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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魂香】
吴江汾湖，那一天正下着蒙蒙的细雨，雨滴落在烟波浩渺的湖上，泛起点点涟漪。江南的雨，总是给离别多添了一份别致的哀愁。
沈宜修一只手解下兜头的披风，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一边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丈夫，“仲韶。”[叶绍袁字仲韶]
“宛君，怎么了？”叶绍袁微微侧头，把伞往妻子这边举了又举。[沈宜修字宛君]
“我心里很不安，小鸾才六个月大，今天辰时还睡得香甜，此刻却要随我们奔波远路。一想到以后不能看着她长大，我的心就痛得难受。”沈宜修抬眸去看他的丈夫，她的仲韶长得很英俊，即使再困苦窘顿，仲韶的眉间依然是她倾慕的弧度。
“别怕。”叶绍袁看了看难行的山路，握住妻子的肩头，安慰道，“你不是一直夸弟媳聪颖多才，不亚于易安居士吗？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弟弟和表妹？”
沈宜修被他难得的调皮话给逗笑了，遮挡在眼前的雨幕好像小了许多。“我和倩倩感情甚笃，她能嫁给君庸[沈自徵字君庸]，从我的表妹成为弟媳，这亲上加亲，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后来她子女早夭，我只能为她难过，却不知该做些什么？谢谢你仲韶，谢谢你答应这件事。”
叶绍袁心里也是感慨万千，他的小妻子，如此聪颖敏慧，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却真的是不多。“若不是家贫不济，若不是你与倩倩情深，我不会答应，可是谁让你是我的宛君呢？倩倩顾怜小鸾，自然会百倍千倍待她，你放宽心吧。”
沈宜修点头，“得空我们还可以去倩倩家看望小鸾，只愿小鸾长大后不会对我们有所怨怼。”
“不会的。”叶绍袁轻轻说道，抬起衣袖去逗弄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彼时的叶小鸾，还睁着黑幽幽的瞳仁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片烟雨，她不知道她的命运就此已经被改变。雨下得更大了，对面的山路上，显现出一抹灰色的身影，一个玲珑的女子慢慢走了过来。沈宜修知道那是她的表妹来接他们了。
（二）东君为甚最无情
张倩倩和沈宜修是表姐妹，二人自小亲厚，张倩倩嫁给沈自徵之后从来没有怨言，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偶有闲情，也和诗相答，张倩倩每每想起那段时光，便觉得是偷来的，午夜梦回，嘴角还是会泛起笑意来。
后来孩子早夭，家里渐渐没了欢乐，君庸空有壮志，却一直不得志，每次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张倩倩都忍不住叹气，眉宇间眉头皱得更深了。
张倩倩是真的没想到表姐沈宜修居然会把女儿小鸾送给自己抚养，她从一片迷蒙的烟雨中接过小鸾，孩子身上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奶香一下子俘获了她，她当场落了泪，孩子亮晶晶的琉璃眸子揪着她，她哭着哭着又笑了，“小鸾明眸天成，我定当如亲生一般照顾她。”
张倩倩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叶小鸾的身上，待她一岁时张倩倩就断言她以后一定会齐名班昭、文姬，姿容亦非寻常可比。
小鸾渐渐长大了，姿容毓秀，果然如妗母所言，越发聪慧灵动，风姿卓然。这一年她九岁，渐渐懂事理的她已经了解到家里的状况，母亲眉间的忧虑，父亲长久的哀兮。那一天小鸾记得也是下着雨，天地之间都是无处躲避的慌乱雨滴，她抱着刚写好的诗作跑到大堂，却发现父亲把母亲推到了地上。她的眸光敛了敛，捧着尚未干透的墨宝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她记得与她对诗的父亲，温柔夸赞她的父亲，却从来没看过如此发火的父亲。
沈自徵抱着把剑，长发束起，像是如古代的侠客一般。他的眼底透露着难以言说的凄凉，这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处却不得不妥协的大男子。他的声音沙沙哑哑，再不是当年被称为“北曲第一”的那个大才子。
“我送穷无策，只能北上，你自己……”他顿了一下，似乎自己都很难说出口，“顾好身体，照顾好小鸾。”
小鸾抱着诗作上前牵住父亲的衣角，琉璃色的眸子染了一层霜，“父亲，你何时回来？”
沈自徵抱着剑，却没有说话，而是黯然而去。
张倩倩看着自己丈夫远走，默默垂泪，她抗争了这么久，君庸还是不顾她的意愿就走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小鸾丢下手中的纸，把母亲扶了起来，“母亲勿怕，女儿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张倩倩望着九岁的女儿，把眼泪都吞到了肚子里，是的，她还有小鸾，那是她的命。
（三）开奁一砚樱桃雨
一年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小鸾撑起家计，张倩倩却越发病重了。小鸾守在她床前，看着她的面容慢慢染上了灰白，她把手帕拿了出去，在母亲看不见的角落里一边洗着血渍一边偷偷哭泣。
叶家来书信了，一直在催促着女儿回去。张倩倩卧病在床，沈自徵仗剑北上，自然没有能力去抚养小鸾。小鸾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只是她的妗母，自己的父亲只是她的舅父，可是这并不妨碍她爱他们，对于丢弃她们的舅父，她心里有怨言，但是更多的是爱。对于她的亲生父母，她也听说了许多，乡里之间皆在传颂，一门皆是英才，她知道自己有两个姐姐，长姐叫叶纨纨，二姐叫叶小纨，都是极富才情的女子，她渴望见到她们，但是更不能离开妗母。
这几日张倩倩气色好了许多，她拼着身子站起来，看着小鸾一个人在院子前栽种腊梅。梅株很小，张倩倩恍然看到多年之后的小鸾闺阁，疏香阁几个大字熠熠生辉，腊梅开得正旺，清郁的花香透过窗传到小鸾的房间，她站在阁前，口头占了一首诗，眉目间皆是灵动的风采。
张倩倩捂着嘴唇咳嗽几声，不想惊扰了小鸾。“母亲！”小鸾抔上最后一捧土，“以后这株腊梅就当是小鸾在陪伴着母亲，女儿不孝，不能在旁伺奉了。”
小鸾给张倩倩扣头，身后的那株梅花微微闪着水光，张倩倩点头，眼角的泪再也忍不住，“绍袁能考取进士，实在是大喜，小鸾你回家之后，万不可对亲生父母有所怨言，当初皆是由我，况这般病躯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母亲不要这么说。”小鸾垂泪，母女俩相拥而泣，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小鸾回到家中，受到叶家上下的喜爱。两位姐姐更是围着她称赞不已，姝颜玉丽，异常灵慧，小鸾看着亲人热切的脸，脚边弟弟妹妹拉扯的小手，原来的积郁消散了许多，或许在这个家里，她也可以很快乐。
姐妹们很亲厚，尤其是长姐，小鸾最喜欢的还是长姐，她们常常聚在小鸾的香阁里吟诗作对，互相唱和。小鸾不太爱出去，即使是整日静坐她也毫不在意。在阁里读书，或者是临摹字帖，尤其是《洛神赋》和《藏真帖》，终日里和一炉熏香相对。这一天月华初上，月光泠泠，一家人在院子里闲聊，秋风吹得竹叶飒飒而动，母亲沈宜修触景而口占一句，“桂寒清露湿”。
小鸾只看看院中之景，不假思索而道，“枫冷乱红凋”，沈宜修握着小鸾的手，“吾儿佳才，是有柳絮因风之思。”只是几年之后再回想起这句诗来，竟是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谶言。
小鸾虽在闺阁之间，其才女之名已然传播出去，时有上门提亲的人。父母二人商议，择了一家为小鸾定了亲。没过多久，舅父从京都寄来三块砚台，这是他在海上偶然得到的砚材，他把它做成了砚台，送给外甥，分别是“眉子、眉娘、眉珠”，小鸾得到的就是眉子砚，这台小砚令她欢喜，形状腰圆，一手可握，墨池弯弯如同柳叶眉。当天她再次把自己关到了闺房，不久捧出两首诗来，众人都大加称赞。诗云：
天宝繁华事已陈，成都画手样能新。
如今只学初三月，怕有诗人说小颦。
素袖轻笼金鸭烟 ，明窗小几展吴笺。
开奁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第几弦。
小鸾把诗刻在了砚上，如同她的小小喜悦，舅父还是关心他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相见，她握着砚，却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正如幼小的她，对困顿的生活，对素未谋面的夫君，同样给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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