回去,爪上却抓着件东西,甩之不脱,竟是个画卷。
      要知楚留香手法之妙,天下无双,他若要取别人怀中之物,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是他自己怀里的东西。
      是以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将画卷取出,塞入鬼爪,以这一抓来势之迅急,若是换了别人,画卷取出时,胸前只怕早已多了个大洞。
      这画卷虽然重要,但在自己性命危急的时候,无论多少珍贵重要的东西,也都是可以舍弃的了。
      白玉魔实未想到他还有这一着,一击无功,面色立变,立刻后退七尺,生怕楚留香反击过来。
      谁知楚留香竟动也不动,只是微笑道:“你虽想要我的命,我却不想要你的命,如今你本事既已显过,不如将爪上的东西还给我,快快走吧!”
      白玉魔虽不知道爪上抓着的是什么,但在“盗帅”楚留香怀中藏着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平凡之物。
      楚留香这一说,他心里更动了怀疑,冷笑道:“你可是要我将这卷纸还给你”
      楚留香笑道:“要捉魂的鬼爪,只抓着卷破纸,你也不觉丢人么”
      白玉魔大笑道:“既是破纸,你如何要我还给你”
      楚留香心里虽已不免有些着急,暗道:“这厮果然是老奸巨猾。”
      口中却淡淡道:“你若想要,就送给你回去揩眼泪、抹鼻涕也无妨。”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此刻要流眼泪的,只怕是你吧!”
      他竟又后退几步,将画卷取下,展开一瞧,只不过瞧了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奇异之色,放声大笑起来。
      楚留香见他笑得奇怪,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白玉魔笑道:“你将任慈老婆的画像藏在怀里作什么瞧你年纪轻轻,莫非竟对任老头子的老婆起了单相思么”

      白玉魔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真是又惊又喜,他踏破铁鞋寻不着的解答,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他惊喜之下,不觉失声道:“秋灵素原来是嫁给了昔日丐帮的帮主,果然是地位尊贵,声名显赫,比西门千等人要强得多了。”
      白玉魔瞧着他的模样,像是也觉得十分奇怪,道:“秋灵素……秋灵素是谁”
      楚留香奇道:“你方才不是说她乃是任慈任老帮主之妻么”
      白玉魔冷笑道:“任慈的老婆姓叶,叫叶淑贞……”
      楚留香失声道:“那么这画上……”
      白玉魔道:“画上的正是叶淑贞,你藏着她的画像,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楚留香恍然道:“难怪江湖中无人知道秋灵素的下落,原来她竟已改了名字,嫁给了丐帮的帮主……唉!以这妖女昔日的名声之坏,若要嫁给个武林中显赫人物,自然是要改名换姓的,这点我早巳该想到了。”
      白玉魔厉声道:“你若骂那任老头子,将他骂成乌龟王八都没关系,但他的老婆却是端庄贤淑,对人宽和,连我白玉魔都觉得有些佩服,你若对她出言不逊,丐帮上下千万个弟子,可没一人饶得过你。”
      楚留香知道那秋灵素嫁后必定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种人他素来最是赞美,自然再也不肯说破她昔日恶迹,目光一转,问道:“却不知这位任夫人此刻在哪里”
      白玉魔冷笑道:“瞧你色迷迷的不像好人,莫非主意竟打到人家寡妇身上去了,但人家却是贞节得很,你这癞蛤蟆休想吃得到天鹅肉。”
      楚留香眼珠子又一转,缓缓道:“任慈将你逐出丐帮,害你东避西藏,十几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你难道就不恨他么”
      白玉魔恨声道:“他人已死了,恨他又能怎样”
      楚留香道:“他虽已死了,但他的妻子却未死呀!”
      白玉魔狠狠瞪着他,用手拔着颔下几乎已快被他拔得一根不剩的胡子,凶狠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笑容,缓缓道:“你这话说的虽可恶,但却投我的脾胃。”
      楚留香微笑道:“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道理我清楚得很。”
      白玉魔大笑道:“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乃是世上最可爱的恶徒,就连我……此刻都已渐渐开始喜欢你了。”
      楚留香赶紧道:“那么,他的妻子现在何处”
      白玉魔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呆了呆,拱手道:“再见。”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白玉魔大声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的。”
      楚留香立刻顿住脚步,回身道:“谁”
      白玉魔道:“你难道想不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本来也许会告诉我的,但现在,却未必了。”
      白玉魔诡笑道:“别人有粒珍珠,你空口去要,他自然不会给你,但你若用比珍珠更值钱的翡翠去换,他难道还不肯给你么”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的翡翠是什么”
      白玉魔一字字道:“那黑衣小子的来历。”

      楚留香跟着白玉魔,一点红跟着楚留香,就好像将别人的屋顶当做阳关大道似的,飞掠而行。
      这时夜已很深,四下瞧不见什么灯光。
      白玉魔一面走,一面沉声道:“楚留香,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跟着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楚留香微笑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
      白玉魔道:“你懂得就好。”
      楚留香道:“一点红,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身后没有回音。
      楚留香回头去瞧,一点红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喃喃苦笑道:“你不要他来的时候他偏偏要来,你不要他走的时候他偏偏要走了,谁若和他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倒当真头疼得很。”
      只听白玉魔道:“前面那栋有灯光的屋子,就是丐帮的香堂重地,现在我要去了,你可莫要跟着我,你自己若也寻到那里,就不关我的事了。”
      楚留香微笑道:“我根本没有瞧见你,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白玉魔道:“很好。”
      他一伏身窜了下去,黑暗中立刻有人沉声喝道:“上天入地。”
      白玉魔道:“要饭不要来。”
      接着,便是一阵低语道:“那小子呢”
      “在厅里。”
      “帮主终于制住了他”
      “好像是他自己来的,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帮主也不知怎地,好像突然变得对他客气得很。”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五回情侣书信 ◆

      楚留香伏在对面的屋脊后,瞧着白玉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灯,窗子都关着,只见人影幢幢,也瞧不见情况如何。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穴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啸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六回妙僧无花 ◆

      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
      楚留香大笑道:“别人常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这句话却该转赠于你才是。”
      无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楚兄这样的人,到了济南府而没有一两件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刚染白了的窗纸,道:“好,我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扬长而去去,顺手将无花面前的一杯酒带了出去,只听他笑声自窗外传来,道:“无花好菜,南宫好酒,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酒足饭饱,快乐无俦。”
      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去得远了,那酒杯却从窗外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无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却多了样东西,竟正是无花系在腰间丝条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宫灵动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无花却叹了口气,悠然道:“若非无足轻重之物,贫僧怎会让他取去,他若肯稍敛锋芒,莫要炫露,只怕就会活得长久些。”

      大明湖边,晓雾迷蒙。
      楚留香在湖边逛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马嘶,接着,便有一阵轻碎的蹄声,沿着湖边奔过来。
      虽在迷雾之中,那马的色泽仍黑得发亮。
      楚留香迎过去,笑道:“马儿呀马儿,只可惜你是我朋友所有之物,否则我真舍不得让别人骑在你的背上。”
      那马竟似认得他,轻嘶着向他点了点头。
      楚留香暗叹道:“你只要对马有些许好处,它就永远忘不了的,但你对人无论有再大的好处,他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在马耳里说了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又轻轻拉了三下马耳,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忍不住重重拉四下试试看,但楚留香却认为一个人永远不该对畜生恶作剧的,除非他自己也和畜生差不多。
      马果然在前面带路了。
      楚留香并没有骑上去,他在后面瞧着那马肌肉的跃动,就觉得比自己骑在上面要愉快得多。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湖边柳阴下藏着一叶轻舟,那黑衣少年“黑珍珠”,正在轻舟上,面对着满湖迷雾痴痴出神。
      他表面看来,虽是那么冷漠,天下无论什么事仿佛都未放在他心上,其实他心事却又似比别人都多。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黑珍珠也未回头,悠悠道:“我在想你。”
      突然跳起来,面对着楚留香,大声接道:“想你是否已问出来了”
      楚留香道:“还未问出来。”
      黑珍珠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虽未告诉我,但却要带我去了。”
      黑珍珠眼睛又亮了,道:“好,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楚留香叹道:“你若想在后面跟着南宫灵,而不被他发现,轻功只怕还不够。”
      黑珍珠冷笑道:“纵然被他发觉,他又能将我怎样”
      楚留香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你我再也休想寻着任夫人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你要去多久”
      楚留香道:“两天。”
      黑珍珠道:“好,两天后,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楚留香沉吟半晌,道:“两天后,黄昏时,有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会到大明湖来,那时我若尚未赶回,就请你告诉她,要她等等我。”
      黑珍珠突又冷笑道:“佳人有约黄昏后,楚留香倒果然风流得很,只可惜我又不认得你那位佳人,又怎么代你转告”
      楚留香笑道:“她姓苏,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的,大明湖纵然地灵人杰,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多。”
      黑珍珠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瞪着楚留香,道:“她很美”
      楚留香道:“单这‘美’之一字,又怎能形容她”
      黑珍珠眼睛瞪得更大,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你不觉问得太多了么”
      黑珍珠眼帘突然垂下,冷冷道:“好,你去吧……但她若不肯等你又如何”
      楚留香笑道:“她若不肯等我,我就跳下这大明湖去淹死。”
      黑珍珠面对着满湖迷雾,长长吐了口气,道:“你倒自信得很。”
      楚留香笑道:“若刨去自信,楚留香能剩下的,只怕已不过是滩臭水罢了。”
      他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道:“你不觉得你这名字有些像女人”
      黑珍珠冷冷道:“我若是女人,只怕早已宰了你。”
      楚留香大笑道:“你若是女人,只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凶了。”

      曲阜东南数里,有山名尼山,山虽不甚高,但景物幽绝,天趣满眼,楚留香入山未久,便几已不知人间为何世。
      这时正是清晨,满山浓阴,将白石清泉俱都映成一片苍碧,风吹木叶,间关鸟语,南宫灵踏在氤氲初升的晨雾上,宛如乘云。
      楚留香突然道:“咱们离开济南已有多久”
      南宫灵笑道:“才不过一天,你难道忘了”
      楚留香叹道:“我虽然刚到这里,但想起济南城里那些凡俗纷争,就已像上辈子的事了,若在这里长住下去,我这俗人只怕也要变为雅士。”
      南宫灵默然半晌,长叹道:“任老帮主生前,就总是想到这里来结庐隐居,他常说这里有匡庐之幽绝,而无匡庐之游客,有黄山之灵秀,而无黄山之虚名,只可惜他一生忙碌,这志愿竟只有等到他死后才能实现。”
      楚留香道:“你很想念他”
      南宫灵默然道:“他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仁慈,最和蔼的人,我……我本是个孤儿,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我与你相识多年,这些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南宫灵叹了口气,悠悠道:“江湖之中,强存弱亡,竞争之剧,无一日一时或休,有些事,我既无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它。”
      楚留香笑道:“不错,有些事若是想得太多,心就会改变的,而心肠太软的人,也的确无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南宫灵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只见一条窄路,蜿蜒通向山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危崖百丈,景物虽幽绝,形势却也险极。
      楚留香道:“任夫人莫非住在山巅”
      南宫灵道:“任夫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又怎甘居于人下”
      楚留香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大容易紧张的,但想到别人说过的有关任夫人之种种风流韵事,再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着她了,一颗心竟也不觉跳了起来。”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七回迎风一刀斩 ◆

      突听流水之声,远远传来,前面又有道断崖,崖下游流奔涌,飞珠溅玉,两边宽隔十余丈,只有条石梁相连
      那宽不过两尺的石梁,此刻竞盘膝端坐着个人,山风振衣,他随时都像是要跌下去上,—跌下去,就必定粉身碎骨,但他却闭着眼睛,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近前,才瞧清这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着眼睛,已令人觉得一种锋利的杀气。
      他盘膝而坐,衣袂下露出双赤足,却将一双高齿乌木的木屐,放在面前,木屐—亡竞又放着柄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
      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那件乌丝宽袍面上,竟以金丝织成了八个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
      “必杀之剑,挡者无赦。”
      空山寂寂,凄迷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崖上,竟坐着这么样个人,使这空灵的山谷,却像是突然充满了诡异奇秘之感。楚留香倒吸了口凉气,望着南宫灵,悄声道:“这是谁”
      南宫灵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任夫人之居处,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了点头。
      楚留香走过去,抱拳笑了笑道:“朋友借个路好么”
      那人闭目端坐,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
      楚留香大声道:“朋友可否借路让在下等过去”
      语声高亢,四山回应不绝。
      那人却还是不言不动。
      楚留香苦笑着瞧了瞧南宫灵,道:“这位朋友只差嘴里未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了。”
      他语声故意说得很响,正似要将那人激上一激。
      那人眼睛突然张开—线,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脸上竟有如被刀锋划过,心里竟又不觉一惊。
      只听那人缓缓道:“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
      他语气说得极慢,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生硬刺耳,有如刀锋磨擦,拗折竹竿。
      楚留香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阁下大名”
      那人道:“天枫十四郎。”
      楚留香道:“阁下难道不是中土人士”
      天枫十四郎道:“某家来自东瀛州,伊贺谷。”
      楚留香骇然失色,道:“阁下莫非竟是伊贺之忍侠”
      天枫十四郎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楚留香想起那天晚上,以秘雾迷了自己眼睛,跃入湖中消失的神秘怪人,心底不由得一寒:
      “莫非那人就是他”

      这时南宫灵已躬身道:“伊贺忍侠,神龙无敌,二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的,莫非便是前辈么”
      天枫十四郎道:“正是。”
      南宫灵道:“前辈二度重来,今我等末学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晚辈实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前辈跨海重来,已有多久了”
      这句话也正是楚留香想问的,他不禁分外留意。
      只听天枫十四郎缓缓道:“十日前弃舟登岸,五日前已至这里。”
      楚留香忍不住道:“奇怪,在下怎地好像在大明湖边见过前辈”
      天枫十四郎冷冷道:“你必是瞎了眼。”
      楚留香还想说话,南宫灵却以眼色阻住了他,笑道:“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晚辈等回途时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双目突又睁开,厉声道:“你们定要走这条路,可是要去寻那秋灵素”
      楚留香心头又是一跳,这伊贺忍者竟也知道“秋灵素”这名字!只见南宫灵皱了皱眉,道:“秋灵素……前辈说的莫非是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道:“哼!”
      南宫灵道:“前辈也认得她”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远处的松针都簌簌落下,青山也失却了颜色。
      楚留香、南宫灵面面相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只听天枫十四郎狂笑着道:“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为她甘受任慈之辱,含恨重归东瀛,发誓在任慈有生之日,决不再来中土……我为了她的幸福,甘受任慈一掌,而不还手、我为她至今不娶!而此刻,你却问我认不认得她!”
      楚留香听得呆住了,他实未想到这“伊贺忍者”与任慈夫妇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情恨纠缠的往事,更未想到这看来比冰还冷的怪人,竟有如此痴情!其情之痴,竟不在札木合等人之下。
      除了札木合、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之外,这已是第五个人,这五人同样为情颠倒,甘愿终生受相思之苦。
      惟一不同的是,札木合等四人已死,而这人却活着。
      狂笑之声终于停止,天枫十四郎厉声道:“如今任慈已死,秋灵素终于已完全属于我,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谁也休想再见着她。”
      南宫灵道:“但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喝道:“她也不愿再见别人,你们走吧!”
      南宫灵皱着双眉,沉吟道:“在下身为丐帮弟子,本该尊重任夫人的意见,只是这位楚兄……”
      他顿住语声,转脸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她是否真的不愿再见别人,我得听她自己亲口说出才能相信。”
      南宫灵悄声道:“有他守在石梁上,你我怎过得去”
      这石梁下临深壑,两岸宽达十余丈,任何人难以飞渡,若想从天枫十四郎头上掠过,成功的机会,更不过只有千百分之一。
      楚留香目光四转,却微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好歹也得试试。”

      话犹未了,只听“呛”的一声,一道闪光,白天枫十四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套在山崖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骤眼望去,似乎是个银光闪闪的飞环,楚留香还想瞧仔细些,又听得“喀嚓”一声,一株树已折成两截,银环又呼啸着飞回天枫十四郎袖中,不见了。
      中原武林,各式各样的暗器何止数百种,其中自也不乏绝顶高手,但这天枫十四郎的手法,却与任何人都绝不相同,那银光闪闪的飞环,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奇秘,飞旋来去,看来竟似是活的。
      楚留香叹道:“伊贺手法,果然与众不同。”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便是忍术九大秘功中的‘死卷术’,若非我手下留情,那株树若换作你的脖子又如何你还不快走!”
      楚留香微笑道:“死卷术这名字倒真吓人,不过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我还会伸长了脖子,等你套么”
      天枫十四郎怒喝道:“你想试试”
      喝声中,闪光已向楚留香迎面飞来。
      楚留香但觉光芒耀眼,一道鹰钵般的银光,又旋即电击而来,来势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得多。
      他身子一转,移开七尺,谁知那银光果然像是活的,如影随形,竟又跟着飞了过来。
      楚留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一眼望去,但觉满空俱是闪动着的银光,竟已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突然间,三点乌星自楚留香掌中飞出,两点乌星横空飞去,却有一点“叮”的击在那银光上。
      但闻“呛”的一声,满天银光突然消失,鹰钵合起,变成个圆环,落在地上一弹,又飞了回去。
      天枫十四郎变色怒喝道:“八格野鹿,竟敢破我‘死卷术’……好,再瞧我的‘丹心术’。”
      突见一片紫雾海浪般卷来,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楚留香身子后退,突然冲天飞起。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如电闪雷轰,紫雾轻烟袅娜四散,本在楚留香身后的一株大树,竟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两半边倒下,树心如遭雷击,已成焦炭,一阵风吹过,树叶片片飞舞,一株生气勃勃的大树,转瞬间便已全部枯死,青绿的树叶,也大半变成枯黄颜色。
      楚留香瞧得也不免吃惊:“这忍术果然邪门得很。”
      他身形一掠三丈,竟飘飘落在石梁上,满身邪气,满身杀机的天枫十四郎,距离他已不过数尺。
      南宫灵失声道:“伊贺忍者,神通广大,楚兄你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忍术我已领教过了,还想领教你的必杀之剑。”
      天枫十四郎一字字道:“你想瞧瞧我的‘迎风一刀斩’”
      楚留香笑道:“如今你就算放我过去,我也不过去了,我对你的兴趣,已比对任夫人的更大,领教过你的‘迎风一刀斩’,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必杀,挡者无赦,你瞧过之后,再也休想和别人说话了。”
      他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目中散发着一种妖异之光,缓慢的语气中,也似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楚留香面上虽仍在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着警戒之意,眼睛却只是盯着那柄刀。
      刀长五尺开外,狭长如剑。
      这奇特的长刀,自然必定有奇特的招式。
      突见天枫十四郎一把攫起长刀,人已跃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天枫十四郎左手反握刀鞘,右手正持长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举刀齐眉,刀锋向外,随时都可能一刀斩下。
      但他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妖异的目光,凝注着楚留香,刀光与目光,已将楚留香笼罩。
      刀,虽仍未动,但楚留香却已觉得自刀锋逼出的杀气,越来越重,他站在那里,竟不敢移动半寸。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动,便难免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剑,就立刻要随之斩下。
      这以静制动,正是东瀛剑道之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招便可分出胜负。
      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楚留香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
      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他鼻端沁出,但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却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
      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
      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楚留香已不能不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天枫十四郎□□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
      但他像似毫无感觉。
      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
      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楚留香腰胁。
      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
      楚留香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
      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
      他算准了楚留香的退路,算准了楚留香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
      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
      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
      刀风过处,楚留香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南宫灵眉目皆动,已不禁耸然失声。
      谁知他惊呼声还未发出,楚留香身形突又弹起。

      原来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
      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楚留香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
      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
      楚留香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楚留香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
      笑声方起,突又顿住!
      ——楚留香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
      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
      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楚留香,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
      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

      楚留香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竟呆住了。
      只觉一粒粒水珠,正面具上滴下。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有这张面具挡着,我还以为他已完全麻木,连汗都没有哩!”
      南宫灵这时才走了过来,笑道:“伊贺谷的武功,果然是奇诡凶险,不可思议,若非楚兄独步天下的轻功,今日只怕是谁也逃不过他那一刀的了。”
      楚留香凝注着他突又笑道:“他武功虽是传自伊贺,但他的人却非来自伊贺的。”
      南宫灵怔了怔,道:“楚兄怎见得”
      楚留香道:“他若真是方自伊贺来的,又怎知我叫楚留香”
      南宫灵想了想,失声道:“不错,小弟方才并未提起楚兄的名字。”
      楚留香笑道:“何况,他若真的是来自伊贺的忍侠,你我根本就不会认得他,他又何苦以这面具来易容改扮”
      南宫灵沉吟道:“但此人若非伊贺忍者,却又是谁呢”
      楚留香目中光芒闪动,道:“到此刻为止,我虽然猜不出他是谁,但却已知道他必定是认得我的,我也必定认得他……”
      他日中光芒更亮,一笑接道:“这范围已不太大了,只因天下武林中,能认得出我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这样武功的人更不多。”
      南宫灵道:“据小弟所知,天下武功高手中,精通伊贺忍术的,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笑道:“忍术自然不会是他本门武功,他在那般危急时,都不肯使出本门武功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使出本门功夫,我就能猜出他是谁了。”
      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八回颠倒众生 ◆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南宫灵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楚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本帮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何必来寻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却与夫人有极大的关系。”
      任夫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瞧了南宫灵一眼,沉吟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四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任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楚留香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楚留香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愿让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他脸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心。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楚留香低头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四人的,但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信给他们,是么”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信!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任夫人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他想不通任夫人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任夫人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南宫灵,出去的时候,自己掩上门,恕我不送了。”
      南宫灵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还未说话,南宫灵又抢着道:“丐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丐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楚留香长笑道:“只恨我连任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你还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任夫人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任夫人最后的两句话,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济南,南宫灵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济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宫灵这才叹道:“楚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南宫灵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楚兄还是饶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南宫灵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南宫灵一走,楚留香就赶到大明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了秋灵素”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么”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模样,只可惜她面上蒙着块黑纱,我也未瞧见她的脸。”
      黑珍珠像是比楚留香还要失望,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说,她已不记得曾经写过那样的信了。”
      黑珍珠怔了怔,道:“那信难道不是她写的么”
      楚留香叹道:“她若真的写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门千等人都已为她而死,她怎会骗我她难道不愿我为她揭开这秘密”
      黑珍珠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她的确没有骗你的理由,但……”他突然抓住楚留香的手,失声道:“你说她脸上蒙着黑纱,是么”
      楚留香道:“嗯!”
      黑珍珠道:“莫非你见着的并非秋灵素,而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道:“绝不是别人扮成的。”
      黑珍珠道:“你连她的脸都未见到,又怎知她不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叹道:“我虽未见她的脸,但那样的语声,那样的风姿,世上又有谁能扮得出何况,她若是假的,也就不会有人要拦住我,不要我见她了。”
      黑珍珠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秘密岂非不能揭破了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楚留香眼中,永远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黑珍珠冷笑道:“你眼中有什么字只怕是‘吹牛’两个字吧”
      楚留香也不理,他目光四转,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黑珍珠道:“已经来过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在哪里”
      黑珍珠道:“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自他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听在楚留香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黑珍珠道:“我说她已被人杀死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见的”
      黑珍珠道:“我瞧见的。”
      楚留香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杀死你……你难道没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瞪着她,手掌缓缓松开,身子摇摇欲倒,终于噗地坐了下去——苏容容竟死了!
      这无比聪明、无限温柔的女孩子竟死了,他实在不能相信,他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杀得了她。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着楚留香,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楚留香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
      楚留香再次跃起,又抓住他肩头,道:“不错,你不必为她伤心,但你却必须告诉我,是谁杀死了她”
      黑珍珠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她昨天傍晚时就来了,在那亭子里,东张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说的人,正想过去……”
      楚留香厉声道:“但你却未过去,是么否则她也不会死了。”
      黑珍珠道:“我还未过去,已有四人走上亭子,这四个人竟像是认得她的,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楚留香立刻问道:“此四人长得是何模样”
      黑珍珠道:“我和他们隔得很远,也瞧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瞧见他们都穿绿色的长袍,看来很扎眼。”
      楚留香冷冷笑道:“要害人时,还穿着如此扎眼的衣服,这其中必定有诈。”
      黑珍珠道:“不错,他们故意要人注意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脸了,而衣服却是随时可以脱下来的。”
      楚留香道:“你既也知道这点,为何不特别留意……”
      黑珍珠冷冷截口道:“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他们要杀人,我见到那女子既然是认识他们的,自然更不会留意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如何下的手”
      黑珍珠道:“他们既然像是谈得很投机,我更不愿插进去,只见四个绿袍人似乎要她跟他们走,她却摇头不肯,这四个人指手画脚,说了半天,她却只是笑着摇头,这四人像是无可奈何,抱了抱拳,像是要走了。”
      楚留香忍不住道:“后来怎样”
      黑珍珠冷笑道:“后来怎样……已没有后来了,就在他们抱拳时,四个人袖中已同时射出了暗器,这暗器又多,又快,距离又近,那女子虽然跃起,已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惨呼,她已撞倒栏杆,跌进了湖里。”
      楚留香颤声道:“那……那些暗器真……真的打在她身上了么”
      黑珍珠道:“没有打在她身上,难道还打在我身上了不成”
      楚留香咬牙道:“你眼见她被人暗算,难道……难道……”
      黑珍珠大声道:“你想我是什么难道是木头人我瞧见她被人暗算,自然也吃了一惊,但等我赶过去时,那四个绿袍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湖水中虽不断有血水冒上来,却连尸首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转身掠了出去。
      黑珍珠瞧着他那比燕子还矫健的身形,突然幽幽叹息了声,道:“想不到如此坚强冷静的人,也有伤心激动的时候,能令他伤心的这个人,纵然死了,也该算是有福气的了。”

      风雨亭上的栏杆,已被细心修补过,栏杆下的湖水,也十分平静,晚风吹进亭子,带着种少女新浴后的香气,淡淡的星光,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眼泪,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凶杀的痕迹。
      楚留香简直不能想像有人忍心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杀死那美丽的女孩子,他想在栏杆上找出一两处被暗器钉过的痕迹,假如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暗器下的毒手,也许就能查出他们是谁。
      但栏杆都换上新的了,这些人做事的仔细和周密,就好像少女们在相亲前化妆自己的脸似的,绝不肯留下丝毫一点可能被人瞧得出的空白,对付这样的敌人那已不单只需要智慧和勇气,那还得要一些幸运。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楚留香现在所缺少的就是一些运气,简直可以说缺少得太多了。
      楚留香倚在栏杆旁,晶莹的星光似也朦胧。
      突然间,一叶扁舟自湖心荡了过来。
      舟头一个柴衣笠帽的老人,正在自酌自饮,荡过风雨亭,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突然笑道:“少年人若想借酒浇愁,不妨上船来和老叟共饮几杯。”
      这渔翁倒也不俗。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一跃上船,他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虚假客气,拿起碗酒,就一饮而尽,仰首长吟道:“只恐双溪蚱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将酒碗递到渔翁面前,道:“老丈可有足够的酒,浇得了在下胸中愁闷”
      那渔翁似早巳看惯了人间的疏狂男儿,提起酒瓶,为他满满倒了一碗,微微一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足下为何流泪”
      楚留香仰天大笑道:“流泪楚某平生,从不知流泪是何滋味!”
      笑声渐渐停顿,“吧”的将酒碗重重放下,竟似连酒也喝不下去,那渔翁呆呆的瞧着他,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道:“有你为我如此伤心,我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何妨。”
      楚留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渔翁”肩头,失声道:“蓉蓉是你……真的是你”
      他也不管这是在大湖上的一叶扁舟中,也不管这轻舟是否会翻覆,竟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就知道没有人能忍心杀死你。”
      苏蓉蓉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轻笑道:“放下我,你不怕被人瞧见么”
      楚留香笑道:“我只不过是抱着个小老头,就算被人瞧见,又有什么关系。”
      他用一只手去拧她鼻子,又道:“一个宋甜儿,一个李红袖,已够我头疼了,不想你竟比她们还要调皮,故意害得我如此着急。”
      苏容容柔声道:“我不是要你着急,我只是要那些人以为我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来提防我,你想,我忍心让你着急么”
      楚留香轻轻放下她,盯着她的脸道:“他们可伤着你”
      苏容容叹道:“那四个人出手真是又狠又毒,幸好我早已瞧出不刘了,否则……否则我只怕真的再也见不着你。”
      楚留香恨恨道:“对你这样的人,他们竟也能下得了毒手,这种人真该被砍下头来才对,你快告诉我他们是谁”
      苏蓉蓉叹道:“我怎会认得他们”
      楚留香奇道:“但你却和他们说了些话,是么”
      苏蓉蓉道:“昨天,我正在那亭上等你,突然来了四个人,问我是不是苏姑娘,说他们都是朱砂帮的弟子,又说是你叫他们来接我的。”
      她嫣然一笑,接道:“但我却知道,你知道我在等你,绝不会叫别人来的,你知道我最讨厌和陌生的男人见面,所以,我就动了疑心,不肯和他们一齐走,再见到他们在悄悄使眼色,就早已在提防着他们出手。”
      楚留香叹道:“幸亏你知道我,是绝不会惹你讨厌的……但你当时为何不索性制住他们,逼他们说出来历”
      苏蓉蓉道:“这些人手段毒辣,计划周密,我若制住了他们,后面必定还有人会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抵挡得了,所以……”
      楚留香笑道:“所以你就假装被他们暗器击中,免得哕嗦。”
      苏蓉蓉笑道:“你知道我是最不愿和人打架的了。”
      楚留香道:“但湖水中泛出来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十九回棋高一着 ◆

      苏蓉蓉吃吃笑道:“那不过是我经过济南时,为甜儿买的一盒胭脂。”
      楚留香拊掌大笑道:“无论多狡猾的人,遇见我家的苏姑娘,只怕也要变为呆子的!”
      他笑声突又顿住,沉声道:“但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这些人会是谁呢又怎会知道你在等我莫非黑珍珠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苏蓉蓉柔声道:“这件事你可以等到以后再想。”
      楚留香道:“不错!我现在该问你,你此行收获如何可问出了平日究竟有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
      苏蓉蓉笑道:“我将这句话问我小表姑时,你猜她如何回答我”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苏蓉蓉道:“她说:“莫说是男人,就算是只公苍蝇,都休想能进出神水宫。””
      楚留香忍不住一笑又皱眉道:“若没有男人能进出神水宫,那女孩子又怎能有了身孕她平日是怎么样的人可有什么遗物留下”
      “那女孩子叫司徒静,人如其名,平日总是文文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除了偶尔抚抚琴,也没有别的嗜好,谁也想不到她会发生这种事。”
      楚留香苦笑道:“越是文静,越是不说话的女孩子,情感就越是丰富,若是爱上一个人时,当真是死心塌地,所以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泄漏那男人的秘密。”
      苏蓉蓉幽幽道:“你对各式各样的女子,都了解得如此清楚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赶紧打岔,道:“她难道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
      苏蓉蓉叹道:“没有,我简直是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但那些人却生怕你问出了什么,所以还是一心要杀你灭口,由此可见,那人想必有些线索留在神水宫,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罢了……但这些线索又怎能丝毫不引人注意呢”
      苏蓉蓉默然半晌,道:“你呢这些天,你可有些什么收获”
      楚留香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经历全都说出。
      苏蓉蓉听到中原一点红的狠辣与孤僻,不禁轻轻摇头,听到那画像与书信的秘密,不禁张大了眼睛,听到这秋灵素竟是丐帮昔日帮主的夫人,而楚留香已见过了她,苏蓉蓉终于忍不住轻呼失声。
      楚留香生怕苏蓉蓉为他担心,并没有将石梁上决斗的惊险处说出来,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
      但苏蓉蓉却已紧张得捏紧了拳头,颤声道:“这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你遇见这样的敌人,真的要千万小心才是!”
      楚留香将她手指一根根扳开,柔声笑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楚留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那人就算可怕,也比不上楚留香呀!”
      苏蓉蓉叹道:“楚留香虽强,但心肠却嫌太软了些,别人能忍心杀他,他却不忍心杀别人,你说我怎能不但心”
      楚留香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要杀死楚留香,可不容易。”
      苏蓉蓉展颜一笑,又皱起眉,道:“你想,假扮天枫十四郎的,会不会就是那杀死‘天强星’宋刚,跃入大明湖的人呢”
      楚留香道:“就是他,若是我猜的不错,杀死札木合、灵鹫子、左又铮、西门千的固然是他,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也是他!”
      苏蓉蓉笑道:“他一心想杀死你,一心想拦阻你去见那位任夫人——秋灵素,却不想秋灵素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这岂非多此一举么”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秋灵素还是说了一句极关重要的话。”
      苏蓉蓉道:“她说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你仔细听着,她说:‘你也不必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
      苏蓉蓉想了想,道:“我听不出这句话又有什么重要的关键。”
      楚留香道:“你仔细想想,一定可以想得出的。”

      苏蓉蓉从头又想了许久,终于恍然道:“我懂了,那任老帮主既然已‘缠绵病榻多年’,又怎会是‘突然’而死他们帮中弟子,既然知道帮主病危,就该随时等候在病榻旁才是,又怎会‘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呢”
      楚留香拍掌道:“正是如此,这句话乍听虽然很普通,但仔细一想,其中矛盾之处却极多,那位任夫人冰雪聪明,你想她为何会说出这种自相矛盾的话”
      苏蓉蓉眼波转动,沉吟道:“她莫非是在暗示你”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苏蓉蓉道:“但她有什么话,为何不当面对你说呢难道那些话,她不愿被南宫灵听见么难道南宫灵竟也是……”
      楚留香沉声道:“这其中疑窦虽多,但咱们千万不能这么快就作结论,只因此事关系实在太大,并不如咱们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蓉蓉凝眸瞧着他,道:“那么!你此刻想必还要去找那任夫人一次了”
      楚留香断然道:“非去不可!”
      苏蓉蓉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但你要想到,你此去危险必定更大了,他们既然知道秘密的关键是握在任夫人手上,又怎会让你单独和她说话呢”
      楚留香道:“我想,他们暂时绝对想不到我会再去找任夫人,所以我此行越快越好,越迟凶险就越大。”
      苏蓉蓉叹道:“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暗算你,阻拦你,但等到你真要揭破他们秘密的时候,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要钓大鱼,自然要有大饵。”
      苏蓉蓉道:“难道你……你竟要以自己来作鱼饵”

      楚留香只觉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变得冰凉而颤抖,他就用他那双坚定而温暖的手,将这只手包了起来,笑道:“这饵实在太大了,再大的鱼也吞不下去的,你只管放心,现在,你乖乖的听话,赶紧回家去,把我的那瓶酒吊进海水里去冻起来,再叫甜儿为我准备几只鸡,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回去把它们吃光的。”
      苏蓉蓉瞧着他,眼光比星光更温柔。
      她终于嫣然一笑,道:“你当然能回来,世上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世上,没有比美丽少女的鼓励和信任更能令人振奋的了,楚留香回到岸上时,只觉精力从未如此充沛过。
      苏蓉蓉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子,美丽而聪明的女孩子,居然还听话,这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
      楚留香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世界对我实在没有亏待什么……”
      只听一人带笑接着道:“你又何尝亏待过这世界呢”
      语声中,无花已飘然走了过来,那出尘的风姿,那飘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来更如天上谪仙。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当这里只有我一个夜猫子,谁知还有一个。”
      无花笑道:“还有两个。”
      楚留香再瞧过去,一个人木然站在风雨亭上,那一身黑衣在星光下发着亮,却正是黑珍珠。
      这奇特的少年也不知为了什么,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无花道:“月夜大明湖,独立风雨亭,贫僧以为他就是楚兄,正想过去说话,不想楚兄却已在这里出现了。”
      楚留香微笑道:“如此深夜,你居然还有雅兴游湖。”
      无花道:“棋酒之约,贫僧始终不能忘怀,此番正是来寻楚兄践约的。”
      楚留香此刻哪有下棋喝酒的时间。
      但他眼珠子一转,却笑道:“要下棋,你我两人已足够了,要喝酒,却要加上南宫灵才有趣。”
      无花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又何妨作一次深夜敲门的恶客”
      楚留香大笑道:“僧敲月下门,已可入画,正是风雅之极,怎可算是恶客……你在此稍候,待我去打发了那边像是已睡着了的朋友,就陪你去如何”
      他不等无花说话,已掠上风雨亭,只见黑珍珠痴痴的凝望着湖心,眉间竟似有说不出的忧郁。
      楚留香笑道:“只有马才是站着睡觉的,黑兄何苦学马”
      黑珍珠一瞥回头,瞧见了楚留香,这一瞬间,眼神似是有无穷变化,到最后却只是冷冷道:“阁下若要开玩笑,最好还是找那渔翁去。”
      楚留香笑道:“你眼力倒不错。”
      黑珍珠仰起了头,不再理他。
      楚留香大笑道:“今夜我已另有他约,不能再陪你喝酒,过两三天再说吧!”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黑珍珠听得莫名其妙,正想作色,谁知楚留香却已压低语声,匆匆说道:“带着你的马,在南门外等我,此事关系重要,能否揭开所有的秘密,就全都在此一举了。”
      黑珍珠又怔了怔,楚留香已大笑转身而去。

      有些人,像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关系,楚留香自然算是一个,无花是一个,南宫灵也是一个。
      无花根本用不着敲门,南宫灵根本就没睡,他根本早已在自斟自饮,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来似的。
      摆好棋盘,备好酒菜。
      南宫灵笑道:“看来,此番我们三人已非要分个胜负不可,不躺下去,谁也不准走,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留香大笑道:“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不醉无归的酒徒,为何不问无花,反来问我”
      他一面下棋,一面喝酒。那模样当真是开心已极,看来就像是用鞭子也赶不走他的了。
      无花笑道:“南宫兄不知棋中乐趣,倒真是一大憾事。”
      南宫灵笑道:“下棋的人苦苦思索,患得患失,又怎比得看棋的逍遥自在”
      无花想说话,突见楚留香一着棋—下在边角上。
      这着棋下得简直毫无道理,实在可算是着臭棋,但出自楚留香的手,却不得不令人大伤脑筋。
      无花皱眉道:“古往今来的棋谱,贫僧都已读遍,却未见有如此一着,这腹下的地盘,楚兄难道都不要了么”
      楚留香大笑道:“我这着棋妙用无穷,仔细想想吧,我可要去乘机方便方便……那方便之地在哪里,看来还得有劳南宫兄带路了。”
      南宫灵含笑将他带入后院,楚留香像是已等不及似的,匆匆钻了进去,却自后面的气窗中,一掠而出。
      那气窗方圆不过尺余,纵是垂髫童子,也无法出入,谁知楚留香全身骨节已能伸缩自如,走的正是别人都想不到的路。

      直掠出数十丈外,楚留香方自微笑道:“无花呀无花,我那着棋根本臭而不可闻,你若要自我那着棋里想出妙处,简直好像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但我这着棋却妙得很,等你们以为我跌进粪坑里时,只怕我早已到了尼山了。”
      南城门外,垂杨处处,“济南风物似江南”,尤其在这有星月的晚上,更显得如此。
      垂杨阴影下瞧不见人,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眸子。
      楚留香轻烟般掠过去,悄声道:“马呢”
      黑珍珠道:“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若非秘密,我怎会如此鬼祟,若是秘密,我怎会告诉你”
      黑珍珠冷笑道:“你不信任我,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我不信任你,为何将如此宝马借给你”
      楚留香笑道:“只有女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只有女人,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别人,你怎地也有女人的脾气”
      黑珍珠怔了怔,黑夜中虽瞧不见他的面色,却可瞧见他那冷漠的目光,似又起了复杂的变化。
      他终于忽然呼哨一声,马已奔来,那脚步轻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几乎听不见它的蹄声。
      楚留香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愿意别人将你当女人的。”
      黑珍珠霍然扭转了头,忽又回首道:“你什么时候将马还给我我在哪里等你”
      楚留香跃上马,道:“你此刻已无危险,只管放心在这城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绝不会有人伤你,两天内,我就将马还给你,假如我还没有死的话。”
      黑珍珠冷冷道:“你死不死都没关系,却千万不能伤了我的马。”
      话未说完,楚留香早已长笑纵马而去。
      这匹马当真是绝世的千里驹,楚留香纵马奔驰,只觉得两耳风生,道旁的树木,一连串往后倒了下去。
      他喜欢这种速度的刺激,但却并非完全为了这原因才借马的,只因他不想将力气花在道路上。
      他还要保留力气,做更重要的事。
      马到尼山时,长夜已过去,楚留香在山脚下寻了家妥当的樵户,寄下了马,便立刻趁着朝阳上山。
      朝阳,映得那石梁闪闪发光,但这一次,石梁上却再也没有阻拦楚留香的人,空山鸟语,一切都是安静的,那幽雅的茅舍,也安静地浸浴在阳光里,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里,更是悄无声息。
      这一切都瞧不出丝毫凶兆,但却嫌太安静了,静得令楚留香有些不安起来,来不及敲门,便闯了进去。
      秋灵素果然已不见了!那青灰色的蒲团上,只留下一根乌簪,乌簪上还遗留着一缕淡淡的发香。
      楚留香大声惊呼道:“任夫人……任夫人……你在哪里”
      他自然也知道呼唤不会有人回应,一面大呼,一面已将这小小三间茅舍,全都找了一遍。茅屋里,每样东西都井然有条,绝无丝毫凌乱之态,也瞧不出有丝毫挣扎搏斗的痕迹。
      但那任夫人秋灵素又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立刻就像是只猎犬似的,开始四下搜索起来,他希望任夫人能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暗示也好。

      但他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也寻不出片纸只字,更寻不出丝毫异状,被褥整齐的叠在床上,衣服整齐地叠在衣橱里,梳妆台上有三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梳子,碗柜里有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每样东西,都在平时应在的位置上,有条有理,绝无丝毫错乱,楚留香简直从未到过这么有条有理的地方。
      假如这地方看来有什么不对的话,那就是一切实在太有条有理了,就好像故意摆好来给人家瞧瞧的。
      楚留香沉思着走出去,目光忽又落在那乌木发簪上。
      这蒲团既是任夫人常坐的地方,蒲团上有她的发簪,也不能算是十分奇怪,所以楚留香本未留意。
      但现在,他既已发觉这屋子出奇地有条理,这发簪看来就分外扎眼了。
      这屋子里既然每样东西都被放在最妥当,最合理的地方,那么这发簪也应该在梳妆台上才是,此刻怎会在这蒲团上楚留香用两根手指,轻轻将这发簪拈了起来,忽然发觉这发簪的针头,正指着后面的一道小门。
      这小门此刻是关着的。
      楚留香掠过去,又发觉这门竟被人从外面拴起。
      他目光中立刻闪出喜色,毫不迟疑,踢开门,窜出去!

      后山更是荒凉。
      楚留香就像是只狸猫,在荒草荆棘间窜行着,忽然瞧见左面的荆棘上,挂着几条破碎的黑布。
      这条布正像是任夫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楚留香左转,疾行,突听一阵狞笑。
      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让我沾着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现在你为何还不跳下去”
      这狞恶的笑声,竟是那武林恶丐白玉魔发出来的。
      接着,便听得任夫人的语声道:“我反正已必死无疑,你何苦还如此着急。”
      楚留香悄悄掩过去,只见任夫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悬崖的边缘,山风振衣,她随时都可能跌下去。
      她面上仍蒙着那层黑纱,手里却抱着任老帮主的骨灰瓶子,白玉魔狞笑着站在她身后四尺外,掌中兵刃却换了个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只有白玉魔一个人,楚留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秋灵素道:“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白玉魔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我为了要找任老头子报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纵不能亲手杀死他,瞧他化骨扬灰,现在能逼死你,也总算出了口恶气!”
      秋灵素道:“我知道你要来找我报仇,但你却怎能找到这地方来的”
      白玉魔狞笑道:“你以为这地方很秘密”
      秋灵素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说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谁将你带来的呢那人总该知道你住在这儿吧!”
      秋灵素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该想到,他迟早都不会放过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话既已问完了,还等什么”
      秋灵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这一刻”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回天枫十四郎 ◆

      白玉魔目光闪动,狞笑道:“你莫非还在等人来救你你岂非在做梦”
      秋灵素抬起头,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叹道:“到了现在,只怕的确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她抱紧那骨灰瓶,便要纵身跃下。
      楚留香突然一跃而出,大喝道:“白玉魔,我虽从不杀人,但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举起,却已惊得呆住了。
      楚留香再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喝声中,人已掠过去,将秋灵素远远拉开了万丈悬崖。
      白玉魔这才回过神来,怒喝道:“姓楚的!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夹带着劲风,已向楚留香和秋灵素扫了过去。
      这狼牙棒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血战于千军万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强,其势之猛,绝非江湖豪杰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拟,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将如此沉重的兵刃,运用的得心应手。
      谁知楚留香非但全不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方才伸手一拉开,已发觉这任夫人秋灵素身上,竟全无丝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让她受着伤害。
      是以他只有冒险。
      只见他身形一曲一扭,已冲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错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托。
      白玉魔横击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挥了出去!楚留香的手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
      白玉魔只觉半边身子一麻,狼牙棒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直冲入云霄,山巅的云,都被击碎。
      楚留香这一托、一切,说来虽平淡无奇,但当时他所冒的危险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谁也指说不出。
      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间,便已脱手,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几曾遇着这样的事,竟不觉呆住了。
      只见楚留香站在他面前,微微笑道:“你还不走”
      他竟不乘机出手进击,轻轻易易就放过了白玉魔。
      白玉魔更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事,但他自己心狠手辣,自然梦想不到别人竟会如此宽大为怀。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你……你难道……”
      楚留香淡淡道:“你只要时常去想想,自己怎会未死那么也该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做人了。”
      白玉魔再也不说话,扭头直奔了出去。
      这时悬崖下才遥遥传来“噗”的一声,狼牙棒已落了下去,楚留香转过身子,向秋灵素微微一笑,道:“在下是否来迟了”
      秋灵素道:“但你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令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够听得懂我的话,那么,你势必要回来的,所以,这白玉魔寻着我时,我就千方百计地稳住他,慢慢走来这里,他听我要来此跳崖,也就未曾出手。”
      楚留香微笑道:“若非夫人的风仪,又怎能令嗜杀成性的白玉魔不敢沾夫人一指,若非夫人的落簪,在下又怎会寻来这里”
      两人俱是绝世聪明之人,竟恰巧遇在一起。
      秋灵素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这一切的事,并非为了顾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却未免死得太可惜。”
      楚留香道:“夫人心里的秘密,现在可以说了么”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现在若还不说,只怕永远也没有说的时候了……但这事千头万绪,却叫我从何说起呢”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从那四封信说起,札木合、左又铮、灵鹫子、西门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为夫人所写”
      秋灵素叹道:“是我……我害了他们!”
      楚留香道:“夫人为何要写这四封信,夫人的困难是什么”
      秋灵素黯然道:“你可听说过汉献帝衣带诏的故事,他身为皇帝,却如同傀儡,非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
      楚留香动容道:“难道任老帮主也……”
      秋灵素道:“这三年以来,任慈的处境,也正和那可怜的皇帝一样,名虽为丐帮的帮主,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制于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受制于谁”
      秋灵素一字一字道:“南宫灵!”
      楚留香跌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秋灵素道:“他本是个孤儿,是任慈从小将他带大的,传授给他一身武功,他也实在聪明,无论任慈教什么,他一学就会,而且渐有青出于蓝之势。”
      楚留香道:“但以任老帮主那一身功夫……”
      秋灵素截口叹道:“任慈年纪虽老,功夫却始终未曾搁下,身体也素来强健得很,但近三年来,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种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渐瘦弱,而且连手脚都渐渐软瘫了,简直已等于是个废人。”
      楚留香长叹道:“好汉最怕病来磨,自古皆是如此!”
      秋灵素道:“但他这病却绝非天生的。”
      楚留香失声道:“夫人的意思,难道是有人下毒”
      秋灵素道:“正是!”
      楚留香虽然已明知是谁,仍忍不住问道:“谁”

      秋灵素道:“只有一个人,有下毒的机会,那就是南宫灵!他真面目未露出来以前,谁都识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顺的人,不但帮中的艰难事务,全都是他一力承担,就连任慈的起居饮食,他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反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本还感激他的孝心,谁知他如此做竟为的是下毒方便。”
      楚留香苦笑道:“但他为了怕引起别人怀疑,所以又不敢将任老帮主毒死,此人心肠之毒辣,行事之周密,竟连我都看不出。”

      秋灵素叹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发觉时,却已迟了,任慈对他已无能为力,无论什么事,已只有听命于他,非但不敢说破他的毒计,还得瞧他的脸色,极力敷衍着他,甚至巴结着他……”说到这里,她平静幽雅的语声,已颤抖起来,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满了辛酸血泪。
      楚留香只听得义愤填膺,怒道:“他这样做法,丐帮中别的人难道都不管么”
      秋灵素道:“在别人面前,他对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顺,又有谁能瞧得出他那恶毒的真面目”
      秋灵素叹道:“到最后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软禁,没有他的允许,谁也见不着我们,他对外只说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扰,又有谁会不信他的话,丐帮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谁会来打扰他”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灵索道:“是南宫灵为我送出去的。”
      楚留香讶然道:“南宫灵”
      秋灵索道:“要将信送给西门千与左又铮虽不困难,但灵鹫子与札木合,一个蛰居海隅,一个远在沙漠,除了南宫灵能指挥天下的丐帮弟子将信送去之外,还有谁能将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们于上”

      楚留香拍手道:“这就对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灵鹫子、西门千、左又铮这四人,住处之远近,差异极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时送出的,西门千与左又铮到达时,札木合与灵鹫子只怕连信都未收到,但他们四人却偏偏像是同时到达的,这岂非怪事么”
      他叹了口气,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南宫灵早已算好了时间的,他算准札木合与灵鹫子已收到信,动身之后,才将左又铮与西门千的信送去,算准了要他们四人同时到达,且令他们同时而死。”

      他想通了这道理,越觉得南宫灵行事之周密,实在令人可怕,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自从任慈得病后,丐帮中千千万万弟子,都已将南宫灵视为帮主的惟一继承人,只要南宫灵一句话,莫说送封信,即使要他们赴汤蹈火,也是人人踊跃争先的,这力量又岂同等闲!”
      楚留香道:“但他却又怎会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灵素道:“在这段日子里,南宫灵为了收买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声,又绝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财。”
      楚留香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头上了”
      秋灵素道:“我嫁给任慈后,虽已改名换姓,但他却知道我的底细,这自然也因为任慈实在太信任他,他开支日益巨大,几年来罗掘俱穷,有一天,竟逼着要我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
      楚留香击掌道:“不错,夫人那封信上,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困难,而左又铮、西门千的金钱又都来得甚易,海南剑派财产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说了,南宫灵竟以为夫人写信是为了要为他借钱的。”
      秋灵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机会利用他来为我传信,只要能见着他们四人,什么事就好办了。”
      楚留香道:“但南宫灵却又为何改变了主意没有要他们的财,却要了他们的命”
      秋灵素叹道:“这只因为一个人,就在信送出后的一天晚上,这人来了,
      和南宫灵密谈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变。”
      楚留香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秋灵素道:“我也没见到他。”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只是知道他来了”
      秋灵素道:“南宫灵为了监视我们,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屋子,我们既已是他的网中之鱼,他对我们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里的动静,我大多都能听得到……我功力虽失,耳力却幸好未曾失去。”
      楚留香道:“你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秋灵素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们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时似乎还有小小的争执,却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叹道:“你若能听见就好了,这神秘的人物,说不定才真的是这幕后的主谋。”
      秋灵素道:“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过了不久,南宫灵就送来碗参汤,说是要给任慈进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这碗参汤,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灵素道:“他许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这其中必有阴谋,但我用了三种方法,都试不出这参汤中有丝毫毒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这参汤中只要有一丝毒药,无论他下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毒,都没有我试不出来的。所以我认为,这碗参汤,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放心让任老帮主喝了下去”
      秋灵素黯然道:“参汤中既没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宫灵心意,何况,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确实需要些滋养的东西。”
      那的确是一段凄凉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与艰苦,她纤弱的身子,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楚留香心里突然一动,小声道:“任老帮主喝下那碗参汤后,是否全身都肿胀起来”
      他话未说完,秋灵素已吃惊道:“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天一神水,你试不出那参汤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果然就是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人,自然也就是杀死“天强星”宋刚,伪装成天枫十四郎的人,南宫灵虽然可怕,这人的狡猾与毒辣,却更在南宫灵之上。
      楚留香现在虽已知道了南宫灵的秘密,但若查不出这人是谁,他的一切努力,还是等于白费。
      秋灵素身子颤抖得更剧烈,道:“我始终不相信南宫灵真的能忍心亲手害死任慈,我始终不相信那参汤中真的有毒,但现在……现在……”
      她突然冲到楚留香面前,嘶声道:“我将一切秘密都告诉你,你能为我复仇么”
      楚留香叹道:“这秘密揭破之后,不用我动手,南宫灵自己也是无法活下去的,这也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来见你。”
      秋灵素道:“但他为何又要带你来”
      楚留香苦笑道:“他始终不愿正面和我冲突,被我逼得无法可想时,就只有自己带我来,他知道你当着他的面,是绝不敢将秘密泄漏的……”

      他语声顿了顿,喃喃又道:“那天,他要我等他一个时辰,为的自然不是真的因为帮中有事待理,而是要那神秘的凶手,先赶来这里,扮成天枫十四郎,在石梁上等着我,有他自己陪着,他固然怕我见到你,但还是想借着这里险恶的地势,将我除去,永绝后患。我若永远见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
      秋灵素叹道:“他先要人等在这里杀你,若杀不死你,他就自己陪你来,有他在,我自然什么话都不能说……”
      她突然赧然而笑,接道:“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已可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谁知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放不过他的。”
      楚留香道:“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真能放心,也生怕我去而复返,所以,他就将你的住处,故意泄漏给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将你除去,等别人知道此事时,他便可装作毫不知情,将责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但他却未想到,我竟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我那一着棋,果然不是白走的。只不过等他想出这一着棋的奥妙时,却已迟了。”
      秋灵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枫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过这名字”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夫人你难道真的认得此人”
      秋灵素道:“我虽不认得此人,但以前却常听到任慈提起他。”
      楚留香失声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个人,我本以为‘天枫十四郎’这名字,只不过是他们凭空造出来的。”
      秋灵素道:“任慈外柔内刚,平生对人,极少服膺,但对这‘天枫十四郎’却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总说他可算是这世上少见的英雄铁汉。”
      楚留香皱眉道:“这样的人,和南宫灵又会行什么关系南宫灵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
      秋灵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楚留香脱口问道:“是谁杀了他”
      秋灵素一字字缓缓道:“杀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讶然道:“任老帮主既然对他那般敬重,却又为何杀了他”

      秋灵素叹息道:“这天枫十四郎渡海而来,一心要与中原武林的高手们,较一较高低,那时任慈接掌丐帮门户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时期,天枫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自勺雄心壮志,自然不会错过了他。踏上中土还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战的信,约期与他决斗。”
      楚留香叹道:“这天枫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我邦地大物博,卧虎藏龙,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岂是他一个人能打遍的”
      秋灵素道:“任慈接到天枫十四郎的挑战信后,为了丐帮的声名,自然不能退却,何况他那时血气正盛,也正想和这东瀛剑客的诡异剑法,一决高下。”
      楚留香动容道:“这一战之精彩,想必足以惊天动地,只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竟未及亲眼目睹这一场大战!”
      秋灵素悠悠道:“这一战丝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见,想必要失望得很。”
      楚留香怔了怔,道:“为什么”
      秋灵素道:“任慈素来不好虚名,接到这封挑战信后,并未宣扬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当时陪他去应战的,也不过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长老一个人而已,此外简直没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道:“决斗之地,订在哪里”
      秋灵素道:“那地方据说是在闽南边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为的自然也是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那天枫十四郎虽然张狂,却想必也不是个好名的人,否则任老帮主纵不说,天枫十四郎也会张扬出去的。”
      秋灵素道:“他那封挑战信上,也曾说明并非为名而战,而是为武而战,任慈与司徒长老到了那山上后,天枫十四郎果然已在等着,一言不发,立刻和任慈动起手来。”

      楚留香忍不住道:“一句话都未说么”
      秋灵素想了想,道:“据任慈后来告诉我,他到了山上时,那天枫十四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握着一柄已出了鞘的长剑,见了任慈,立刻仗剑而起,立出了东瀛剑法中独有的门户,嘴里只说了两个字。”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一回帮主夫人 ◆

      楚留香又忍不住问道:“两个什么字”
      秋灵索道:“只说了‘来吧’这两个字,便闭口不语,任慈见他如此狂傲,也不觉动了火气,所以也就懒得和他说话。”
      楚留香道:“任帮主可用了兵刃”
      秋灵索道:“任慈使的,正是历代丐帮帮主传统的兵刃竹节杖,也就是俗称‘打狗棒’的,两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将天枫十四郎掌中剑震飞,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枫十四郎立刻口吐鲜血而倒。”
      楚留香更是惊诧,失声道:“天枫十四郎挟技而来,怎会如此不济”

      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任慈当时本也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任慈并非这天枫十四郎第一个挑战的人,就在同一天里,天枫十四郎已和别人决斗过一场,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内伤,他若肯说出来,任慈自然绝不会乘人之危和他动手,但他却怕自己说出后,别人会以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说了‘来吧’两个宇,对自己的伤势,竟是始终绝口不提,任慈却以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与别人说话哩!”

      她叹息着接道:“他受的内伤本已极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内外伤一齐发作,铁人也禁受不起,当天就不支而死,直到临死时,也没有说一句示弱的话,更没有丝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说他能死在战场上,已算不虚此生。”
      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满悲壮之气,此刻被秋灵素以她那独有的优雅语声说出来,更是动人心魄。
      楚留香也不禁听得热血奔腾,仰天长叹道:“这天枫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还是在那里等着应战,当真不愧是天下少见的英雄铁汉。”
      秋灵素道:“这大概也就是东瀛武士们,引以为荣的武道精神。”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种人总是值得别人钦佩的,也难怪任老帮主直到二十年后,仍然时常惦念着他。”
      秋灵素叹道:“天枫十四郎之死,责任虽不在任慈,但任慈却终生歉疚在心,总是说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难瞧出天枫十四郎已受了伤的。”
      楚留香道:“在任老帮主之前击伤他的人是谁呢”
      秋灵素道:“任慈始终没有提起此事。”
      楚留香沉吟道:“这人想必和任老帮主一样,不好虚名,是以他和天枫十四郎那一战,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这人能以内力震伤天枫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枫十四郎与他决战受伤之后,还能赶到那山上,他的落脚处,想必也在
      闽南一带,那么,他会是谁呢……呀!莫非是……”
      秋灵素忽然道:“我将这故事告诉你,并非全无原因。”
      楚留香道:“还有什么原因”
      秋灵素缓缓道:“天枫十四郎临死时,曾经托付任慈一件事,但无论如何我去问任慈,他总是不肯将这件事说出来。”
      楚留香笑道:“任老帮主为何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灵素沉声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后来却猜出了一些。”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任慈每见到南宫灵后,总要想起天枫十四郎,为之唏嘘感慨终日,到后来他虽明知南宫灵害了他,但仍不肯有丝毫伤害到南宫灵,总说他本对不起南宫灵,但他将南宫灵扶养成人,又会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纱中穿透出来,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枫十四郎临死前托付给任慈的事,就是南宫灵,任慈自觉对不起天枫十四郎,所以对南宫灵也分外容忍。”
      楚留香耸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南宫灵便是那天枫十四郎的遗孤么”
      秋灵素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想了想,击掌道:“不错!任老帮主始终不肯说出那件事,为的正是生怕南宫灵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后,会生出偏激之心。”
      秋灵素凄然道:“你总算也能了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时简直已将南宫灵视如自己的儿子,自然不愿南宫灵知道他便是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他一生行事素来磊落,却还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楚留香悚然道:“但无论他如何隐瞒,最后害死他的,竟终还是南宫灵,他在二十年前无心做错了件事,却在二十年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离奇与残酷,就连楚留香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秋灵素颤声道:“这若真是苍天要他付出的代价,苍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留香沉吟道:“但南宫灵是否也已知道这件事呢那神秘的凶手,是否也和天枫十四郎有什么关系否则他又怎能学会东瀛武士的忍术秘技”
      秋灵素缓缓道:“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发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诉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楚留香目光直视着她,忽然道:“在下还想请求夫人一件事。”
      秋灵素道:“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不知夫人可否掀开面纱,让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么”
      楚留香道:“在下有此愿望,已非一日。”
      他心里实在充满了好奇,实在想瞧一瞧这位倾倒众生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
      越是瞧不见的东西,人们总是越想去瞧一瞧的。那覆面的黑纱虽薄,却令这绝代美人,更增加了许多幻想的神秘。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叹道:“二十年来,你是能瞧见我真面目的第二个人。”
      楚留香愕然道:“能瞧见夫人面目的,只有两个人”
      秋灵素一字字道:“不错,只有两个人,你,任慈……”
      楚留香道:“为什么别的人……”
      话未说完,突然呆住,他一生中虽也见过不少奇怪的事,但却从无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惊。

      黑纱,终于被掀起。
      楚留香本期望能见到一张仙子的脸,谁知此刻自黑纱中露出来的脸,竟是属于魔鬼的。
      这张脸上,竟已没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肤,整个一张脸,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凝结而成的,没有五官,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丑恶的,赤红的肉块,绽裂开的洞。
      秋灵素悠悠道:“你现在满意了么”
      楚留香道:“在下……在下实在不知道……”
      秋灵素道:“你现在总已该知道,为什么只有任慈和你瞧过这张脸,只因我的脸早已被毁了,我想,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被别人瞧见这副样子的,是么”
      她语声竟是那么淡漠而平静,但这平静淡漠的话声,却令楚留香更觉说不出的难受。
      他这从不低头的人,竟也不觉垂下了头,黯然道:“在下实在该死,在下力什么要逼夫人……”
      秋灵素道:“你没有逼我,是我愿意让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和激动,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迟来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让楚留香瞧见我二十年前的容貌,这在你固然是件遗憾,我又何尝不算得遗憾呢”
      楚留香强笑道:“无论夫人容貌变得怎样,夫人的风姿,仍是天下无双,在下能见到夫人的风仪,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灵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为我并不难受,我容貌被毁的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着被山风吹远的一抹云霞,悠悠接道:“我甚至还有些感激那将我容貌毁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宁静幸福的岁月”
      楚留香忍不住道:“却不知那人是谁”
      秋灵素回过目光,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你可听过‘石观音’这个名字”
      楚留香失声道:“石观音”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你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她本是这世上武功最高,心肠最冷的女人。现在,她只怕也可算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么仇恨”
      秋灵素道:“没有仇恨,她甚至只不过见了我一面而已。”
      楚留香道:“那么她为什么……”
      秋灵素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叹道:“在江湖传说中,据说她有一面魔镜,她每天都要问这面镜子……‘谁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楚留香道:“这面镜子每次都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秋灵素道:“不错,直到有一天,这魔镜的回答忽然改变了,它竟说我……说秋灵素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而我的灾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这自然像是段神话。
      这神话虽不美丽,但却充满了一种飘忽幽谲的神秘感,楚留香竟不觉听得痴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所以,她就来找夫人”
      秋灵素道:“她找到我时,曾经动也不动地,对我凝注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然后忽然问我,说道:‘你是愿意我杀死你,还是愿意毁去自己的容貌’……”
      楚留香苦笑道:“这句话问得当真可笑。”

      秋灵素叹道:“但当时我却丝毫不觉可笑,我只觉手脚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转过身,说:“三个月后,我当再来,那时我若瞧见你还是这样子,我就杀了你。”她在桌上留下个瓶子,又说:‘我让你再保留三个月的美丽,你当然知道好生珍惜’。”
      楚留香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为何不……”
      秋灵素道:“石观音若要杀一个人时,没有人能逃得掉的,我亲眼瞧见她的武功,那时,我也不想死。”
      楚留香叹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灵素缓缓合起眼帘,道:“那时,我还年轻,对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想,我纵不再美丽,但能活下去,总比死了的好。”
      她睁开眼睛,似乎笑了笑,接着道:“我又想,至少我还有三个月的美丽,我自然该好好珍惜,那么,在这三个月里,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于是夫人就想将这美丽永远保存在人们心中,于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负盛名的人像画家孙学圃。”
      秋灵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道:“在下已见过了孙先生。”
      秋灵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时我做事实在太任性……就在画成的那天晚上,三个月的期限已到,石观音向来都是最准时的。”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毁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灵素道:“石观音留下的那小瓶子里,就是一瓶比火还烈,最灼人的药水。”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声,终于不禁激动起来。
      楚留香叹道:“夫人不愿意孙先生醒来后,瞧见夫人容貌已毁,所以就……”
      秋灵素颤声道:“我将那瓶药水淋在脸上后,神智已几乎疯狂,所以……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长叹道:“直到现在,在下才知道夫人为何要对孙先生如此,为何要画那四幅画,以前我们对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错了。”
      秋灵素道:“无论我为的是什么,我做出那种事来,你都不会原谅我的,是么”
      楚留香黯然半晌,柔声道:“在下只知道现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温和,最仁慈的女人,至于以前那秋灵素是怎样的,在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秋灵素也沉默了许久,悠悠道:“这二十年来,我的确改变了许多,你当然也可猜得出,是谁令我改变的。”
      楚留香道:“任老帮主。”
      秋灵素且不回答,却道:“我在疯狂中挖去孙学圃的眼珠后,自己也昏迷不醒,醒来时整个头都已被包扎起来,此后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几个月,那时我真不知有多么的感激素心大师,若不是她照顾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语声已渐渐平静,接着道:“但等到我重见光明时才知道,时时刻刻在身旁照顾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将那感激之心,转给任老帮主”
      秋灵素摇头叹道:“那时我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楚留香讶然道:“恨”
      秋灵素道:“我见到任慈时,也见到了自己的脸,我见到这张脸,才知道我已没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心里既悲哀,又愤怒,更恨任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见到我,我疯狂般将他赶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夫人那时的心情,在下倒也能了解几分。”
      秋灵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么你也该知道,像任慈这种人,是赶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我又赶走了他……”
      楚留香微笑道:“但第三天早上,他还是来了。”
      秋灵素道:“他天天来,我天天赶,我用尽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骂他,甚至打他,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她轻轻抚着手中的骨灰罐子,这虽然只是个冰冷的瓷瓶,但却像是带给她无限温暖。

      她柔声接着道:“你知道,那时他已是丐帮的帮主,他本不必对一个既丑怪,又凶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现在瞧着我的脸,也该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对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个死人,否则又怎会不被他感动呢”
      楚留香缓缓道:“这只囚任老帮主爱的本不是失去的美丽,而是夫人的……灵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虽然改变,但灵魂却不会改变的。”
      秋灵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着时没有认识你,否则,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好朋友……只不过,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你还是猜错了。”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在那时以前,我和任慈只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他又怎会对我如此痴情何况,那时我美丽的只是躯壳,我的灵魂本是丑恶的。”
      楚留香微笑道:“有时人们也会一见钟情,情深入骨的。”
      秋灵素又似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个女人容貌被毁后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这种痛苦减轻,所以他决定牺牲自己,来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说过,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二回好友成仇 ◆

      楚留香微笑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算是牺牲了自己,他虽没有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却得到了世上最温柔、最高雅、最体贴的妻子。”
      秋灵素柔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种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里有多么开心。”
      楚留香道:“在下更要感谢夫人,告诉我这段往事,在下这一生中,永远再也不会听到比这更伟大、更动人的爱情。”
      秋灵素忽又一笑,道:“你可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你不但是惟一见到我这张脸的男人,也是我惟一感激的男人。”
      她凝注着楚留香,目光变得更温柔。
      她温柔地轻抚着瓷罐,轻轻地、缓缓地接着道:“只因任慈虽给了我二十年宁静的幸福生活,却只有你,才能令我在如此宁静的心情中死……”
      楚留香骇然道:“死”
      秋灵素悠悠道:“任慈一死,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揭穿南宫灵的秘密,现在,我心事已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

      直等楚留香回到济南时,他心里仍充满了悲哀。
      他眼看着任夫人的身子,直坠入那万丈悬崖中,眼看着那迷蒙的云雾,将她吞没,竟援救不及。
      虽然他也有看得很清楚,任夫人临死前的目光,是那么宁静,并没有丝毫痛苦,虽然他也知道,死亡,对任夫人疲惫的生命说来,已不过只是一种永久的安息,但他仍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愤怒。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南宫灵。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南宫灵。

      夜已很深,但丐帮的香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楚留香到这里来,本未想到能寻着南宫灵,他只不过想寻着个丐帮子弟,问出南宫灵的下落而已。
      但在那辉煌的灯光下,宽大的紫檀木椅上,石像般端坐着一个人,却赫然正是南宫灵。
      他以手支腮,坐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又似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楚留香远在对面屋脊上,便已见着他了,白玉魔必已回来,他想必已知道楚留香已单独和秋灵素谈过话。
      那么他为何还不走为何还坐在这里
      这莫非又是个陷阱这院子里,莫非已有杀人的埋伏,南宫灵不惜以身为饵,等着楚留香上钩。
      但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也瞧不出丝毫杀机,星光映着青石板的地,亮得像镜子。
      南宫灵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楚兄已来了么小弟在此久候了。”
      楚留香正自微微一惊,南宫灵已又笑道:“楚兄但请放心,此间只有小弟一个人,并无埋伏。”
      楚留香大笑道:“这里自然绝无埋伏,我自然放心得很,这种事你自然不愿惊动别人,你自然知道还是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
      话声中,他已掠入大厅,目光灼灼,瞪着南宫灵。
      南宫灵也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像是狼,又像是鹰。
      良久良久,南宫灵才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道了,是么”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已知道了,是么”
      南宫灵也点了点头,微笑道:“但小弟却还没有走,还是在这里相候,楚兄必定奇怪得很。”
      楚留香道:“你没有走,只因你知道走不了的。”
      南宫灵大笑道:“我没有走,只因我不愿走而已,否则天下之大,我何处不可去”
      楚留香拉过把椅子坐下,悠悠道:“你要走,便得放弃一切,过着被放逐般的生活。但若要你放弃你现在的声名与权势,你却比死更痛苦。”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倒真是小弟的知己。”
      他忽然顿住笑声,厉喝道:“你既对我了解如此之深,你该知道我死也不会放弃这一切的,我费了一生心血得来的东西,没有人能逼我放弃。”
      楚留香轻叹道:“你能不放弃么”
      南宫灵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我为何不能不放弃,我就算杀了任慈,但那也不过只是为父报仇,父仇不共戴天,江湖中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楚留香失声道:“你已知道了这秘密”
      南宫灵凄声笑道:“任慈以为能瞒得过我,你难道也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算你这么做,真是为了要报父仇,就算江湖中没有人管你,但丐帮子弟,若知道你杀了任慈,他们还能容你做帮主”
      南宫灵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子,楚留香这句话,就像一柄刀,一刀刺入了他的要害。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垂下头,赧然道:“楚留香!楚留香!你为何要如此逼我我本不愿有丝毫伤害到你,你……你为何定要多管闲事”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天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南宫灵缓缓道:“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便认为你可以做我终生的好友,你……你可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我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你已先我而至,赶到那里。”

      他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接着道:“我赶去时,你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我见到你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倾倒,那时若有人问我,谁是天下第一少年英雄,我必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南宫灵。”
      南宫灵微笑道:“从此以后,你我就成了相知好友,只要我有空,我就会到你的船上去呆两天,你可记得我为苏蓉蓉画像的那次……”
      楚留香嘴角也泛起了微笑,道:“那次是你我相处得最久的一次,五天之内,你我喝光了船上所有的藏酒,有一次我喝得烂醉,要到海中去捉月亮,你居然也跳下去帮我的忙,我们月亮虽没捉到,却捉回了一只大海龟。”
      南宫灵大笑道:“那只海龟,真是我平生从未吃到过的美味,你我比赛看谁吃得多,偌大的海龟,竟被我们一天就吃光了,但我们的肚子却因此疼了两天。”
      两人相与大笑,笑得是那么开心,像是已忘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但不知怎地,笑声却又竟然微弱下来。
      楚留香喃喃道:“那些日子,可真是一连串快乐的日子,我有时总不觉奇怪,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像是分外短促”
      南宫灵悠悠道:“只要你不破坏,我们仍有那种快乐的日子,只要你不说,这件事也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轻轻叹息着道:“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打动楚留香的心,那就是友情了!”
      南宫灵道:“你……肯不说么”
      楚留香道:“我不说……”
      南宫灵大喜道:“朋友……我就知道楚留香是南宫灵的朋友。”
      楚留香沉声道:“我不说,但却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南宫灵一怔,道:“什么事”
      楚留香叹道:“你纵然要为父复仇,手段却不该如此残酷,更不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我希望你暂时辞去帮主之职,找个地方,闭门思过,你……你还年轻,将来再从头做起,以你的才干,必定还会有作为的。”
      南宫灵面色变得铁青,仰首笑道:“楚留香,好朋友!你总算还没有说要杀我,却要我将来再从头做起,将来是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
      他又霍然站起,身子都颤抖起来,嘶声道:“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二—十年你为何定要逼我牺牲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你为何不索性说杀了我”
      楚留香叹道:“我只是要你为自己所做的事赎罪,只是要你改过,并不要你死,你要知道,死,并不是一个人赎罪的最好方法。”
      南宫灵冷笑道:“你那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我也想听听。”
      楚留香沉声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南宫灵皱眉道:“他”
      楚留香道:“他就是杀死天鹰子,杀死宋刚的人,他就是假扮天枫十四郎,要取我性命的人,他也就是自‘神水宫’盗出天一神水的人。”
      南宫灵身子一震,骤然怔住。
      楚留香道:“你自然知道,他如此做,必定并非只为了要杀任慈,他必定还有许多阴谋,我绝不能眼看着他的阴谋再发展下去,我一定要阻止他!”
      南宫灵紧咬着牙关,一字字道:“你永远不能阻止住他的,没有人能阻止住他!”
      楚留香大声道:“到了此刻,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守秘密你可知道,要任慈死,只不过是他整个阴谋中的一环,你也不过是被他利用做杀死任慈的工具而已,到了必要时,他一样也会杀死你的。”
      南宫灵突又狂笑起来,道:“他利用我他也会杀死我……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沉声道:“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
      南宫灵狂笑道:“你想我会说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南宫灵!南宫灵!我实在也不愿伤害你,你为何还要逼我”
      南宫灵颤声道:“是你在逼我,不是我在逼你,我虽不愿伤害你,但到了万不得已时,也只好出手了!”
      楚留香缓缓道:“你绝不会出手的,你武功绝不是我的敌手!”
      南宫灵冷笑道:“真的”
      他身子看来没有丝毫动弹,却已自椅子中平空飞起,楚留香身子也似是未动弹,也飞了起来。
      但到了空中,楚留香竟还是坐着的,那硕大而沉重的紫檀木椅,竟好像已黏在他身上。
      两人凌空相遇,只听掌击之声,一连串响了七次,两人竟在这快得如白驹过隙的刹那间,交了七掌。
      掌声七响后,两人身形乍合又分。
      楚留香带着椅子,飘飘落在地上,恰巧正落在原处,几乎不差分寸,沉重的木椅落地,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南宫灵凌空一个翻身,也落回椅上,却将那坚实的木椅,压得发出“吱”的一声,他面色也已惨变。
      两人虽然各无伤损,但无疑已分出高下,两人交手时间虽短,却也无疑正是可以决定当今武林局势的一战。
      这一战看来虽轻描淡写,但其重要性,却绝不在古往今来任何一战之下。
      楚留香叹道:“南宫灵,你难道还要逼我出手不成”
      南宫灵面上乍青乍红,神色说不出的凄凉,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你苦练二十年的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么”
      他突又长身而起,大喝道:“楚留香,你也莫要得意,我南宫灵今日既然在这里等着你,又怎会没有别的手段”
      喝声中,他挥了挥手,一个身高八尺,赤膊秃顶,仿佛野兽般的大汉,已高举着张椅子,大步走了出来。

      辉煌的灯火下,只见那椅子上,竟也木然端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空洞地凝注着前方。
      楚留香大惊失色,变色道:“蓉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苏蓉蓉竟似已听不见他的话,仍然动也不动。
      南宫灵冷笑道:“苏姑娘自然是我请来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请得动她”
      楚留香道:“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那四个绿衣人也是你派去的”
      南宫灵道:“正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她在那里”
      南宫灵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无花大师既然提醒了我,我自然要去瞧瞧,我既然为她画过像,又怎会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你生怕她已探出了神水宫的秘密,所以竟令人骤下毒手,但你们既已下过毒手,又怎知她还未死”

      南宫灵微笑道:“我知道那黑衣少年在一旁瞧看,故意要他传话给你,但你来到这里后,面上却毫无悲戚之色,由此可见,苏蓉蓉必定未死,所以你借尿遁之后,我并没有追你,却去追她,追你虽不易,要追上她却不难的。”
      楚留香长叹道:“而她却显然没有对你起丝毫怀疑,否则又怎会落入你的手中”
      南宫灵大笑道:“她又怎会怀疑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不对!那四个绿衣人向她下手时,你正陪着我去寻任夫人,这件事显然另有别人主使,他是谁他又怎会认得蓉儿”
      南宫灵面色又变,厉声道:“我既已下令,还用得着亲自在场么”
      他不等楚留香再说话,大喝又道:“放她下来!”
      那野兽般的大汉,双手平伸,缓缓将椅子放下。
      南宫灵道:“你为何不让这位朋友瞧瞧你的手劲”
      那大汉咧开大嘴一笑,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巨掌,缓缓抓起旁边一张椅子,两只手轻轻一夹。
      只听“喀嚓”一响,坚实的木椅,竞被他夹得粉碎——这哪里像是人这实在是像一只来自洪荒的恶兽。
      南宫灵大笑道:“很好!现在,你就将你这双手,放在这小姑娘的头上,只是要小心些,莫要将她的头压扁了。”
      那大汉的手,果然缓缓落在苏蓉蓉头上。
      南宫灵指着楚留香对那大汉道:“现在,你张大了眼睛,瞧着他,他全身上下,无论手脚,只要稍微动一动,你就将这位小姑娘的头捏碎!”
      那大汉竟然吃吃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件事有趣已极,楚留香却只觉手脚有些发冷,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想不到你竟也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来,你……你实在有些令我失望了。”
      南宫灵扭转了头,嗄声道:“我本也不愿如此做,但你为何定要苦苦逼我”
      楚留香道:“现在你……你究竟想怎样”
      南宫灵道:“我只是要你知道,苏蓉蓉已落在我手中,你若还想她好好活下去,就千万莫要再管我的闲事。”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若不顾她的性命,定要管呢”
      南宫灵回过头,微微笑道:“我确信楚留香不会是这样的人。”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你莫非竟要将蓉儿永远留在这里”
      南宫灵道:“无论在哪里,我总会让你知道她还是活着的,那总比死了的好,是么”
      楚留香缓缓道:“但我也还是活着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再也不能放心,我此刻纵然答应了你,你们还是要设法将我置之于死地,是么”
      南宫灵面色缓缓沉下,一字字道:“那是另外一件事了,你的死活,与她的死活无关,你若还想她活下去,此刻就非答应不可。”
      楚留香道:“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要杀她的”
      南宫灵悠悠道:“你既已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已与你无关,但你只要活着,就绝不会忍心见她为你而死,是么”
      楚留香惨笑道:“这条约岂非太不公平。”
      南宫灵放声笑道:“到了此时,你还期望什么公平的条约何况,在你未死之前,说不定还有些机会将她救出去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苏蓉蓉,指尖已不觉在发抖,若有人说楚留香居然也发起抖来,天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我实已将你的骨子都瞧透了,我知道你非答应不可,你已无选择的余地。”
      楚留香眼角似乎向窗外瞟了一眼,又叹了口气,悠悠道:“南宫灵,你既如此令我失望,有时我说不定也会令你失望的。”
      语声中,只听“嗤”的一声,一线乌光,挟带着尖锐的风声,毒蛇般卷住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狂吼着抬起手,他刚抬起手,楚留香已轻烟般掠了过去,将苏蓉蓉连人带椅子一齐推开。
      南宫灵大惊之下,也想扑上去,但一道冷森森的剑光,已匹练般飞来,挡住他的去路。
      楚留香直将苏蓉蓉推到角落里,才松了口气,喃喃笑道:“黑珍珠、一点红,我认得你们两人,真是运气。”

      黑珍珠掌中的长鞭,已如弓弦般绷紧。
      他双手用力紧拉着长鞭,就像是长江险滩上拉船的纤夫似的,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纤柔的手掌,已暴出青筋。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三回兄杀其弟 ◆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那大汉仍未被拉倒。鞭梢几乎已嵌进这野兽般大汉的脖子里,他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几乎已要凸出眼眶来。
      但他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既不伸手去夺长鞭,也不向黑珍珠走过去,他喉咙里嘶嘶作响,格格笑道:“小小子,你拉不倒我的!”
      黑珍珠既未瞧见力气这么大的人,也未瞧过这么愚蠢的人,只觉又是惊骇,又是奇怪,突然大声道:“你能拉得倒我么”
      那大汉咧嘴一笑,竟真的用脖子去拉那长鞭,两边都用于力气,“啪”的一声,长鞭一折而断。

      黑珍珠身子撞上了墙壁,大骇跃起,掠上横梁,只见那大汉铁塔般的身子已缓缓倒下,又黑又紫的脸上,舌头已吐了出来,眼珠子也凸在眼眶外,似乎还在瞪着黑珍珠,黑珍珠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个寒噤,苦笑道:“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为何总是这么简单”
      从梁上望下去,一点红和南宫灵就像是两个木头人似的,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到现在还没有动弹。
      南宫灵眼睛盯着一点红掌中的剑,再也不敢去瞧别的,但旁边发生了什么事,他自然不瞧也可想到。
      他额上已开始沁出了冷汗,突然大声道:“一点红,听说你只有为了钱才肯杀人,是么”
      一点红灰色的眼睛,死鱼般盯着他,并不说话。
      南宫灵嗄声道:“你若肯助我杀死楚留香,我给你十万两。”
      一点红嘴角动了动,咧嘴一笑,道:“十万两楚留香竟如此值钱么”
      南宫灵道:“你杀了我,绝对没有人肯给你十万两的,是么”
      一点红冷冷道:“不错,只因你这人实在连一文都不值。”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你更不该杀我。”
      一点红嘴角露出一丝冷削的微笑,缓缓道:“你可知道,纵然是妓女,遇对了客人时,也会奉送一次的……我这次杀人,就是奉送的。”
      话说完,剑已出手。
      黑珍珠脸虽一红,却忍不住笑道:“这比喻又粗又脏,倒的确妙极。”
      只见一点红霎时间已刺出七剑,他的剑法仍是犀利而独特,肘以上纹风不动,剑光却已如雨点般洒出。
      南宫灵连退七步,嘶声狂笑道:“一点红,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并不要你怕我,我只要你死!”
      南宫灵喝道:“死的只怕是你!”
      他左手抄起张椅子,迎面掷了出去,右手自腰边抽出柄缅刀,刀亮如雪,刷刷刷,三刀劈下。
      他刀法毫无花俏,但迅速、毒辣,实用已极。
      一点红平生与人交手无数,自然知道只有这种武功,才是最可怕,你若认为他不好看,他已制了你死命。
      这种刀法也许并没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它惟一的用处,就是杀人,而且非常有效。
      一点红眼睛亮了,大笑道:“不想我今日能遇见你这样的对手,倒也算不虚此行。”
      刀光与剑气,逼得黑珍珠全身发冷,他虽也曾见过不少人交手,却从未见过像这两人一样的。
      这两人简直不像是在交手,而像是两匹狼在搏斗,每一招使出手,只是想要对方的命,绝没有别的意思。
      刀光、剑影,闪电般往来冲击,虽听不见兵刃相击声,但冷森森的杀气,却逼得黑珍珠连梁上都呆不住了。
      他横掠三丈,才落下地,只见楚留香犹在为苏蓉蓉推拿,苏蓉蓉苍白的脸上,已渐渐有了血色。
      黑珍珠忍不住走过去一拍楚留香肩头,冷冷道:“你可知道别人在为你拼命”
      楚留香道:“知道!”
      黑珍珠道:“你自己难道不管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中原一点红既已出手,还用得着别人去管”
      黑珍珠冷笑道:“你倒放心得很。”
      楚留香道:“一点红的剑法,难道还不能令你放心”
      只听“嗤”的一声,一点红横掠七尺;肩头上的衣服,似已被刀锋划破,鲜血已缓缓沁出。
      南宫灵大笑道:“一点红,你还不死心”
      一点红“啐”的吐了口口水在自己肩头上,长剑又已刺出,黑珍珠瞧得面色大变,厉声道:“你现在还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一点红动手时,谁若去帮忙,谁就是他的仇人,何况,这两人武功差不多,谁也休想伤得了谁。”
      黑珍珠道:“所以你就索性不管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出十招,南宫灵必定也会挨上一点红一剑,不出三十招,他自己必定会要求住手的,不到时候,我管也没有用。”
      黑珍珠冷笑道:“只怕你一颗心已全在这位姑娘身上,已管不了别人的死活了,我倒真未想到,堂堂的楚留香,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
      话未完,只听又是“嗤”的一声,南宫灵踉跄后退,衣襟已被划破,也似有鲜血沁出。
      楚留香回头向黑珍珠一笑,道:“还未出十招,是么”
      黑珍珠默然半晌,目光缓缓落在苏蓉蓉脸上,他深沉的眼睛里,似乎又起了种复杂的变化,缓缓道:“她倒的确美得很。”
      楚留香笑道:“何止美而已。”
      黑珍珠冷冷道:“但以我看来,比她美的女子,还多着哩!”
      楚留香道:“她也许并不能算是最美,但却是最温柔、最体贴,也最能体谅别人的女人,据我所知,世上只怕没有别的女人比得上她。”
      黑珍珠脸色更苍白,似乎想说什么,却咬了咬牙,忍住了,霍然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们。
      只听南宫灵大喝道:“楚留香!这件事还是由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还记得么”
      楚留香道:“自然记得。”
      南宫灵道:“你若还想知道那神秘的人物是谁,就快叫这冷血的小子住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既不能叫他动手,也不能叫他住手……一点红要杀人时,没有人能令他住手的。”
      谁知一点红突然掠出一丈,冷冷道:“我住手了,只因他既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这场架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转让给你吧!”
      楚留香笑道:“多谢。”
      一点红瞪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你也不必道谢,只要记住,一点红始终是你的朋友。”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翻身,掠出窗外,走得瞧不见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怎地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南宫灵这时才缓过气来,嘎声道:“楚留香,你若想解决这件事,就跟我走吧!”
      楚留香瞧了瞧苏蓉蓉,道:“跟你走”
      黑珍珠大声道:“楚留香现在舍不得走的,为了这女子,别的事他都可以不管。”
      南宫灵眼珠子一转,冷冷道:“你若不肯走,就怪不得我了。”
      他竟转过身子,缓缓走了出去——他显然并不想逃,因为他知道“逃”,并不是办法,否则他早就可以逃了。
      但楚留香却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走出去,叹了口气,道:“黑兄,看来我只有将她交给你了。”
      黑珍珠仰首向天,冷冷道:“你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但经我推拿之后,再过片刻,应可苏醒,黑兄只要告诉她,叫她自己赶紧回去,别的事都不必费心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好!你去吧,我会叫她走的,但我却还要等着你,我还有话问你。”

      南宫灵直等着楚留香走了出来,才施开身法。
      两人飞掠了段路途,南宫灵忽然道:“你倒放心将她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我有何不放心”
      南宫灵道:“你怎知那小子不会害她”
      楚留香道:“你只当别人的心肠,都和你一样恶毒么”
      南宫灵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很谨慎的人,谁知你也有大意的时候。”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是个很谨慎的人,我若能想出黑珍珠有一点伤害蓉儿的理由,此刻纵然逼不得已,也不会将蓉儿交托给他的,你若想以此来扰乱我,令我心慌意乱,我劝你还是莫再打这主意。”
      南宫灵嘿嘿冷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只见前面水雾迷漫,又到了大明湖边。
      垂阳下,一艘画舫里居然还亮着灯火,从敞开着的窗子瞧进去,舱里明烛高燃,竟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南宫灵等楚留香走进船舱,长篙一点,将画舫荡入湖心,四面水雾,如烟如雨,画舫随波荡漾,无边静寂的天地中,充满一种神秘而浪漫的气息,令人不觉沉醉,又令人忍不住为之毛骨悚然。
      楚留香在船舱中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总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对了。
      南宫灵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那神秘的凶手,莫非在这画舫上
      但这画舫上除了楚留香和南宫灵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这点,楚留香从踏上画舫的一刹那,就已可断定。
      清凉的晚风中,散发着酒香、菜香、垂杨的靖香,但楚留香呼吸到的,却是一种浓浓的杀气!
      这无人的画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杀机
      南宫灵也坐了下来,凝注着楚留香,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来这里”
      楚留香微笑道:“你自然不会是想在这里杀我,你若真想杀我时,自然距离水越远越好。”
      南宫灵大笑道:“不错,没有人能在水里杀死楚留香的。”
      楚留香沉思着,轻轻道:“莫非是‘他’要你带我来的”
      南宫灵道:“不错,他告诉我,等到我自己不能解决这件事时,就将你带到这里来,等他自己来解决。”
      楚留香道:“你想他会来”
      南宫灵道:“自然会来。”
      楚留香道:“你想他来了之后,就能解决这件事”
      南宫灵微笑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对付楚留香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他’是谁,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法子”
      南宫灵道:“他用的法子,没有人能想得出的。”
      楚留香道:“你对他倒信任得很。”
      南宫灵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令我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闭起眼睛,轻叹道:“这样的人会是谁呢他既然明明知道在水上杀我,要比在别的地方困难得多,为何又要找到水上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究竟有什么对付我的法子……我实在等不及想瞧瞧他了。”
      想到这人的阴险、诡秘和毒辣,就连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泛起了寒意,他平生所遇的敌手,实在没有一个比这个更可怕!
      南宫灵倒了两杯酒,悠然道:“我若是你,现在最好且饮一杯酒,多想反正也没有用的,何况,你能喝酒的时候,只怕已不多了。”
      碧绿色的酒,在金杯里发着光。
      南宫灵举杯一饮而尽,仰首长叹道:“但我宁愿发现这秘密的并不是你,无论是谁,若要杀死一个曾和他在一齐捉过海龟的人,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楚留香连手指都没有碰那酒杯,又长叹道:“我也宁愿你永远是那和我一齐捉海龟的南宫灵。”
      南宫灵笑了笑,忽又皱眉道:“你的酒……”
      楚留香笑道:“我喝酒的时候还多得很,现在并不着急。”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居然不急着喝酒了,这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微笑道:“你莫忘记,我是个很谨慎的人。”
      南宫灵也微笑道:“这两杯酒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你若还不放心,这杯我替你喝了吧!”他果然将楚留香面前的酒,也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看来谨慎的人虽然也许能活得长一些,却难免时常会错过一些喝酒的机会。”
      南宫灵大笑道:“你本不该怀疑这酒中有毒的,世上又有谁会认为区区一杯毒酒,便能毒得死楚留香,他又怎会在酒中下……”
      “毒”字还未说出,他面色忽然大变。手臂、额角、脖子……每一根青筋都暴了起来!
      楚留香失声道:“你怎么了”
      南宫灵颤声道:“这酒……”
      楚留香动容道:“这酒中莫非果然有毒”
      他一步窜了过去,翻开南宫灵的眼皮瞧了瞧,却瞧不出丝毫中毒的征兆,但是南宫灵的身子,已烧得比火还烫。
      楚留香心里一动,大骇道:“天一神水!这酒中下得有天一神水!”
      南宫灵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嗄声道:“他……他怎会在酒中下毒我不信!实在不能相信!”
      楚留香跌足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在这酒中下毒,要害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他明知我在处处提防,而你,你却绝不会对他有戒备之心。”
      他仰天叹道:“我本已觉出这画舫上充满危机,却猜不出他有何法子来对付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你!”
      南宫灵大声道:“但他……他为何要害我”
      楚留香苦笑道:“因为只要你一死,所有的线索便又断了,只要你一死,他依旧可以逍遥法外,只因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南宫灵身子一震,似又骇呆了。
      这时他全身都已肿胀,肌肤已开始崩裂,甚至连血管都已绽破,眼角、鼻孔、指甲缝里,已开始沁出鲜血!
      楚留香大喝道:“他既不惜下毒手杀你,你为何还要替他保守秘密你此刻快说出‘他’究竟是谁还来得及。”
      南宫灵眼睛死鱼般凸出来,喃喃道:“你说他要害死我……我还是不信……”
      楚留香道:“自然是他要害你!否则他明知我绝不会喝下这酒,为何要
      在酒中下毒他在酒中下了毒,为何不告诉你”
      南宫灵似乎全未听到他的话,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我不信……”
      楚留香一把抓住他衣襟,嘶声道:“你为何不相信你难道……”
      南宫灵绽裂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道:“谁他是谁”
      南宫灵一字字挣扎道:“这是个秘密,天下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我也有个嫡亲的哥哥,‘他’就是我嫡亲的哥哥!”

      楚留香整个人都呆了,后退半步,扶着桌子,整个人都似要倒下来,过了
      半晌,才苦笑道:“难怪你如此信任他,难怪你如此听他的话,但……你的哥
      哥又是谁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南宫灵张开口,嘴里满是鲜血。
      他舌头也已绽裂,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留香木然坐在椅子上,已不知坐了多久了。
      现在,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他又要从头做起。
      他不知道遭遇到多少凶险,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发现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接着一封信后出门的,他又不知道经过多少挫折,才找出写这封信的人,揭破了丐帮的秘密。
      这一段经过的艰苦,若非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简直令人不能承受,但现在南宫灵一死,他心血便都白费。
      他还是找不出那真正的主谋人是谁
      曙色又悄悄染白了窗纸。
      湖上的迷雾更浓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问:“现在,我知道的,还有些什么”
      现在,他所知道的,实在已不多了。
      惟一剩下来线索是——
      那神秘的凶手,乃是南宫灵的嫡亲兄长,“他”手上还存着足以害死三十三个人的“天一神水”!
      但“他”究竟是谁呢
      “他”已用“天一神水”害死了任慈、札木合和南宫灵,“他”的下一个对象又会是谁呢
      那自然是个武功极高,足以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
      那人自然也必定和“他”有极深的关系,至少不会怀疑“他”要害自己,否则“他”又怎将“天一神水”下到这人的杯子里去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四回南下追凶 ◆

      楚留香闭起眼睛,喃喃道:“天枫十四郎,原来并不是一个人来到中土的,他还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他死了之后,将一个孩子托给任慈,还有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将这孩子交托给谁天下又有谁知道这事”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秘密,现在几乎已毫无线索可寻。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知道,天枫十四郎既然将小儿子交托给任慈,大儿子自然是交托给那第一个和他动过手的人。我只要能找出这人是谁,便也可找出‘他’是谁了。”
      现在,楚留香虽然不知道谁是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但已知道:
      第一,这人名头必定极高,所以天枫十四郎才会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帮帮主名头还高的人并不多,这范围已缩小了。
      第二,这人武功必定极强,所以才能伤得了天枫十四郎。
      第三,这人的脾气也必定和任慈一样,博大宽厚,所以才会收留天枫十四郎的遗孤,而且传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这人必定不喜招摇,所以他虽然战胜了来自东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却没有人知道。
      第五,这人必定也在闽南一带,所以天枫十四郎和他交手负伤之后,还能及时赶去和任慈相见。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知道的总算又不少了。”
      他冲出舱去,执起长篙,将画舫荡到岸边,一掠上岸,突听马蹄声响,一人远远大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呼声中,一人飞骑而来,翩然下马,正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你居然找来了,她呢”
      黑珍珠默然半晌,冷冷道:“她果然听话得很,已乖乖地回家了。”
      他突然瞪起眼睛,大声道:“但我却要问你,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告诉我”
      楚留香垂下头,言道:“令尊大人已……已故去了。”
      黑珍珠身子一震,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楚留香叹道:“我已将令尊的遗体,好生保存在鲁东红石崖。海边渔村里,有个李驼子,你若赶到那里,可要他将你带到我的船上,等你见到苏蓉蓉时,便也可见到令尊大人的尸身了。”
      黑珍珠一步窜过来,厉声道:“我爹爹的尸身怎会在你船上,莫非是你害死他的”
      楚留香苦笑道:“此中曲折,一时也难说得清楚,但蓉儿会详细告诉你的……至于杀死令尊的人,此刻就在这画舫上。”
      他话未说完,黑珍珠已掠上画舫。

      楚留香目光转动,突然大声道:“再借宝马一用,日后自当奉还……”
      话声未了,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楚留香在尼山和秋灵素相见之后,便自山下的樵夫屋中,取出这匹马,骑回济南,他一心要寻南宫灵,所以并未先将马还给黑珍珠,只是将马寄在一家客栈里,等他到了丐帮的香堂后,这匹马却冲出马厩,寻到了主人,黑珍珠和一点红也就是因为这匹马,才知道楚留香已回到济南,才能及时救出了苏蓉蓉的。
      也全靠了这匹马,楚留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了闽南,但到了闽南后,他却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们早已不复记忆,至于雄踞闽南的陈、林两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没有听过天枫十四郎这名字。
      这一日楚留香到了仙游,仙游风物虽盛,楚留香意兴却甚是萧索,竟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只想喝两杯苦茶。
      闽南本是产茶之区,仙游镇上,茶馆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讲究,只见坐在茶馆里的人,一个个却闭着眼睛,用那比酒杯还小的茶盏,仔细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闽南人眼中,简直像条牛。
      楚留香也要了壶又香又苦,苦得发涩的铁观音,这茶人口虽苦,但喝下去后,却是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两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他这才知道,闽南人喝茶的规矩如此多,为的就是要人心情宁静,他们修心养性的功夫,便就是在这一小盅一小盅的浓茶里练出来的。
      茶馆里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是轻言细语,和北方茶馆中的喧闹嘈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却有两条锦衣大汉,高声谈笑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麻面大汉,背后斜背着个黄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人生一乐,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冯兄喝两杯。”
      另一人满面虬髯,哈哈笑道:“钱兄在闽南呆久了,难道已只好喝茶,不爱喝酒么”
      麻面大汉笑道:“酒!冯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请冯兄品尝的,却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嘘,这样的茶,冯兄你只怕一辈子还没喝过。”
      茶馆里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过去,但这麻面大汉却是旁若无人,自那黄布包袱里,取出个长长的竹筒。
      他打开竹筒,便有一股清香传出,令人心神皆醉。
      虬髯大汉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见,不想钱兄竟变得如此风雅。”
      那麻面大汉小心取出一撮茶叶,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冲一壶来,这才转过头笑道:“老实说,这茶虽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见冯兄这样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点儿也舍不得喝的。”
      虬髯大汉笑道:“钱兄既舍不得喝,为何又将之带在身上”
      麻面大汉微笑道:“只因这茶是一位武林前辈最最爱好之物,小弟昔日受过他老人家的大恩,无物可报,只有每年千方百计去寻此茶,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点心意,别的东西,他老人家是万万不肯收的。”
      虬髯大汉道:“却不知这位武林前辈是谁竟能令钱兄如此倾倒”
      麻面大汉的微笑更是得意,缓缓道:“冯兄总该听过天峰大师的名字”
      虬髯大汉失声道:“天峰大师……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门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么”
      麻面大汉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满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请我喝茶”
      麻面大汉瞧了他一眼,沉下脸道:“朋友是谁在下看来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铁狮子胡同,钱兄莫非忘了么”
      他话未说完,麻面大汉已霍然长身而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断了他的话,道:“你记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汉竟扑地拜倒,恭声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钱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剑”方环和“双掌翻天”雀子鹤手里,我钱麻子虽然时刻想报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侠踪飘忽,却不想今日终能见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虬髯大汉瞧见出名难惹的钱麻子,竟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为之动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观色,已知道这少年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他自然也绝不过问,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冯天和,日后但望公子多赐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游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三个人喝了两盅茶,聊了几句不着实际的话,楚留香才慢慢转入正题,瞧着钱麻子沉声道:“钱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师,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歼八恶,独斗天门四老,威镇天下的少林苦和尚么”
      钱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这位大师据说久已隔绝红尘,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钱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师仙去后,本该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门户,但他老人家却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他的二师弟天湖大师,自己反而远来闽南,据说为的就是此间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师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钱麻子道:“算来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错!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该早就想到的。”
      钱麻子讶然道:“公子莫非也认识他老人家”
      楚留香满面喜色,道:“你说天峰大师的声名,是否还在丐帮昔日的任老帮主之上”
      钱麻子也不知他怎会突然问出这句话,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帮主虽也名声响亮,但比起他老人家来,只怕还差一筹。”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极高。”
      钱麻子叹道:“武功之高,只怕连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为功深,自然是博大宽厚,不露锋芒的。”
      钱麻子笑道:“江湖中虽传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品茶而来闽南的,但以在下想来,他老人家只怕还是为了淡泊喜静,所以才不愿接掌嵩山少林的门户。”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天枫十四郎能将长子托给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钱麻子更觉奇怪,忍不住问道:“天枫十四郎又是什么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自己虽然死得默默无闻,却能令天下最大门派和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代他抚养他的两个儿子。”

      他心念一闪,突又失声道:“他向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挑战,为的莫非就是要将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交托他们,他自己莫非有什么伤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莫非他早已决定要死在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手里,为的就是要他们尽心抚养这两个孩子成人”
      钱麻子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说……这天枫十四郎为了……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叹道:“他知道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这样的人,是绝不会随便收养别人的孩子,但他却死在他们手里,他们便万万不忍推辞……”
      钱麻子动容道:“这样的父亲,倒当真伟大得很,却不知他的两个儿子是谁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是南宫灵。”
      钱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帮的新任帮主”
      楚留香道:“正是!”
      钱麻子道:“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还有一个便是……便是……”
      他忽然仰首长叹一声,惨笑道:“但愿我猜错,但愿那神秘的凶手,并不是他。”
      钱麻子又是一惊,道:“凶手”
      楚留香叹道:“据我所知,他已杀死了九个无辜的人,他下一个……”
      说到这里,楚留香突又跳了起来,失声道:“他下一个对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师”
      钱麻子笑道:“这个倒请公子宽心,无论这人是谁,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师,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师虽已久久不问世事,武功却始终未曾搁下。”
      楚留香长叹一声,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说这话了,他……”
      钱麻子忍不住又问道:“他究竟是谁”
      楚留香似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见天峰大师,正好替你将茶叶送去,不知你可放心么”
      钱麻子立刻将那黄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说这区区一包茶叶,公子就是要我钱麻子将性命交给公子,我钱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说完,突见那茶博士匆匆走了过来,向楚留香躬身行了个礼,赔笑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么”
      只见那边角落里一张桌上,一个灰衣人面对着墙角,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多时辰了,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平戴着一顶铜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将帽角挂在脖子上,整个头颅都被挡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头发。
      楚留香一走进茶馆,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茶馆里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人竟始终面对着墙角,未曾回过头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楚留香瞧过一眼,楚留香也始终没有瞧见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会突然要找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心里一觉得奇怪,更是非过去瞧个究竟不可。
      他刚走过去,那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人虽然还是没有回过头,但背后却好像长着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动,忽然笑道:“阁下莫非是秃鹰吴老捕头”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吴老捕头外,还有谁有如此惊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
      只见他高颧深腮,目光炯炯,一对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银所铸,若非他用草帽挡着,别人一眼便可认出他来。
      楚留香微笑道:“京城一别,倏忽月余,不想吴老捕头连楚某的声音都未忘记……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并未在吴老捕头面前说过什么话,却不知吴老捕头又怎会听得出在下的声音”
      秃鹰笑道:“天下人不但说话声各不相同,就连走路的声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那足音更是和别人大大不相同,小老儿若再听不出香帅的足音,这双耳朵当真要喂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无虚。”
      他忽然放低语声,缓缓道:“吴老捕头万里追踪到这里来,莫非为的是那白玉美人”
      秃鹰赔笑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楚香帅手里讨东西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秃鹰压低语声,道:“老朽本是追踪满天星钱麻子而来……”
      楚留香皱眉道:“莫非还是为了七年前,铁狮子胡同的旧事”
      秃鹰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帅有关,否则也不敢多事的。香帅自然也知道,一个人只要吃过一口公门饭,这辈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门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却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声道:“七年前那件事,钱麻子虽有不该,但‘梅花剑’和‘双掌翻天’仗势欺人,却更可恨,何况,钱麻子为了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远避到这里来,吴老捕头又何苦定要赶尽杀绝,逼人太甚”
      秃鹰赔笑道:“老朽活了这大把年纪,又怎还会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帅与此事有关,又怎会再来多事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楚留香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秃鹰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缓缓道:“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济南城的大明湖上,这件事,不知香帅你可知道么”
      楚留香微笑道:“吴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是我杀死南宫灵的吧”
      秃鹰赶紧又赔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
      秃鹰叹道:“只不过南宫帮主死得实在太惨,据说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所以丐帮门下,俱都誓死要找出这凶手来!”
      楚留香又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将南宫灵分尸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为父复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帮门下,至今还不知南宫灵的阴谋,但这些事,他并不愿意对别人说出来。
      只听秃鹰叹息着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杀之事,本非老朽所能过问,所敢过问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楚留香道:“难道丐帮门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对南宫灵下的手不成”

      秃鹰赔笑道:“他们也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你必定知道杀死南宫帮主的凶手是谁,是以他们便要老朽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一声,无论香帅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都绝无异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件事,我的确是知道的!”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五回天峰大师 ◆

      秃鹰动容道:“香帅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赐知”
      楚留香沉声道:“我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你也无法可施,只不过……”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三天后,你可在莆田城里的林家花园等我,到时我自然会将杀死南宫灵的凶手交给你。”

      楚留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黄昏。
      楚留香寄托了马,竟趁着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觉时候已甚是急促,已来不及等候通报了。
      莆田少林寺虽不如嵩山少林之气派宏伟,但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刹,亦自有一种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出,木叶的清香中,又隐隐有檀香的气息,天地间充满了庄严的沉静,哪里闻得到丝毫杀机
      秋风扫尽了石阶下的落叶,石阶尽头的大门,是开着的,从门外可以望见古木森森的幽静庭院。
      再过去,便是那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
      这里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这里的门虽是开着的,但可有谁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没有从大门走进去,他竟越墙而入——他心里只觉有种不祥的警兆,只觉纵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满天夕阳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阳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红了的山峰。
      天峰大师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飞掠的身形,不禁迟疑了下来。
      他身形不过停了停,突听一声佛号宣起。
      “阿弥陀佛”!这短短的一声佛号还未结束,屋脊四角的飞檐下,已同时闪出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都是灰袍白袜,四十多岁的年纪,四张庄严威重的脸上,都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
      此刻这四双发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着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惊忖道:“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轻视。”
      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大师们用过饭了么”
      这本是句最普通的问话,两人见面,无论是多年老友,抑或是点头之交,大多会这样问一句的。
      但这句话在此时此刻问出来,四个少林僧人却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纪较长的一人沉声道:“二十年来,已从无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绝非无故而来,但请将来意见示。”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来意,纵然说了,大师们也不会相信。”
      那灰袍僧人厉声道:“施主若不肯将来意相告,就莫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愿和少林门下交手,大师们又何苦要逼我破例”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愿动手,就随贫僧下去吧!”
      喝声中,他长袖突然挥出,飘忽如流云,劲急如闪电,笔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间卷了过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携带兵刃,这一双长袖,通常就是他们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云铁袖”乃是武当绝技,却不知少林门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绝不在武当之下,而且强劲刚猛犹有过之。
      灰袍僧人这一着飞袖功,既可刚,亦可柔,柔可卷夺对方掌中兵刃,刚能一着震断对方心脉。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少林门下别的都好,就是火气太大了些。”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冲天而起,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身子已如飞鹤凌空,远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着击空,动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轻功,难怪竟敢到少林寺中来撒野。”
      四个人身形旋动,各据方位,他们算定楚留香身子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只要一落下来,便落入他们阵式之中。
      谁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来。
      他身子有如鱼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横掠出四丈开外,头下脚上,扑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听他远远笑道:“在下并非撒野来的,等事情办完后,自当再来向大师们请罪。”
      少林僧人面上齐都变了颜色。
      那年纪最长的灰袍僧人沉声道:“玄法传警应变,玄通、玄妙随我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楚留香语声传来处扑过去,但见星月在天,微风动树,哪里还瞧得见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时若要求见天峰大师,这些少林和尚是万万不会带他去的,既然解释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腾身飞起,别的地方不去,却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飞檐下。
      只见三个灰袍僧人,就从这飞檐上掠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他又返回来了,连瞧都没有往这边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半晌,就听得这宽阔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阵阵低沉的木鱼声,不时有矫健的人影,凌空飞起。
      这少林寺平时看来,虽是平和安静,但迎敌时应变之速,戒备之严,果然不愧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只想快些见着天峰大师,谁知此番反而要欲速则不达了。”
      想到天峰大师的性命,实在危在瞬息,他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怎奈直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天峰大师的住处在哪里。
      这时木鱼声已停止,沉静的古刹,更寂无声响。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静寂,越是可怕,这看来已沉静下来的寺院,其实到处都隐藏着危机。
      他已没有时间去静静思索,闭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飞檐上。
      他衣袂飘飘,似将临空飞起,整个寺院,都似已在他脚下,果然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只见人影闪动,每重院落里,都有人向这边飞扑过来,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却毫无动静。
      楚留香不等人来,又急掠而下,长笑道:“少林藏经,名重天下,大师们可以借给我瞧瞧么”
      他笑声一顿,身形急转,选了株枝叶最是浓密的大树,躲了进去,只听四下纷纷低叱道:“此人果然是为藏经而来。”
      “留意藏经阁。”
      少林藏经之丰,冠于天下,不惜犯险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确大多是为藏经而来的,莆田虽是少林南支,阁中藏经亦足珍贵,少林僧人自然以为楚留香也是为盗经而来,又有谁想得到他竟是在声东击西,故布疑阵。
      只见人影纷纷东扑,楚留香立刻向西掠去。
      这一次,他不再飞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檐下、树影中,禅房里大多未燃灯火,枝叶间偶有蝉声。
      无人的院落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生活在这古刹中的僧人们,那岁月又岂是容易度过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里却在暗暗叹息,对于能忍受寂寞的人们,他心里总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难忍受的事。
      他穿过一重静寂的院落,经过一栋栋黑暗的禅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一块块从他脚下滑过去。
      突听一声轻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浑而猛烈的拳风,已扑面直击而来。
      楚留香咬了咬牙,不闪不避,也不招架,竟以肉身挨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
      只见他身子被拳风震得纸鸢般直飞出去。
      对面那灰眉长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觉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风震飞的少年竟又飞了回来,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来去如电,而且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丝毫未能伤得了他。
      这修为功深的少林监寺大师,竟也不觉被惊得怔住,呆呆地瞪着楚留香,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故意挨他这一拳,正是要他暂时说不出话,免得惊动别人,否则他身子究竟不是铁打的,挨这一拳难道还会好受么
      只听那灰眉僧人终于缓缓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从来未见,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是说出名姓,大师只怕便要以为在下是为盗经而来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为盗经而来,便不会走来这里。”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动容道:“莫非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师远避红尘,不想竟也知道在下这见不得人的绰号。”

      灰眉僧人阴郁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冷锐的目光中,也开始有了些笑意,缓缓道:“老僧虽然久疏江湖侠踪,但却有个交游广阔的师侄,每当他来到此间,总会为老僧述说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帅的豪情壮举,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动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师说的,莫非是无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数百年来,少林门下若论交游广阔的弟子,也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这里”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来,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来,主要还为的是想拜见天峰大师。”
      灰眉僧人道:“掌门师兄虽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这样的人,他想必还是乐于接见的,只可惜施主此刻来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着急道:“莫非天峰大师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门师兄万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终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谁也打扰不得的。”
      楚留香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天峰大师若是独自品茶,在下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先见着无花师兄,也是一样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见不着掌门师兄,便也见不着无花。”
      楚留香动容道:“为什么”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门下,精于东瀛茶道的,也惟有无花一人,只要他来到此间,第一件事便是为掌门师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变,失声道:“无花此刻正在为天峰大师烹茶么”
      灰眉僧人颔首笑道:“楚施主想见他们,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里简直要急疯了,面上却沉住了气,道:“他们品茶之处,莫非便是后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师身后,笑道:“但大师身后来的,岂非就是无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里”
      他回过头,背后空空,哪有什么无花的人影,等他回过头来,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见了。

      灰眉僧人的头一转,楚留香身子就飞窜出去。
      这一窜他用尽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已瞧准了落脚处,脚尖一点,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还未回过头,他人已到了十丈开外——楚留香天下无双的轻功,在紧急时施展出来,那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灰眉僧人回过头,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墙后。
      短墙后,小院里竹叶森森,草木幽绝,竹丛里三间敞轩,竹帘深垂,从竹帘里瞧过去,可以隐约瞧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两条人影。庭院寂寂,风吹木叶,竹帘上花影流动,两人看来仿佛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无花。
      他面前摆着一只紫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一柄蒲扇,还有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此刻三个酒杯般大小的茶盏里,已倒满了茶,一阵阵茶香自竹帘中传出,再加上花香、竹香,当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茶杯,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
      楚留香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窜人了竹帘,大喝道:“这茶喝不得的!”
      无花瞧见了,他面色一变,但瞬即恢复镇定。
      天峰大师却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丝毫牵动,看来就好像纵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会变一变。
      他只是缓缓放下茶杯,缓缓张开眼睛,楚留香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觉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天峰大师淡淡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鲁莽了么”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时情急,望大师恕罪。”
      天峰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既能来此,自然不俗,先请坐下待茶如何”
      这少林高僧,修为果然已炉火纯青,居然还能如此丝毫不动火气,楚留香心里不觉暗暗赞美。
      无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错,楚兄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杯茶,以涤俗尘。”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楚施主,难怪轻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师含笑道:“老僧虽然久绝世事,但能见到当世俊杰之丰采,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寒寺无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声道:“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师道:“此茶纵非仙种,亦属妙品,怎会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无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为大师带来了绝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对于烹茶一道,也颇不俗,大师难道不想先尝一尝么”
      天峰大师展颜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扰了。”
      这修为功深的高僧,对别的事虽都无动于衷,但听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为之喜动颜色。
      无花心里纵然惊怒,神色间也丝毫未表露出来,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兴,妙极妙极。”
      他立刻站起来,将烹茶的座位让给了楚留香,却将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里。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贵的水,倒了不可惜么”
      他不说茶,而是说“水”,只差未说出“天一神水”四个字而已,无花竟还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虽也珍贵,寺中窖存却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带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坐下来,引火烹茶。
      天峰大师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将来意说出,面对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时,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询,也在此时问出为佳。”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实在蕴藏着无比的智慧,那双平静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晚辈此来,只是想求大师说个故事。”
      天峰大师微微皱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枫十四郎,渡海东来,曾与两位中土高手较量过武功,其中一位是丐帮任老帮主,还有一位,不知是否大师”
      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白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天峰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得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
      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本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恶意,又岂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大师明鉴。”
      天峰大师合起眼帘,缓缓道:“天枫十四郎坚忍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后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郎有何关系”
      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扶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
      楚留香道:“难道这位姑娘竟遇着了天枫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姑娘自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她伤势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
      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
      天峰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孩子后,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六回法律庄严 ◆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授给她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着天枫十四郎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了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销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苦苦寻找了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地方,要将他遗孤带回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去品尝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弛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合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极为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后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巅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饬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
      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
      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宫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这么多心血,盗犬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
      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成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杀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无花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的无花身上。”
      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的是
      ‘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
      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则我在杀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起杀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杀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一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说话,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杀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手,你要杀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杀蓉儿”
      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边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无花微笑道:“你自己难道很笨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己所想像中那么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杀死灭口的。”
      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我以为只要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杀他”
      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花沉默了许久,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遗言,要你这样做的”
      无花眉梢扬了扬,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遗言留给我”
      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道。”
      无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是要你们长大后,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
      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无论为友为敌,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错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么样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杀人,更不愿杀你!”
      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杀了我,便可逍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
      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只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吹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掌,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这正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如无花,竟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脉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一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乎无奇的一掌,却偏偏能将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声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嗤”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一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着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跟着到了无花胁下。
      无花的攻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的“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肘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外家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义,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云谲变幻,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实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的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间,便已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三种功夫,这三种功夫或刚猛,或尖锐,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江湖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手里却不同了。
      他每一个动作使出,却准确得毫沉不差,他每一个动作都要比无论什么人都快上三倍!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挥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风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后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十点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接着,又是电光一闪。
      但楚留香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哪里”
      只听一人就在他身后缓缓道:“我在这里。”
      无花一惊,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是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后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说得那么平淡,就像方才证实的,只不过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人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口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
      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已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么”
      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
      无花悠然道:“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但只怕是因为你已作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的这一边,就永远不会失败的。”
      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么……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不逃”
      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么……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
      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欢喜得冲晕了头,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
      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 第二十七回自裁以谢 ◆

      无花微笑道:“无论如何,你这种观念的确是令人佩服的,自古以来,江湖中只怕谁也没有这样想过。”
      楚留香缓缓道:“等到许多年以后,这样想的人,自然会一天天多起来,以后人们自然会知道,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
      无花叹道:“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你……”
      楚留香道:“现在,我要将你交给能制裁你的人手上。”
      无花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
      无花狂笑道:“你既不能制裁我,天下还有谁能制裁我”
      楚留香道:“他们这些人,虽然未见得如何高尚,但他们所代表的法律和规矩,却是无论什么人都须尊敬的。”
      无花冷笑道:“你难道一向很尊重规矩”
      楚留香道:“我们蔑视的,只是少数人立下的规矩,这种规矩自然不值得尊敬,但道德和正义,无论任何人也不该轻视。”
      无花叹了口气,道:“楚留香,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你无论如何,也休想将我交到那种人手上。”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你本是个很高贵的人,那些人的手本不敢沾着你的衣衫,但又谁叫你犯了如此卑下的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无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微笑喃喃道:“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
      说着说着,他身子竟已缓缓倒了下去
      霹雳闪电,声震天地。
      楚留香赶紧扶着他,在电光一闪中,瞧见了他的脸,这张温文俊美的脸,此刻已变得铁青而可怕。
      楚留香大骇道:“无花,你……你为何这样笨!死,难道就不可逃避么”
      无花张开眼来,勉强一笑,道:“我这并不是逃避,我并不是不敢去面对他们,我只不过是不屑在那种卑贱的人面前低头而已。”
      他日中又现出辉煌的光彩,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总是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么”
      他眼睛渐渐合起。
      他已永远听不到楚留香的回答了,电光闪过,他面容又恢复了安详与平静,甚至嘴角都还带着一丝微笑。

      林家花园里,花木葱笼。
      名捕秃鹰正和一个面容凝重的丐帮长老,焦急地等候在树下。
      那丐帮长老不停地问道:“你想他真的会来么”
      秃鹰微笑道:“无论楚留香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既说要来,就一定会来,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休想挡得住他。”
      只听树上一人缓缓道:“不错,无论秃鹰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对楚留香的看法,倒是不错的……”
      话声中,楚留香已飘飘落下。
      他微笑着说道:“但秃鹰是不是已听到我在树上,才故意说这些话的”
      秃鹰大笑道:“楚香帅一诺千金,是小老儿早已知道的。”
      丐帮长老忍不住道:“那凶手不知楚香帅已带回来了么”
      楚留香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叹道:“他已死了!”
      秃鹰失声道:“死了”
      楚留香道:“不错。”
      秃鹰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楚留香叹道:“他既已死了,无论是怎样死的,岂非都是一样么”
      秃鹰道:“但……”
      楚留香厉声道:“我说他死了,你难道还不信”
      秃鹰赔笑道:“楚香帅的话,小老儿怎敢不信但他……他究竟是谁呢”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虽然狠毒,但却并不卑鄙,他虽是个凶手,但却仍不失为君子,现在,他既已死了,你们何苦再问他姓名,人一死,就没有名字了。”
      那丐帮长老忽然道:“但他的尸身在哪里他就算死了,本帮弟子也要想办法将他的尸身……”
      楚留香暴怒起来,喝道:“你要将他的尸身怎样你竟想去对付一个死人,这想法岂非比那凶手还要卑鄙得多!”
      他无论遇着什么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丐帮长老从未见过他的怒容,竟不禁骇呆了。
      楚留香大声道:“我告诉你他已死了,他的死,已洗清了他生前的罪,你们若不信,你们若还不满意,只管自己去想法子吧!但你们若再敢来打扰我,休怪我不客气!”
      话还未说完,人已走远,只留下秃鹰和丐帮长老还怔在那里。

      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躁,也许是因为他对无花的死,觉得太伤心,太难受。
      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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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奈了,大家看开头好了。原著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血海飘香这一卷。我又不想给主角凌卿开太大金手指,只好快进了,毕竟他现在是个“没武功”的少年嘛。预告一下,进沙漠主角君就会显露武功了,我会尽可能的写好。。。这段之后就不会有跳剧情的事情发生了......(蠢作者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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