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沈谢]了无益

　　故乡应在何处，谢衣其实甚少惦念。
　　他在很多地方有居所，纪山是一处，静水湖是另一处，若是他想，以他的偃术再多造几处亦非难事。
　　只是那都不是故乡。
　　是否最初的记忆中那一片落雪之城？
　　那时他刚到纪山，南方连冬日都甚少见雪，老汉托他给刚出生的孙儿起名时，他便叫她白雪，不意却给了一个小姑娘终生未竟的念想。
　　他鲜少做梦，却在结识了沈夜不久之后，梦境里又重现了那一片苍茫雪景，而有人在画面里踽踽独行，终被落雪覆盖。
　　这事谢衣倒没跟沈夜讲，一来觉得这非是好事，再次，沈夜似乎并不想提及他过往之事。
　　如今——
　　谢衣望着沈夜，他清楚的听到身旁的人在问他可愿归去故里，而自己魔怔一般点了点头，道是愿随他去。
　　事后再想起，谢衣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好笑。
　　他对沈夜的印象始于偃甲房里那尊偃甲人，虽说结识也有半载，真正晤面的次数却大概掰着手指也能数清楚；他们相论偃术法术，博奕对饮，却如君子暨定一般，不问身前身后事。
　　谢衣隐约觉得沈夜与其他好友是有些不同的，细思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更或较之还不如叶海他们来得亲厚。
　　只是心底没来由的信任倒不曾少过半分。

　　夜色深沉。
　　冷雨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打出连绵的坑坑洼地，再经漫漫长夜，将凝成更冷的冰，经年难化。
　　谢衣执伞踏在这样的道路上，有些出神。面罩上两道弯弯刻痕似极了他往日的笑颜，心却一直在往下沉。
　　适才十来岁的男孩子在他面前露出的臂膀上一块块的深色黑斑委实让他心惊，那是浊气从骨血里开始的无形侵蚀，待得穿透肌肤布满整条手臂之时，便再不能活动。
　　谢衣伸手想为他疗愈，小男孩子却摆了摆手笑着拒绝了，他说疗愈术对这个症状根本起不到分毫作用。他抓了抓头，拔弄了一下手中的偃甲鸟，又道：“您不要担心，我们这里有很多人都同我一样。我娘说了，如果这条手臂废了，也许可以去求大祭司，换上偃甲臂试一试。”他眨了眨眼，“就像七杀大人那样的，应当不错。”
　　谢衣沉沉一声叹息。
　　再好的偃甲臂又哪能及得血肉之躯半分，更何况，手臂过后还有可能是腿、是肩……
　　他回首去望城民住所处，盏盏灯火在雨夜里晕出绒绒光圈，似暖还凉。而这边路的尽头，紫微神殿隐隐可现，漫天雪色为其蒙上了一层银辉，冰凉的细雨又将其摇曳得模糊起来。
　　想起神殿中的人，谢衣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厅却并无人在，只留了一盏萤石灯为他照明。谢衣收了伞，思虑了片刻，径直去到寝殿门口，他正要敲门，便听里头传来低低一声“进来吧。”
　　谢衣推开门就见到沈夜椅在床头，褪去了深色的祭司长袍也褪去了白里的庄严，一点烛火透过层层帐幔映得他人幻出微些光芒，面容却看不甚清晰。他将手中的卷轴翻了翻，竹简发出细碎的声响，犹似带出一股墨香。
　　沈夜头也未抬道：“怎么，这么晚回来，还要扰他人成眠？”
　　谢衣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由面上带出些笑意，故意道：“也是，大祭司大人日里万机，想是倦了，倒是谢某来得唐突。”
　　沈夜有些好笑，挑眉道：“作何这般委屈的口气？食有时，寝有时。我烈山部人虽可终日不食，然若终夜不寝，以思，同样是无益。”他顿了顿，转而又说：“倒是你，在流月城左右不过几日，这样冷的天气，若无事便不要出去了。”
　　“自然是有事。”谢衣回想起这一日下来在城民住处所见所闻，忽叹了口气，黯然问道：“沈夜，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说的，可是下界的中秋？”沈夜从床塌间起身下来，屈指间又燃起数盏烛火。“若你喜欢，待到明年回暖，神农祭典之时你也能凑一凑热闹。”
　　“哦？”谢衣走近了些，“烈山部人信奉人皇神农，这样的日子，想必十分隆重。”
　　“也没什么，每个月都有专门的祭师祭祀，祭典不过是让大家放松热闹一番罢了。”沈夜说着，披了件外袍，回身坐于主座，才好整以暇的看向谢衣：“说吧，以你所见，流月城如何？”
　　谢衣少见的静默了一瞬，才道：“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却又有几分——”他拖长了声音，极淡的笑了笑：“坚韧。”
　　“哦？怎么说？”
　　“在下界，南国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情，北国有谚曰‘今冬麦盖三层被’；我竟从未料想，纷扬的大雪在这座城里，带来的不过是无尽的困苦，有人肢体溃烂面目模糊，有人有寒夜里无知无觉的死去——”
　　谢衣说的事情虽然悲凉，语速却依旧慢而清亮，沈夜静静听他说着，忽而抬手取下了他一直戴着的面罩，于是他眼中盛着的悲悯之色一览无遗。
　　“——阿夜，这可是你那日见我因白雪之事悲伤，故而省起带我来这流月城的原由？”这一声“阿夜”却是昨日跟瞳话说时无意间听到的，这时候谢衣也不知怎的就喊了出来，带着几分以往未有的熟稔。
　　“……因何这样说？”
　　谢衣摇了摇头：“也许，你是想告诉我，生命并不是皆如我所祈盼的那样美好吧。”
　　沈夜并不应他，指间在手中的面罩上摩梭了片刻：“那你所言，‘坚韧’一词又从说何起？”
　　“虽然遭受这样的困苦，他们却毫无怨言，依旧相信神明总会归来。不过，也许他们相信的是大祭司大人罢。”谢衣说着，又有些犹疑，“阿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话我或许不该问，却仍忍不住问。我听族人们的意思，是大祭司大人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我便冒昧一问，可是与龙兵屿有关？”
　　沈夜怔了怔：“这你又如何得之？”
　　“这个倒还是听团子跟我说起——就是在龙兵屿的那只熊猫精，他后来跟了叶海的杂耍团，他说龙兵屿已被结界隐去，那边浊气尚算稀薄，我便猜想，可是你打算举族迁徙？”
　　沈夜有些意味不明的笑了声：“谢衣，你很聪明，然而有些事情却远不如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将面罩放回他手中，柔声道：“夜已深，早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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