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灏

作者: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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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出生


      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为妈妈找一个养老送终的人,是我来到世间的唯一理由。这是姥姥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对大家说的。一个没有伴着爱来到世间的生命是不会受到上天的祝福的,我不知道姥姥知不知道这点,或者她无所谓吧。她的爱都给了她的女儿。上天是仁慈的,它给每一个妈妈一个孩子,给每一个孩子一个妈妈,让他们能相亲相爱地生活,姥姥和妈妈就是这样。但我没有这种牵连。
      现在妈妈不需要人为她养老送终了。在她的暮年远远还没到来之前,她就给自己的生活做了了断。她不会拖累别人了,姥姥不用担心她死后没有人照料她女儿的生活了,她生前就为她心爱的女儿送了终。
      她把我赶出房间,关上门,一个人在里面,为她的女儿换上寿衣。再开门时,我看到妈妈穿着一套我从来没在生活中见到的衣服,那么夸张,那么丑陋,那么不真实,是专为躺着的人做的衣服吗?她要穿着那衣服站起来肯定够吓人。
      我甚至没有哭。因为姥姥泪流满面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啊?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她坐在她的床边,反复问了很多次也没有得到回答。她已替我把我的问题问了很多次,她已替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我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表达的了。
      我的心里很空,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房间变得那么小,我不知道立在哪里是不打扰别人翻找东西的,我站在哪里都是碍事。所以我很想出去一下,同桌张立和我星期二约好了要到小卖部买贴画,老板说今天会进的,但我没上学,张立会把贴画买下来吗?会给我也买一张吗?过两天我再去买恐怕就卖完了,他们会拿着贴画在我面前炫耀,我想看又不给我看,他们就会这样炫耀让我难受。为什么我今天不能去学校呢?哪怕妈妈明天再跳楼也行啊。这就是我在妈妈死去那天担忧的事。
      那时我只有八岁,在上小学三年级,就在家对面的小学上学,只提前五分钟从家里跑出去就不会迟到。学校只有三层楼,一个不大的院子,操场是水泥地,不很平整,好多地方都露出了泥土。现在看来很小很破,当时我们不觉得它寒碜。我们在学校的院子里飞跑,一圈又一圈,抡着书包。那时我有轻捷的身体,体育课时我能跑在所有男生前面,仿佛跑遍世界都不会感到累。那时我跑步时风在耳边呼啸,我的身体没有重量,仿佛纵身一跃就能飞到天上去。那时我是一个一米三的小男孩儿,那是1996年的春天。
      妈妈死后我的生活轻松了不少,我不必放学回家后就被她拉进小屋和她呆在一起了,不必听她的自言自语了,不必费尽脑筋回答她没头没脑的问题了,不必在她不下床时把饭端到她床前了,不必在她检查完作业后再把她改错的答案更正了……姥姥的生活也轻松了不少,她不必每天都得守在家里了,不必哄着妈妈给她梳头了,不必做那么多菜洗那么多衣服了。妈妈死后,我的房间变大了,我的学习桌可以放在窗下光亮的位置了,我的棉絮被子换成了她过年才盖的七孔被了,吃饭时盘里所有的肉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妈妈死后,姥姥变得呆滞了,她和我们一起看电视却没搞清剧情,她有时炒菜会忘了放盐,她吃更多的药,还常对我说她心慌头疼。妈妈的死没有影响到姥爷,姥爷的生活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是一早就出门摆他的修车摊,到了晚上才回来。
      快过年了,姥爷不修车了,姥姥说修车本来就赚不到多少钱。姥姥姥爷一起去卖煎饼,每天早上六点半到九点半,晚上五点到八点,就像上班一样准时出摊,风雨无阻。
      在我六年级的那个春天,姥爷去给他的一个同事吊唁,连喝了两顿酒,回家走到一楼时突然摔倒了,送到医院拖了两天就去世了。我们一直以为姥姥多病,会走在姥爷前的。
      姥姥想给我报离家不远的一个初中,市二中,那是一个重点中学,划片内的学生才可顺利报名,片外的要找关系,还得交借读费。但报名时才知按户口所在派出所划片,而我们以前想当然的以为按家庭住址划。我的户口在我出生时随妈妈,落户在姥姥单位的派出所,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七、八站路,当然不在这个片内(我们住的房子是姥爷单位的)。要转户口是不可能的,我想上二中没有熟人托关系,就是托到关系也舍不得出那三千多块钱,姥姥求了学校的人,求了姥爷单位的人,但没有办法。只能眼看着离家一站地的重点初中不能去,要坐半小时车绕到市五中去上学。
      市五中在郊区,是有名的差校,每届一百个学生都招不到。我小学的同学都在二中上学,好像只有我要到五中去。我的初中同学中一多半也是附近小学的同学,还有是附近做小生意人的孩子,他们也是意气相投的。我感到很孤单,过了一学期也没有一个朋友。
      初中后我开始懂事了,我的性格变得内向了,我发现我是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不是像留守孩子一样父母不在身边,而是根本就没有,他们不会再出现,我的亲人只有姥姥、只有舅舅一家。过年时舅舅一家过来吃一次团年饭,我大年初一甚至不用走亲戚。
      姥姥更老了,她的身体更差了,她有心脏病和腰椎间盘突出,腿脚也不太利索。姥姥不再出去卖煎饼,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她每天只出门到菜场买一次菜,除了做饭,剩下的时间就是搬个小椅子坐在楼下的小院子里和邻居们闲聊天。她三年之内接连失去了女儿和丈夫,她的生活也空出来了。姥姥常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她为我将来的生活担心。姥姥的退休金还不到一千块,又再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了,要管我和她的生活也不宽裕,再加上她每个月的药费就要一两百,我们只是勉强够用。姥姥告诉我她有三万块存款,那是她和姥爷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再加上好多年省吃俭用慢慢攒下来的,是给我将来上学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真是讽刺,我是为照料妈妈的生活而生的,她现在又为我的生活担忧,早知今日,为什么当时让我出现呢?
      舅舅一家经济状况也不比我们好多少,舅舅在姥爷那个半死不活的机械厂上班,舅妈在超市打工,表弟小超才七岁,顽皮得很,学习成绩让人操心,每个星期都要上补习班。姥姥说当年舅舅结婚前曾和他们大吵了一场。姥姥姥爷都不希望舅舅和舅妈结婚,因为舅妈娘家是农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在农村,她当时只是个小餐馆端盘子的。舅舅说:“她没有钱没有好工作怎样?你们还指望一个女的结婚有钱补贴我?你们看看我这条件,我们家的条件,她条件好也不会跟我了,我这样能找一个人就不错了。”舅舅要求家里拿钱给他买房子,因为没房子女的不结婚。姥爷不愿意,舅舅又吵:“从小我在家就是二等人,什么好的都给姐姐,在她身上花钱从不心疼。开始是她学习好,长得好,讨人喜欢。后来是她生了病让人可怜,为她找丈夫,为她照顾小孩儿,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我从出生到结婚走出这个家门你们都亏欠我的。”舅舅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转身走了,姥姥说他是哭了。
      我看舅舅是这样的人:上学时老老实实地学习,学习成绩却总上不去;上班了踏踏实实工作,工作也只能差强人意;一直安分守纪地做人,境遇却总是那么差;好不容易谈了恋爱,结婚却那么难。舅舅总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其实他心地还好,脾气也不坏,他对我也一直不错。他是给生活磨得没了尊严。
      我们一家每个人都给生活磨得没了尊严,每天守着个修车摊、穿得像乡下老大爷似的的姥爷,臃肿的、唉声叹气的姥姥,还有肥胖的、一脸痴呆的妈妈。后来加进了做什么事都一路小跑的舅妈,和总像在偷觑大人脸色的小超。
      同院的吴奶奶有一次说,“艺宁不像你们家里的人。”姥姥对我说:“她是没看到你妈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长得像小影星似的,哪家的小姑娘都赶不上。还有你爸爸,直溜溜的一个小伙子……”她说到这里就沉默了……
      这里,我要说一说我的父亲,我们家里人从不愿提起他,我也是。我从没见过他。他是从邻省一个很穷的山区出来的打工仔,和同村的老乡一起,来到我们这个小城,他没有技术,但有力气,什么活都干。姥姥见到他是因为他在一个工地装修时,老板租了我们院子里的一套房给工人住。那时妈妈还不到二十二岁,病不太严重时可以在院子口的小超市里给刘婶看店。他回住处时常到店里买烟、啤酒,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老成、勤快、会来事,姥姥看上了他。姥姥那几年老想为妈妈找一个丈夫,为着将来照顾她,但找不到。别人知道妈妈的病都躲得远远的,年纪大的、看着太差的姥姥也不同意。姥姥看到他很满意,想到一来他家不在本地,就可以招赘进来,妈妈还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有个照应;二来他是山里人,家里穷,没见过世面,好相处。姥姥看妈妈似乎也对他有意。但我想怎会这么巧?可能是那时妈妈整天迷迷糊糊,应该没多少判断力,姥姥一窜掇,她就有了这个心思。姥姥没有告诉他妈妈的病,这是姥姥最大的失误,或者她也不是专门要隐瞒,她可能是痴心傻意地希望妈妈的病情一直稳定下去,将来再渐渐好转。妈妈那一年多都没有发病,几乎算是正常人了。
      他和妈妈交往了半年,无非就是来家里吃过几次饭,为买东西逛过几次街,都是在姥姥的监督下进行的。他的父母是应姥姥的要求来这里看妈妈的。他忙着搞装修,妈妈看店也没时间,看着差不多可以就结婚了,婚前他对妈妈了解有限,婚后一年,他渐渐发现了妈妈的病,觉得被骗进了婚姻,对妈妈和娘家人就不满意了。妈妈刚怀孕时,突然发了一次病,不得不住了半个月医院,从医院回来后,他就不上门了。又过了一个月,他不辞而别,随包工队离开了本市,从此消失了。
      别人劝姥姥不要让妈妈生下我,但姥姥有自己的想法:丈夫是靠不住了,将来要个依靠就只能是孩子。我生下来了,姥姥还带我和妈妈去了一次爷爷奶奶家,结果只是和那边的两个老人大吵一场,无功而返。从此,妈妈的丈夫就不存在了。
      在整件事中,妈妈和姥姥说不上谁是最可怜的人。是的,妈妈的病是精神分裂症,我看是遗传的,因为姥姥的妹妹也是。姥姥也许不应该生下妈妈的,只是当时大家都不懂,即使现在姥姥也不懂,她会说她和姥爷都是好好的,她后来生下了舅舅也是好好的,妈妈只是自己想不开。妈妈小时候聪明漂亮,小学初中成绩一路领先,相比总也不成样子的舅舅,姥姥在她身上寄予了厚望。但妈妈十七岁时突然发病了,休学,住院,再上学,再休学,再住院,妈妈最终没有高中毕业。当她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同学在上大学时,她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给别人看店。
      拜父母所赐,我让人看着还顺眼。这我不在意。我感谢妈妈的是她把她的聪慧遗传给了我,这是我唯一的财富,是我在世上有一席立身之地的唯一资本。
      我以前不知道妈妈是否把她的病也遗传给了我,总是不安,现在我二十五岁,十七岁之后又过了八年了,我从来没有发病,我想大概他们的病在我身上不会显露出来了。但我是带着致病基因的人,我想让家族的病在我身上终结。我能养活自己,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像妈妈那样找一个养老的人,我不想冒险让一个病人来到这世上,给周围的人制造痛苦。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和一个女人结婚,不能有孩子。从上高中时,我就知道了这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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