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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魂香】
（四）醒来无酒可浇愁
又过了一年，还未至十二岁，忽然收到了妗母亡故的消息。彼时小鸾正在临帖，笔下一顿墨迹晕染开去，她把手中的笔一丢，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十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
年年春草色，肠断一孤坟。
所有的泪水都冲刷不了她的哀愁，那个自己喊作母亲的人，真的去了吗？她想起一个人卧病在床的她，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想起已经北上驰逐在黄沙白草、金戈铁马之间的舅父，心情则更加愁苦。
“现在该怎么办？”母亲沈宜修也是忧心忡忡，她早年没有看顾好小鸾，小鸾归家之后母女俩时有诗词相和，简直如同小友一般，可是现在表妹故去，小鸾的心里定是不好受吧。叶绍袁拍了拍妻子的肩，“让纨纨多陪陪她吧，纨纨新婚才过，也不可在家中常住，过些时日，我带小鸾回白下吧。”
沈宜修点点头，也只有如此打算了。
闺房之内，长姐握着小鸾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琼章，莫哭坏了身子。”[叶小鸾字琼章]
小鸾红着双眼睛，扑到姐姐的怀里，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即使早慧，即使被万人称颂，面对生离死别，她终究无力对抗。“乖，姐姐在，小鸾哭够了听姐姐讲故事好吗？”
小鸾擦了擦眼角，很郑重地问姐姐，“姐姐，你如愿吗？”纨纨没有言语，她不能告诉小鸾，小鸾还是个孩子，对于未来的夫君，她抱有期待，我不能毁了这份期待。纨纨将自己的愁郁压下，笑着告诉小鸾，“我是如愿的，袁家对我很好，我还见到了《了凡四训》的手稿，赶明儿我也可以临摹一本呢。”
“大姐。”小鸾嗔她，忧愁却也少了许多，“大姐其实我很怕，很怕自己的生活也像妗母一般，而且你也要回去，就没有人陪我彻夜聊天，闲话煮茗了？”
即使是含着忧愁的小鸾，依然是如此风姿耀耀，此刻的她，浓发覆额，体质修长，娟好如玉。纨纨叹息，拥她入怀，“不用担心的，别害怕。”
随之而来的又是离别，小鸾被父亲带到金陵白下，在此过程中她的诗作水平越来越高，也越发聪慧，十四岁能下棋，十六善弹琴，爱绘画，花鸟虫鱼，无不栩栩如生。时间一晃，就到了崇祯五年，这一年，小鸾十七岁了。
（五）戏损粉盒葬花魂
意外的是，小鸾见到了七八年未曾见过的舅父，这个曾经她心头最爱的父亲，也是无情抛弃她们母女的罪人。小鸾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自徵又何曾好受过，家境贫困，他狠心而走，也是为了牟点生计，妻子苦守而亡，小鸾重新归家，他又何曾不忏悔懊恼，他是爱面子，但是面对这个昔日问他归期的女儿，他又是如此的神伤。
一别数载，沈自徵再见到小鸾时，差点认不出她来。如此风姿的姑娘，当真是当年绕他膝头的幼女吗？
沈自徵张了张喉咙，也不知道该如何问询，那些流水一样的岁月，一眨眼物是人非。
“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他的声音变得粗犷了许多，小鸾依然怔怔地看着他。
“那时候下雪的夜晚没有火炉取暖，你和舅母用瓦片蓄火，诵诗读经，还记得吗？”
小鸾红了眼眶，只说了一句，“记得。”
她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她对他的感情太过复杂，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一天她低头哭了很久，低低的呜咽声绕在梁间，久久没有散去。
这一年小鸾十七，按当时的习俗也该是完婚的时候了。叶家和夫家商议了一下，把时间定在了十月十六。夫家正是河南布政使张鲁唯的长子张立平，张立平小有文名，两家可以说得上是门当户对。如果成了，必是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可惜天不遂人愿。小鸾在得知婚期之后愈加沉默。两位姐姐已嫁人远走，她没有人可以说些体己话，妗母舅父的生活令她感到不安，她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模样，他会好好待自己吗？
九月十五日，早晨起来，天色不错，红枫叶子摇坠，小鸾在吃完晨粥之后，为六弟世倌和幼妹小繁读《楚辞》，两个孩子天真可爱，读书的声音都泠泠可听，沈宜修在花园里听到笑闹声，也放心了不少。中午的时候，小鸾接到消息说张家的催妆礼来了，请她去看。小鸾内心惴惴，却不得不进至堂间。打开枣茗，忽然看到一只断了头的玉搔头，她退了几步，脸色苍白，趁着大家都不曾注意，她把玉搔头藏到袖中，偷偷丢弃了，此等不详之物，难道是预示着什么吗？当天晚上，小鸾就病倒了。迷蒙之间看到父母匆忙的身影，即使在病中，也生出愧疚来。
家里并不富裕，可是为了她的嫁妆，叶绍袁操了很多心，她劝过很多次，却没有成功。两个人为了小鸾到处求医问药，所幸过了些时日，小鸾的病终于有了点起色。
小鸾并不知道家里为了她已经多次向张家提出婚期延后的事，张家没有同意，而是在小鸾病后派人来看他。
小鸾躺在病床上，睁着眸子问身边的人，“是那个人吗？”
被问的丫鬟欲言又止，而沉默代表什么，小鸾已经知晓了。张家送来不少药物和礼品，但是他们也提出将婚礼提前至十月初十，也算是为小鸾冲喜了。
叶绍袁走进小鸾的房间，有些不敢开口。他的女儿，是如此的玉质天成，本该是一对金童玉女，如此欢喜的事情，不想小鸾却病了。那双亮闪闪的眸子，即使在病中也流露出纯澈的眼神。
叶绍袁将消息告诉女儿，实在是没有别的话说，“我已经答应张家了，你赶快好起来吧，不要耽误了婚期。”小鸾靠在床边，没有说话，等父亲出去了，又问身边的丫鬟，“是什么日期？”
小丫鬟答：十月十日。
“这么快，怎么来得及？”她颓然倒在了床边，只觉内心思虑更重了。
十月初十这一天，小鸾已经无法下床，面目苍白，多的是楚楚可怜的韵致。这一天自然无法再办婚礼，那天晚上，小鸾病得更严重了，她默默睁着眼，知道自己怕是要不行了。父母守了这么久，也去睡了。她数着外面的更漏声，企盼着天明。终于天亮了起来。
沈宜修到的时候，小鸾已经要不行了，她很欣喜，能在母亲怀里安眠，她闭着眼睛，这一个月的病痛似乎都消散了，眼角是擦不去的泪花，她口中念着佛经，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去杭州天竺进香的时候，那堤上飞着柳絮，一片清灵的水色令她欢喜，那时候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婚约的事情，那时候她还是快乐的，那时候她的诗句还是活泼细腻的。
“小鸾，小鸾。”沈宜修喊了两声，却再无人应答，小鸾的手已经垂下，一缕香魂杳杳，终是去了天际。
小鸾死后七日，依然如往日一般美艳，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举体轻软，臂如削藕，面似桃花，沈宜修用朱笔在她右臂上写上“琼章”两个字，再站起来的时候差点站立不稳，“我的孩子，希望来生还能与你相认。”
她扶着丈夫的手臂，依稀看到六个月大的小鸾，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好奇地看着襁褓外的烟雨，叶绍袁抱着妻子，“宛君，别太难过，小鸾这是回天上去了。她本来就不属于人间。”
沈宜修低头，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痕，口中的呜咽却没有停止。
注：叶小鸾：著名文学世家吴江叶家之女，传为黛玉原形。父叶绍袁，天启进士，母沈宜修，著名才女。小鸾早慧，工诗律，善绘画、摩山水，书法亦秀劲。其性格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能饮酒，善言笑，潇洒多致，高情旷达，仁慈宽厚。婚前五日，未嫁先卒，时年岁十七。其姐叶纨纨哭妹过度，病亡。
小鸾著有《返生香》，是为叶绍袁整理女儿遗作，其序言如下：《十洲记》曰，西海中洲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笔墨精灵，庶几不朽，亦死后之生也，故取以名集。
只愿世间能有此香，致小鸾香魂一缕，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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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鸾据说是黛玉的原形，爱她堪比黛玉，本文发在自己的杂志弄墨言青上，希望大家喜欢这位早亡的才女，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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