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之灯（新）

　　这一年耶路撒冷开春特别早，不过二月底的光景，边境萨别城的树枝上还挂着早霜，城里的香松、赤榕和辉光树已经开始抽芽。亚维娜穿过城垣的时候，一群小天使正拿着风筝欢快嬉戏而过。

　　她刚从卫城琐珥回来，安顿完军团后往耶路撒冷行来。脑中还是旌旗招展，双方战士各执一旗，互相竞争夺冠的情景。老实说现在很难形容她的心情，若真要说什么，大概是喜忧参半吧。喜的是身为防御系统的最高天使团，驻耶路撒冷神卫第一军团确有不负盛名之处，士兵武技纯熟、力量强悍，团长亚兹拉尔更是四战以来成名已久的佼佼者；忧的是在如今烽烟不熄的大环境下，这样的训练怎么看怎么违和。该说点儿他们什么呢，力量、武技，这些天使都没有什么不足之处，甚至比她见过的多少隐有过之，而亚兹拉尔此前也向来不吝惜于将他看重的武士推荐到米迦勒麾下。然而，他们实在是缺乏面对战争的紧迫和自觉，且显得过于……高傲矜持，这点从他们对魔法的抵触情绪就看得出来。父神在上，她以为泰瑞尔殿下将她派到这里是希望她对他们有所建议，而不是让她被动融入他们，纯肉搏实在是让一位法职不适呀。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

　　这时候她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回到阿卡亚，回到那些和法罗尔他们一起的日子。米迦勒殿下上了战场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策对灵动、智计百出，法罗尔他们也不是易于之辈。多少次基本上放好诱饵，布下最坚不可摧的防御，法尔他们就会负责从背后把那些攻上来的魔族全部杀光。法罗尔精于采矿，精炼和附魔亚维娜自己就不差，雷特和拉米勒都是锻造的好手，沙尔更烧得一手好菜，升级武器简直从开工到庆祝都是齐活儿的。然而，米迦勒殿下失踪后，一切都变了，法罗尔日渐憔悴，雷特一天到晚阴沉着脸，沙尔几乎见不到影子后来又天天来找她讨论术法。

　　犹记得也是这样的春光初绽，法罗尔找了一只船，约她出去在耶路撒达尔湖上。周围也都是游湖的天使，他们设了结界，法罗尔安静地躺在船上，长发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辉光。他们从耶路撒冷的风华聊到红海落日的胜景，从天使对魔法的喜爱聊到恶魔的天性，他们说起魔族性情中永不改易的残酷，说起天界史上那些被尘封的晦涩；说起山河城市会更改，习俗语言会变化，天界终究是天使和所有向往光明者的最终归宿，即使它本身有时也黯淡起来。

　　那个时候，法罗尔有问过她是否想离开天界么？如果时光倒流，哪怕背上被审判的风险，真的，真的希望他们在最后的最后之前清楚地问她一次啊。诚然，她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作为泰瑞尔殿下麾下的她没有被刻意刁难，没有被无礼左右，更没有无能为力地看着同袍的讣告一封封传来，所以她有什么理由；承载着部下的责任，军团的责任，以及许多天使对她的期望，母亲的、泰瑞尔殿下的，以及最近梅丹佐殿下的，她简直连背弃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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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拐过街角，就看到芳草咖啡的字样，塔米那头淡紫色的半长发还有那醒目的身高十分显眼，歌利亚坐在他旁边，正弯起食指放在唇边，看到她吃吃地笑着。

　　驻阿卡亚神祷第三军团团长塔米撒亚，亚维娜的密友歌利亚……
　　“你们两个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什么话！我辛辛苦苦地一大早从阿卡亚跑来，这就是你说的第一句话么亚维娜。”

　　“我以为只有你一个，而且……”她看了一眼招牌和隔着玻璃正奋笔疾书的一位四翼天使，“为什么选在这里？我觉得好像回了学校。”

　　“歌利亚选的。”塔米撒亚耸肩。

　　亚维娜附上额头，拜托，真该让三团的天使们来看看他们团长现在的德行。

　　“那么，有什么事么？”

　　塔米撒亚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是有事情的。我在路上碰到歌利亚，顺便问她附近有没有什么不让人起疑又可以安静谈事情的地方。她就推荐这里咯……”

　　是么？歌利亚一向一副恬静的样子，然而狡黠的眼睛和上钩的唇角早已出卖了她。亚维娜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八成他俩都已经让人给卖了呢。

　　罢了，这种敏感时期，街头喝一杯反而没什么不对。

　　咖啡馆是一间独栋的建筑，窗明几净，玻璃擦得透亮。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位步履缓慢浑身散发着药味的黑袍天使正从里面出来。

　　他们让路等他走远。

　　“这里是哪里？药剂师俱乐部？”

　　“不清楚。”

　　走进去咖啡的味道几不可闻，即使后面的咖啡机确实咕咕地开着。两位店员都是学生模样，面容稚嫩，一位坐在吧台后的收银处，一位恰好转过身，将调好的冰咖啡放在一处空白的小台上，然后一挥手间，那杯咖啡就立刻消失复又出现在靠窗的一张方桌上。坐那里的天使终于抬起头，深棕色的眼睛在垂落的栗色短发后，气质爽朗而深邃，他自然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向歌利亚点头致意，然后饶有兴味地看了亚维娜和塔米撒亚两眼。

　　歌利亚冲他笑了笑，然后走近吧台前，右手搭上花环装饰之间的暗棕色边沿，轻声道，“要一个安静的隔间。一杯冰拿铁，一杯冰奶茶，拿一张小桌放旁边。给我一杯新出的饮料。亚维娜，你们进去谈吧，我要和那位先生聊一聊。”

　　吧台后是无数的小隔间，透明的玻璃门，对面是整幅落地窗。里面布置成讨论室的模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更多的凳子垒成一摞靠在屋角，旁边的墙上甚至还有黑板！

　　所有的隔间都一样。他们拐过无数的转角，亚维娜进去关上门，顺手在玻璃上放了一个遮蔽魔法。塔米撒亚眯着眼睛打量屋里一会儿，突然指向落地窗的位置，“这里，我记得这个方向只有墙壁。”

　　他们走到玻璃前，行道树、花坛、喷泉、三三两两走过的天使，没有一丝违和感。“摸上去很滑”，塔米撒亚将手指触上玻璃表面，“就是有点儿太冰。”

　　亚维娜皱眉想了想，走近捧起一束光从上方拂过，掌下的影像瞬间扭曲，出现多孔的赤色石头，石墙表面蒙着的玻璃板蒙蔽了试探者的触觉。“真奢侈。”她叹道。

　　“亚维娜，这是镜像魔法？”

　　女天使摇头，“是符文，他们将符文雕刻在这种多孔石上，修葺出的墙壁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符文？原来这里的布置可与城防结界相媲美么？”他双手在胸前一抱，“亚维娜你知道，虽然一般大家都叫附魔，不过城防结界毕竟和法师袍、珠宝和武器不是一个性质。”

　　“恩。附魔的主体依然是物品本身。而城防结界，放在晶石中也好，石像里也好，发挥作用的主要是咒文本身。”

　　“那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不问清楚我总觉得不踏实。”

　　“歌利亚推荐的地方不会有错。不过她今天至少向我透露了两个讯息。你还记得刚进门时，我们碰到的那位黑袍天使么？”

　　“药剂师？”

　　亚维娜摇头，“只怕没什么简单。你有注意到这家咖啡馆的名字么？”

　　“赫博瑞亚，古语中的草地？”

　　“不，你说的那个词词尾是el，这里是eol。多加一个o使它变为复数，指代一副还算普通但可以炼制高等药剂的草药组合的名字。”

　　“比如？”

　　亚维娜翻了个白眼，“亢奋合剂。”

　　有好几秒钟，塔米撒亚简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以这里是炼金术师的巢穴？”

　　亚维娜点头，“差不离，只怕晚上会更热闹呢。”

　　“……我一直以为歌利亚只是普通的法师，原来她和炼金术士们这样熟悉么？”

　　“我不清楚，她确实认识蛮多矿石和植物的样子，不过平时两个女天使见面你觉得我们会聊这些么。再说，你、约舒亚、我，防御系统的团长怎么可能是普通法师。我们都一脚踏在术士的门槛上，只是你没有自觉罢了。”

　　“好吧。”塔米撒亚道，“我倒不是对术士有什么意见。不过，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牧师。”

　　“……这绝对是我迄今为止听过最冷的笑话，没有之一！”

　　“停。话说天界真的有术士么？像魔界那样的？”

　　“有的。”亚维娜点头，“天界术士的职能与魔界极其相似又绝然不同。勘定咒语是符文术士的工作，不过天界的职能被四大元素天使分化了，所以天界少有专门的符文术士。结界铭文学是符文和附魔之间的分支。天界每年有百分之八十的法师袍出自同时精通缝纫的附魔术士之手。炼金术不说了，不过初级炼金副作用不小逐渐被草药学所取代。很多天界术士都可以召唤宠物，但样子绝不似所谓的小鬼、虚空行者或地狱犬。至于灵魂方面，太过复杂没什么好谈的。”

　　“听上去很精通啊？亚维娜，原来你的副业居然是术士么？我一直以为你是法师。”

　　“啊？我是主业的术士副业的战士啊。”

　　“……这不科学！你是术士？你居然是术士！怪不得你身为团长居然打不过副团长拉米勒，而他居然还对你死心塌地的。”

　　“……”

　　“而且你居然不告诉我！”

　　“难道我要天天出去炫耀么？而且你也没问过我好吧。”

　　“哈哈，确实确实，一个术士跑去做战士确实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来个谁把这家伙拖出去死一死啊，她真是受够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一个魔法轰过来啊！”塔米撒亚倒退两步回到桌边，伸手在虚空中抓出一份图纸放在桌上。

　　“这是？”

　　塔米撒亚点头，“怎么，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出来了，这是你做的营地防御图纸啊。”

　　“我看出来了不错，”亚维娜道，“但这些多出来的线是什么，也不像修改啊。”

　　“当然不是！”塔米撒亚语气突然冷淡下来，“和往年一样，我把两边的物资合在一起，你不在所以连你的份我也一并弄了。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个小问题。”

　　“？”

　　“我们的预算被削减了。”

　　“……再囤一年呢？”

　　“亚维娜，上面发下话来，最近十年都不会有晶石输送到第四天以下主城以外的地方。”

　　“原因呢？”

　　“加固城防，减少浪费，统一管理，杜绝流失，你想要听哪样。”

　　“……”

　　“核心的聚能结构我已经雕刻完成，我以为其它都是小件，毕竟我们什么时候缺过紫晶和烟晶这种大路货的东西。现在居然告诉我没有了！如果防御系统居然都得不到晶石，那么其它人拿来做什么呢，铺大街么？！”

　　“塔米，冷静啊。人家没有说不给你晶石，只是说不派到军团内部。”

　　“亚维娜，你明知道我们的战斗力不能和法罗尔他们相比，没有足够的防御我们凭什么外出征战，等着被恶魔一锅端么？”

　　虽然可悲但这毕竟是事实。在天界，要论攻坚守备，法罗尔雷特手下他们三四个军团确实是最厉害的，可以直面恶魔加大恶魔的混合军团而不惧。除此之外，乌列麾下有两个圣骑士团勉强拿得出手，泰瑞尔殿下的神卫第一军团（也即是亚维娜现在的军团）可堪一战。帕诺军团的话，恃城而守或千里奔袭都还不差，这是在有足够军资的情况下，直接和恶魔军团面对面冲撞未免有点儿难为他们。其余的，还真找不出来了。

　　“说起来还是因为法罗尔他们，要我说，不过几个传送阵，值得全天界风声鹤唳的么。”

　　“你是说物资流失问题？”亚维娜道，“那一点点东西，量大而不精，算什么流失，你去瓦莱塔，再不济去红海逛一圈我保证你能找出一打来。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是针对我们，或者说，针对我；还是根本就是大家都在囤积这些东西。”

　　“亚维娜……”

　　“关于加强物资管理的这条，到底是谁定的。”

　　塔米撒亚道，“听说是然德基尔提的，不过大天使都没有反对，我是说他们全部都赞成。”

　　……该说一句果然么？“你想想，天界现在还有什么战天使团，我是说把所有能挥挥剑的都算上。”

　　“……”

　　“看来是我太贪心了。你想想看，除了防御体系三个团的七万天使，米迦勒殿下麾下还剩的四万不到，乌列的圣骑士，地方上的驻军，哪里还有战天使。法天使的近身防御基本就靠东西来堆，关键时刻必须抽出法力作战，只怕人家还觉得你应该让着他们呢。”

　　“什么话！”塔米撒亚道，“我们三祷军团就不是法天使团么。你放心，我马上派人去市场上尽快购买一批晶石放着，花自己的钱我也认了。”

　　“……这样也好。我们团的预算的话，你找拉米勒和西凡商量吧，拜托也帮忙买一些。对了，安杜尼勒殿下怎么样？”

　　“还好。”塔米撒亚道，“他是泰瑞尔殿下的亲信很少插手军团的事，拉米勒和西凡还和以前一样，军团训练一切照旧，看来殿下还是向着你的。”

　　“图纸留给我吧，我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改进的。

　　“没问题。蓝色是我已经做好的都标出来了，现有的晶石存量也写在背后。不过你完全不用照着这个改，买一买凑一凑估计就有了。”

　　“没问题。”

　　“那么，亚维娜我先走了，你多多保重。”

　　“保重。”

　　没有多余的话可以说，保重，珍重，仅此而已。
　　时间每一天都在过去，这纷乱的时代要持续多久，谁也没有定论。
　　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做自己该做的，然后耐心、等待，以及坚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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