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予汝清溪晏】
【予卿予卿，予汝之卿】
见到予卿，是我此生不可言说的梦。
我遇到予卿的时候，正是少年心性，刚出得镇来。他却在镇口的茶肆里端坐，一片明黄的袍角被风带起，侧脸清明，剑眉星目，一手执着茶杯，好似捧着上古的神物。
我从来都不知道清溪镇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美貌少年，于是一口饮尽杯中物，舔着脸皮坐到他身边。
些微地用袍绣掩了掩半边的唇角，我故意做出一股神秘样，“少年，我见你面生奇相，虎目重瞳，必是神人之相啊。”
他听得此言，只是扬了扬浓重的眉，伸手指了指清溪镇的大牌匾，“打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懂否？”
我假装轻咳两声，立起身子做拔剑状，“少年，若你跟随女侠我行走江湖，不日定当名扬四海，声誉满阶，你可愿否？”
他却不理我，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染就的尘土，一步三晃地重新踏进镇子里来。
我立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我是要行走江湖的人啊，可是面对这样的美色怎么可以不心动呢，左右了半刻还是朝着他远走的方向飞奔而去。
黄袍素带，身正缓步，好似在庭前闲步，而我却着实累得够呛，再一抬头时看到的却是清溪的守护神塔—镇虎塔。
少年停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头微微仰起，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萧瑟，照着身后漫天的霜叶以及一大片绚烂红色中的他的侧脸，我受到了蛊惑，眼瞧着他即将踏入其中，就如同进入阿鼻地狱。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连呼带喘，为自己身为女侠的体质感到丢脸。一片青砖瓦前，他静静回眸，一双美目好似泛着微微的笑意，“予卿，予汝卿卿。”
【镇虎镇虎，清溪伏虎】
那一天果然是我第三百八十一次离家出走失败，小丫头沐沐已经懒得找我了。我回到府里的时候，她正坐在屋檐上看初月，弯弯的细眉，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我学着予卿的样子微仰着头看她，那丫头手支着下巴，半晌才低下头来，“紫暄，舍得回来了。”
我木木地把头点了点，“本小姐希望得到你的鼓励。”
她却嘘了一声，非常欢快地招了招手，“快上来，我看到他了。”
身体早已离塌不远，我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直到下一句，生生让我打了个激灵。“有你最爱的美少年哦。”
知我者，沐沐是也。
于是我睁大了眼，生生踹了周公他老人家一脚，然后如峡间猿猱，三两下攀上了屋檐。
清溪镇的夜晚，空气中都是花香与酒香，夜风一拂便散漫开去。我轻轻嗅了一口，挨着沐沐坐下。她却对我竖了根手指，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正对的正是镇中的镇虎之塔。
“你看到了吗？他回来了。”
“谁？”我略略怀疑这丫头今天是不是从屋檐上掉下来过，以至于磕到了脑袋。
“我曾经和你讲过的，一只小虎崽，还记得吗？”
“你看！”
我被唬了一跳，忽然想起那时候沐沐刚刚到晏府里来，我们两个同龄的孩子很快玩到了一起，有一个晚上，沐沐便告诉我她看到了对面的塔楼里有一只小虎崽，才这么一点点大，她用手比划了下，我当时眼睛都瞪大了，这怎么可能？这塔里居然还有活物？
两个小儿决定立刻去探险，可惜还未走到塔前就被晏家的当家人晏大老爷既我爹给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打，同时收获了一个故事。
想到这略略有些凄惨的往事，再看看同样眉目灿然的沐沐，我当即一拍大腿，“我要进塔，给你把小虎崽带回来。”
沐沐笑言，“那可不是我的小虎崽。”
【传兮传兮，神之往矣】
就在那个星光闪闪的夜晚，我居然顺着沐沐的手指看到了塔楼里的虎。
那是一只真虎，我敢发誓，以我手心里要当女侠的宝剑为名。
就在塔楼的最顶端，透过老旧的窗格，我看到了一只身形巨大的斑斓大猫，黄黑色的纹理，火焰般的眼睛，那眼神好像从塔楼里射了出来，直直照到我的心头。我心头一震，好像心内所思所想俱被看穿，一时僵在了原地。
他看上去很暴躁，不停甩动着头颅，嘴巴张大却没有发出声音来，直到他发现了我。
我不敢多呆，竟带着沐沐溜了下去。
晚间尽是辗转，夜不能眠。我拥衾而坐，忽地想起那次暴打之后晏家大老爷讲的故事。大老爷当时抱着屁股开花的我，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娓娓道来，那时候七月流火，我尽顾着鄙夷他作为爹爹又一次的装腔风范了。
故事的主角是个少年，姓甚名谁皆不清楚，只一日来到清溪，见清溪百姓生于水火之中，便生了善心，住了下来。
以身试药解除瘟疫，只身截阻滔天洪水，在最后关头化身一猛虎，衔来巨石堵住了堤口。可惜精力耗尽，化为人形，最后瘦薄的身体只能被洪水淹去，清溪百姓这才知道此少年不是凡人，而是上天派下来的虎神，为的就是解救他们清溪的百姓。
他们按照上天的旨意，修建了这座镇虎塔，塔成之日，将少年身躯贡呈于上，人人跪叩，妇孺小儿尽皆如是。不曾想最后一人额首离地之时，少年仙躯竟然化为一道金光，渐逝于空气之中。
想到这个故事，我更加烦闷，甚至都躺都懒得躺下去了。镇虎塔是清溪圣地，塔间种种，俱不得知。想到那巨虎凝神的慑人目光，我不由得担心起予卿的安危来。这人当真是大胆，居于圣地还不被清溪人发现，果然是她欣赏的好男儿！
【登临登临，我心惶兮】
第二天未及晌午，我便起身了。看着府里一众人大惊的目光，我感到甚是得意。甚至连晏大老爷，都对着他乖巧的女儿多吃了一碗饭。
我缠着他讲那个关于镇虎塔的传说，他却急得跳了脚，刚吃完饭就被人叫了出去。
我收拾了行囊，手里拿着枚钱币当骰子，斟酌着到底是继续第三百八十二次的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还是就地取材拯救美少年予卿于围困之中继而带着他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呢？
答案很明显，沐沐也适时夺走了我的钱币，“这可是今天的膳银，小姐你可不要另作他用哦。”
我扁了扁嘴巴，大踏步而去。
沐沐没有追过来，我就不信她不知道我的计划，在门口装模作样整理了半天的衣衫，沐沐仍是无影踪，我仰天长叹一声，出东门去了。果然行侠仗义是寂寞的，而我正是那行走在寂寞中的人。
一路躲藏着到达镇虎塔，我擦了擦额角的汗，不看不知道，原来所有的路都是对镇虎塔进行封锁的，那自己昨天到底是怎么进到塔前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绕着塔身转了一周，不提防差点一头撞上一个人来。没曾想竟是晏家大老爷。他怒视着我，看上去比我还要惊讶。
“紫暄，你怎么进来的？”
我缩了缩脖子，一时自己也纳闷了，好像除了他们封锁的人，其他人皆是不可前来的。
大老爷一定认为我是跟着他来的，于是我顺手一指天空，“看，虎神！”趁着他一回头，赶紧奔进塔里。
镇虎塔八级九面，每一面上都盘踞着一只虎形石雕，我拾级而上，跑得比风还快，晏大老爷上了岁数，自然比不得他年轻活泼的小女儿，于是被远远甩在了塔底。
每一层珠宝器物无数，遥遥闪着金光，我却不爱看了。只牢牢抱着剑，依然是喘着粗气跑到塔顶，一口气推开那扇染着尘土的木门。
【经年未见，隔世无言】
门内的一切果然如我想象的一般，甚至毫无二致。我的予卿，那个捧着茶盏如同仙神一般的人物，居然被绑在石上，伤痕满目，不忍前视。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那滴下来的丝丝血迹。我慢慢走近，一步一步踏在青砖上，而心里关于行侠仗义的豪言壮语全都不起作用了，我的心也在滴血，丝丝缕缕，从胸口蔓延开来。
予卿似乎是听见了响声，慢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神蓦地清明起来。我看得到他眼底酝酿的风暴，可转瞬间一切俱寂，他还是那个不多言的忧郁少年。
我凑上前去，看着他凄惨的样子有点想哭，“你是神人之相，定不会有事的。”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诱人的弧度，“你果然来了。”
我迷惑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俩就这样对视着，直到有什么东西飞入我的脑海。记忆铺天盖地而来，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我在这庞大的记忆中竟无片刻可以安身，然而再一定睛，那里面所有的男女主角竟然都是予卿与我，而这些记忆从天上到人间，从生至死，从我流出的泪一直到他变幻的兽性，一时之间我竟呐呐不能言。
他缓慢地伸出素白的手指，摸索着抚向我的脸，“乖，别哭！”
我的泪被打断了，噎了半天的气，然后一头扑到他的怀里，“予卿，予卿，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
他用残破的身体护着我，我依然可以闻到他昨儿在茶肆染上的淡淡茶香，这香气逐渐漫开，渐渐遮掩了血气。他把下颌搁到我的肩头，缓慢开口，“你知道你这三百八十一次为什么不离不得镇吗？是我，每一次化作不同身份去阻你，可你怎么那么固执，我不得离塔，你可害惨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他的头，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一时之间竟不知怎生是好，直到感到他抬起手来劈了一手刀，疼痛袭来，泪也未尽，却晕了过去。
【悲兮悲兮，我为牢兮】
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眼前的是自己闺房里熟悉的帐帘，我爬了起来，看到沐沐守在榻边绣着一方手帕，帕上的明黄色细线，正许许勾勒出一只小虎崽，虎崽挠爪打着哈欠，竟生生像极了十分。我把帕子扯了回来，抱着大哭起来。
沐沐一时慌了神，口讷讷不能言语，竟也跟着哭了起来。那伤心的架势，此生都未曾得见。哭够了，这才慌里慌张地赤脚跑了出去，一进大厅，果然见到晏大老爷端坐在厅里喝茶。我什么也顾不上，摇着他的肩膀质问予卿怎么样了。
他茶碗还没搁下，手一抖就给摔到了地上。
当时我便知道结果了。
那样的一个予卿，当真还有生还的可能吗？可是……可是他是神啊。
“对不起。”大老爷抱着我，一遍一遍重复着我对予卿的话，直到我生厌了，才将他狠狠推开，“我要去找他。”
他拽着我不让去，“太迟了太迟了，那只是一只虎，予卿已经走了。”
“我不信。”我发了半天的疯，大喊大叫，大老爷只好把我关了起来，半夜的时候喊累了，我就怔怔看着窗缝里的半片月牙，竟也觉得出奇的美。
心里意外的平静，我把往日种种，回想了遍，然后悄悄爬上屋檐溜了出去。这是我和沐沐开的暗道，一直留着爬上屋子赏月之用，没想到今日居然会派上用场。
一边走一边回想，寒夜凉薄，可想到予卿，心里便不能平静。
大老爷讲的对，予卿来到清溪镇，的确是为了救化百姓，可是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另外一个人就是我。那时候的我，也是叫做紫暄，天上的仙女紫暄，也是被打入凡间的紫暄，天帝允我，生死有命，此次历劫，生既为生，死既为死。我怀着满腔幽怨，跟着予卿来到了这里。
风清柳细，草软花眠，这是一个宁静幽谧的小镇，却一年一度收到洪水和瘟疫的侵扰。予卿原就是个沉静的人，他从生下来的第一天就压制住了兽性，变得人形，修行之后更是得了虎神之位，只可惜那些风光都是过去。
即使日子清苦，那也是段难忘的日子。在最后的那场洪水之中，予卿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清溪镇的百姓，我尊重他的选择，为他建塔，为他守魂，只盼得他魂归之际。
他魂归之日，我也心血耗尽，投身到了晏家女儿晏紫暄身上。
我摸索着到了塔里，一眼就看到被陈尸于堂前的伏虎，生生吐出一口心头血来。魂归之际，才说了几句话，不想这次又是永诀，再没有下一次相见了。
抱着他的身体，我跌跌撞撞朝着镇子外走去，我要带着予卿走，我早该带着予卿离开，这里的人真的太可怕了，一方面供奉着你，一方面却用棍棒打散你的心魂，我要走，我要离开，不管去哪里都好，离开这个地方。
夜风更大了，这一年的洪涝，也来得太急了。
我踉跄着踩着步子，刚出得镇来便听到一声巨响，塔倒了。
身子轻飘飘的，我抱着几近透明的虎身，慢慢倒了下去，身后一片汪洋，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予卿仍然坐在茶肆前，眉眼间俱是神彩，他向我招了招手，“紫暄，这个镇子里的茶真好喝，来喝一杯吧。”
后序
时年秋凉，清溪富贾晏公见幼女仙身于溪，大恸，言己与乡人谋，错杀少年为虎敬神，死不可谅，罪己于镇虎塔前，彼时山河破碎，塔倾人散，断壁残垣，只余一虎帕于塔下。后三年，清溪复建塔，始兴。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