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日落

　　这一年江南的冬天，冷得出奇。一场鹅毛般的大雪毫无征兆地下了几天几夜，雪花在呼啸的风声中嗞啦嗞啦地落下，寂静无声又刚劲有力。

　　整个江南的繁华都被这场雪下进深层的泥土里，如同蛰伏收敛的昆虫，等候着来年的惊起高鸣。穿城而过的江水，结成厚厚的冰面。依水而生的江南渔民失去了谋生之道，只得偃旗息鼓，调养生息，静待来年的破冰。静止的江面上只泊了几只小渔船，摇曳的灯火亮在船头，船身埋在雪里，满身风霜，若是孤舟上有位蓑笠翁，也真真要感叹这茫茫山水间千山鸟飞绝之寂。

　　江两岸的千米雪山上正借这星星点点的渔火点亮无声的雪夜，长在山沿坚韧的植被被压得弯下了腰，只有山顶那几枝幽泠的红梅在极寒下傲骨依然。雪山之上，两个一黑一白的身影渺小得仿佛要被这浩瀚无垠的天地给湮没了去。

　　那是两个江湖剑客，执剑对立的场景像极了武侠小说中山顶论剑夺第一的巅峰对决，只是，这场刀剑相向由天下第一而起，却注定要以恩怨纠葛为终。

　　两名男子年龄相仿，不过三十上下。白衣男子踏在距离山沿约莫一米远的绵雪中，双足一前一后陷在半尺深的白雪里，他着了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身形侧立，站势稳如泰山，左手虚晃，右手握着尚在剑鞘中的利剑。他的鼻梁高挺，眉形成一字状，眼睑低垂，看着的是前方的积雪，而非与他拔剑相向的敌手，他迟迟未出剑，眉心拧在了一起。

　　距他不足三米处是一棵巨松，挂满雪花的枝叶向下垂悬，整个树身都披上了雪衣。树下正是一名黑衣男子，脚边的剑鞘被雪掩了大半，他眉心舒展，双眼直视眼前敌手，额前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乱不了他凶寒坚定的眼光。他的面容刚毅，脊背挺直，有如身后的松树一般挺秀，他左手出剑，剑身齐肩，右手搭在左手手肘，狂风怒雪中剑刃没有丝毫晃动。

　　他的口气听不出半点感情：“出招吧。”在江湖对决中，这样的话语算得上是搦战了。

　　面对他的挑衅，白衣男子依旧没有出剑，他眼神闪烁，眼珠转了转，静了半晌才缓缓道：“重溪你要知道，我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学无术的我，你再也无法轻而易举地夺我性命。”

　　重溪冷冷一笑，“苏弦，那又如何，我重溪岂会惧怕小人。”说到“小人”，他的眼神淡淡略过前方，苏弦没有被他指桑骂槐的暗讽激怒，只是仍旧看着雪，淡道：“如今你我武艺伯仲之间，若是执意动武最后不过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你这又是何苦。”

　　重溪嘴角动了动，冷哼一声，白雪染上了他的黑衣也加重了他的剑重，但他甚至是没有偏移半分，只有唇齿微张：“无论你的天下第一是否浪得虚名，无论你武艺如何精进，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重溪也会找到你。”
　　“亲手杀了你。”

　　冬风吹得紧而冷，呼呼的风雪声过后，苏弦的眼神终于对上了重溪，那个男子与他旧识，但眼下却是恨他入骨。然而重溪关于生死手刃的决心没有撼动苏弦，他提着剑，没有半点杀气，语气和这漫天白雪一样茫然：“我们也曾师从同门，朝夕相处。即便之后人生轨迹各异，但，已到了非刀剑相向不可的地步了么？”

　　“或者……”苏弦突然难以启口，一个名字忽地跳到他的眼前。
　　“你如此憎恨我是为了颜筠？”

　　重溪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话音刚落，一袭黑衣的重溪就如同被激怒的雄鹰，只见他从深雪跃起，剑刃随着他的上升倾斜指地，几乎是同时，他左脚往巨石上一蹬，一片雪被踩落在地，他借力腾空一米而起，衣襟上的雪渣抖动，四下飞溅，剑刃重新对准了前方。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黑点跟随一道剑光快速移动。

　　苏弦的嘴边还残留着颜筠的名字，但他已然察觉出了重溪的起势凶狠。以他的江湖阅历，他大可以在重溪动剑时就起身摆势，予以防御。在势均力敌的对决中，时机几乎决定了一切，但他没有，他的迟迟不作为把自己置于了极为不利的境地中。

　　重溪的剑径直逼到了跟前，直到此刻苏弦才明白他当真是要夺己性命了，重溪的剑刃直指他的咽喉，出剑的力度也足以狠狠刺穿他的喉咙，一剑毙命。苏弦此时苦笑了一声，笑声很小，甚至抵不过这细碎的雪落声，但揉进风雪里，却是无尽的苍凉。他终于出手了，就在重溪把剑逼到距他脖颈一尺远时，苏弦知道已无退路，于是他右手出力，先是原地晃动剑鞘抖落覆上的雪，随后向左挥动，正巧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剑刃，苏弦来不及拔剑，重溪的剑于是直直地刺中了他的剑鞘，呯砰一声，两股内力相撞，闪出一瞬的火花，彼此的力量相逼，两人都各自向后退去一段，苏弦微皱双眉，重溪却是在怒喊：“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如果说之前的苏弦还只是猜测，那么眼下他内心的那个答案被彻底坐实。他双足推着雪在向后滑动，于是他果断出剑往雪中一插，身体借力稳了下来，他微微弯腰，面向雪层，满目的白雪照进他的心里，他不再愿意向自己提起那个名字，那个已经长达十年不曾现身的名字，埋进风雪里都不会再有呼喊声。

　　苏弦没有起身，他握剑的手甚至有些抖动，“你果然……是为了她来的么……”

　　他眼前的那股风一定是突起的，否则苏弦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他没有看到重溪是怎么站稳的身子，怎么收力又再出力，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美地将出剑的声响融合进风声里无声无息地到了跟前。可即便他看到了，那又能怎样，一个无心恋战一个旨在索命，两个截然不同的目的在伯仲之间的对手间发挥着巨大的威力。

　　苏弦立即拔剑起身，身形不自觉地向左微微倾去，剑刃还在半身之下，就在这一个瞬间，重溪敏锐地发现了他毫无保护的右手臂，他甚至没有犹豫就把还在另一侧的剑强行扭转了方向向苏弦的手臂刺去。

　　利剑刺进皮肤的时候重溪明显感觉到了一股阻力，他眉心微皱，又狠力将剑送入了一程。苏弦的动作顿了一顿，他先是感觉到手臂上一股暖流涌来，随后刺痛伴随着血液在空气中凝固的不适感立刻裹挟了他全身，重溪仍在使力。

　　苏弦终于被激怒了。他紧锁双眉，大喊一声，向上飞快腾身，还包裹着剑尖的手臂被他强行扭动，血液一时喷涌而出，重溪料不到他这番反应，只得任凭他以蛮力挣脱了剑刃。

　　空中的苏弦还能明显地感觉到手臂的剧痛，但袒露的伤口似乎很快就被极寒冻到失去了痛感，他怒道：“我与她之间的事你又知了多少，你凭什么来打抱不平？！”

　　重溪的剑上也染上了几滴凝固的血液，他无心顾及剑刃上红白相杂的血雪，提着剑迎上前去，他的目光凶狠，上下牙咬得几乎能够听得碎裂的声音，血液的腥红仿佛激起了他的杀心，他正腾起半米，所谓风水轮流转，眼下的场面优势瞬间转向了苏弦，于是身体还在空中的苏弦看准了时机，在落到高出他不过一米的高度时出剑刺向重溪的肩部，苏弦无心伤他，只想让他知难而退，趁早罢手，谁料此时的重溪突然调转了身子，由背部转向正面直对着苏弦。

　　苏弦一看情况不对，他的剑已然对准了重溪的面容，那张脸上满满都是憎恨和杀意，还有看到剑刃直面而来的闪动眼神。苏弦意识到这一剑若是刺下去，非死即伤。但眼下他已来不及收剑，而重溪的剑也还在一侧，失去了抵挡的最佳时机。

　　就在剑尖几乎要刺进重溪的双眼时，他几乎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可怕的异物感，重溪来不及眨眼，那一道剑光快要刺瞎了他瞳孔放大了的双眼，聚焦成一点的剑尖不断被放大，放大，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就在他以为他将要失去一只眼睛的那一刻，眼前的剑刃忽地一声闪过，随即化作眉心的一阵剧痛。

　　重溪本能闭上了眼，但很快他就试图强忍剧痛睁开双眼，在他使力时，先是眼皮传来了阵阵的灼热感，而后一片血红覆盖了本是苍茫白雪的视线，有颜色，重溪松了一口气，至少证明还没瞎。
　　他隐约能够看见血幕后站着的苏弦，他抱着剑，身边一圈的雪上都是血迹。

　　不过重溪也分不清了，他的眼前是血红一片。他没有去擦拭血迹，任凭冰冷的血条在脸上盘踞，他突然冷冷一笑，道：“苏弦，你不应该收剑的。”

　　苏弦的情况也不比重溪乐观，受了伤的明显不适感让他皱起了眉。听到重溪的话他突然舒开了眉，“你我之间至于如此么？”

　　重溪没有抬起身，他半蹲在地，右手里的剑插在深雪里用来稳定身体，他的头颅微低，腥红的血色仍在他的面容上蔓延。苏弦看到他这样，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清秀的重溪。

　　“你不知道颜筠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重溪的突然开口猛然把苏弦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他甚至有些着急。

　　“你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化作了她十几年来的信念。她的这十年太辛苦了，她辛苦地活下去，辛苦地藏起伤口，都不过是为了她那个傻傻的信仰……苏弦，你凭什么这么做？”

　　苏弦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吱声，重溪的这段话太突然了，他之前的十年记忆里从来没有关于颜筠的影子，他不知道，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十年与颜筠的十年被分隔成了天与地。

　　眉心的疼痛感还没有逝去，重溪又重新拔起了剑，他的身形依旧挺立，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随之而来的一股巨大痛感迫使他舒开了眉。

　　苏弦这才组织好语言，他看着重溪起身，手里的剑还直指着地，“你今天是来替她报仇的么？”
　　重溪没有回应，而是纵身直向苏弦，原地的苏弦看着疾驰而来的重溪，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推使他轻声问了一句话：“她……在哪？”

　　重溪大喊：“她不见了！”

　　苏弦的瞳孔忽地放大，嘴唇微张，手中的剑不知觉地掉落在地，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回荡着重溪的话，不见了？颜筠不见了？她出事了吗？

　　重溪没有给他机会多想，就在苏弦的剑无声落地的那一刻，他知道胜负已定，他赢了，即便胜之不武，即便赢得不够光彩，他还是赢了。

　　重溪闭上了眼，手中的剑直直地刺向了苏弦，苏弦仰面倒地的那一刻，漫天的白雪茫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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