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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妖若有情（二）
直到某日盘瓠跳着跑来对我说，云霓殿外来了一个女子，跪在灵宫前死活不肯起来。
我随着盘瓠走出灵宫，见天楄珠庭树下跪着一名女子，她一袭翠色湘裙包裹着略显纤弱的身形，一头青丝松松地挽起个籫儿，发间斜插着一支木簪，她的容貌极是姣好，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眸里盈着点点泪光，如此柳花质娉婷貌的女子，眼神却格外坚定地盯着本上神。
这是，一只妖？
我疾步走到她的面前，示意她起身道明来意，但她执意不肯只是跪在地上，对着我毕恭毕敬地拜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再抬头的时候，她抬袖拭了拭眼中的泪水，开始述说她的身世。
她说，她叫青婴，是一只绣在绣屏上的相思鸟，相思鸟本该雌与雄形影不离，却不知为何那架绣屏上，独独只绣了她一只。
她说，当初不知是何人刺绣了这架绣屏，在一针又一线的穿梭间，绣尽了相思。
年代久远，她慢慢成了妖，心里充盈着排遣不去的缠绵相思意，独自度过了许多个空寂寥落的岁月。后来，她辗转所到的人家中多了一位小公子，小公子很喜欢这架绣屏，尝自盯着她看，那双毓秀的眼睛盯着她看着看着，便会咯咯地连声笑起来。
那时候她想，或许这位小公子是很喜欢她的吧，所以才会每天跑来看她，时常为她拂去屏架上的浮尘。
但不料天降灾祸，宅院失火将一切都烧了，当人们找到小公子的时候，他怀里抱着那架绣屏躲在一处坍塌的房梁后面，脸上身上都被烧坏了。小公子毁了容貌，身子也落下了终身不愈的残疾，而那架绣屏自此后就一直摆在他卧房的窗案上，从不曾被移动过。
她说，她只是一只被束缚在绣屏里的鸟，不能高飞，不能啼鸣，她唯有那样默默地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从聪颖俊秀的孩童长成阴郁避人的青年，又看着他慢慢变老，最后看着他孤独寂寞地死去。
她说，公子于她有恩，她要报恩，于是投入了滚滚红尘中，去寻找小公子的转世。她修炼多年小有所成，又在苦苦寻觅了许久以后终于找到了他，可那时的他早已脱胎换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再也不会对着绣屏笑，将她护在怀里的人。
可她不在乎，她只想将心里埋藏的这段恩情还给公子，她化身成一个凡人女子去接近他，可他却像天生就厌弃她似的，总是躲得远远地不肯让她靠近，她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每天夜里悄悄潜形去他的府里，躲在他的窗下偷眼看着他，一看往往就忘了时辰，直待到了望舒东落而金鸡三唱。
她知道自己是妖，也知道妖就应该好好收敛心神，去找个空寂无人的深山幽谷里修炼飞仙，可她偏偏就放不下心里的这段恩情。
或许，恩情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更迭里，早已变作了痴情。
她说，这一世的公子似乎背负了很多，总是愁眉紧锁，她没法帮他，只好陪着他愁，心里替着他愁，直到有一日公子愁得病倒了，胸口长出一颗骇人的肉瘤，就此不醒人事再也没法愁了。
公子屡次病危，她急得没有办法，唯有将自己修炼多年的妖元从体内逼出来，趁公子身边没人的时候，强行喂入了他的嘴里。得到她妖元的公子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因此更加重了病情。
因为她终归是妖，她的妖气太重，他的身子承受不了，也让她终于明白，人与妖始终都是殊途，是老天爷在最开始就写好了这样的宿命。
她不敢再奢求其他，只要能救他的性命便好，她听说天地间唯有两位女神可以救治公子，于是她想也没想跑去巫山，求巫山上的扶疏神女救公子的命。
扶疏看着她将额头磕破了，却依旧冷冰冰地说，一个凡人的性命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为何要为了小小的凡人去浪费至珍至贵的灵草。
她哭着求神女，说凡人也是天下苍生，难道不该得到上神的怜悯么？可她最终只看到扶疏拂袖而去，留给她一个冷肃的背影。
她擦去了泪水，不肯就此认命，咬着牙将公子从家里偷偷背出来，就这么一路走着一直背到了云梦泽。
那一日，云梦泽的江水拍打着她的裙裾，她侧过头看着背后奄奄一息的公子，拼尽最后一点妖力，将奚荪女神布下的结界挤开了一道缝，将身为凡人的公子稳稳地放进水里，再看着他就那么悠悠荡荡地飘远了。
她不知道这位奚荪女神会不会救公子的命，她只能赌一次，赌这天上地下总会有心里装着万物苍生的神灵，或许会发发善心救下这个凡人。
青婴说完，一阵微风吹开她的裙角，露出衣下鹅黄的襦裙。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她确是个痴情的妖，几世轮回都没有忘记曾经最初的那份感动。
我的脚下一颤，盘瓠卧在我的脚前泪眼朦胧地抖了抖身子，听青婴述说完她的故事。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万年茯苓只能镇住那人的心脉，却让心痈时刻反复发作，原来他的体内还有她的妖元，这株茯苓是仙家的宝物，能够净化他体内的妖气，所以他的状况时好时坏。
我一声长叹，为这只妖的满腔痴情略感惆怅，也为了我那株茯苓实在死的冤枉。早知那男子的体内有妖元，说什么我也不会用万年茯苓为他护住心脉，一仙一妖两道力量在他的体内互相牵扯拉锯，还有一颗肉瘤吊在胸前，他没被本上神折腾死，已属万幸。
此事在本上神看来很是纠结也很造孽，我以为，青婴很傻很天真。
“这个凡人中了很厉害的毒，非尘世中的寻常药草可解，唯有扶疏神女用巫山上的灵草才能救他，”我好言劝道，“巫山灵草万万年才结一株，只需将一小片叶子含在他的嘴里，就可以解尽百毒，你还是再去求求扶疏神女吧，我确实帮不了你。”
青婴颤着声，哭道：“我也知那灵草的功效，但只是扶疏神女不肯援手，我实在没了办法……”
我见她跪在地上一副万分可怜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有些恻悱，但我没有灵草也没有化解剧毒的神力救不了这个凡人的命，她就算哭死在我的面前，我也没有半点法子。
我抬手一指她头顶上的天楄珠庭树，树上盛开着莹白的花朵，一团团仿若小小的云彩挂在树梢上。
“这是天楄树，吃下它开的花就不会哭，你吃一朵，从此以后忘了这个凡人，好好地去修行吧。”
我说：“其实你只是一个人寂寞得太久了，才会以为自己对这个凡人动了真心。你是妖，他是人，你们终归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别再憨傻地对一个凡人托付真心了。”
青婴抬头看向天楄树，我继续说：“你修仙又动了真情，若再不及时收敛一定要逆天而行，必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楚楚婷婷地跪在树下，忽地眨动着一双美眸看向我，幽幽说道：“那么请问上神大人，昔年您为了笤华神君不惜自毁仙元，岂不是比青婴更傻么？”
我怫然不悦，这小小一只妖的话听来竟格外刺耳。
本上神天生地养，自开神识之日便一直是这大泽的女神，与那下界历劫千辛万苦才修成的小仙蘧然不同，当年的那场荒唐旧事与本上神又有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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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资料】
相思鸟：红嘴相思鸟羽衣华丽、动作活泼、姿态优美、鸣声悦耳，别名红嘴玉、红嘴绿观音、恋鸟，情鸟，喜欢结群或与其它鸟混群，雌雄形影不离。
天楄：山海经记载，天楄树开的花，人吃后不会哭。
绿衣：诗经有云“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为其已。”绿色衣服穿在外，黄色下衣里面藏，赌物思人情难忘，何日才能不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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