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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三）
依稀还记得那日，我麻木地从别有洞天出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想做什么，心痛得无边无际，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
举目四顾，这天地苍茫博大，我却突然找不到属于我的立足之地，脑海里浑浑噩噩地浮现出迷谷中的那池静水和水岸旁的满树琼花，待我回过神的时候，竟已然站在了寒潭的水岸旁。
我茫然看着周遭的一切，眼前只有空寥的群山环抱着一池碧水，而陪在我身边的，依旧是冷漠寡淡的沧岚。
我此时不想被人看到这满身的狼狈，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疗伤，看着沧岚那张隽美逼人的脸，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对他吼道，滚开！别跟着我，我不需要你跟！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脚下纹丝未动，不像平日里那么听话。
我自嘲笑道，好啊，这下连你也不听我的了，是不是连你也要走了，也不要我了？
我慢慢坐到潭边的雪坡上，屈起膝盖，双臂交叠着抱住自己。迷谷的这方寒潭是昆仑墟上万年冰水所凝结，长年寒气逼人，池面上一片白蒙蒙的雾霭缭绕，我努力不去在意这沁肌刺骨的寒冷，心里空茫地盯着池水发呆。
不知何时，一双手臂将我揽住，缓缓地拥入怀里，我转头，看到沧岚面无表情地抱我进怀，见我看他，似是很违心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你冷。
养只上古神兽在身边就是好，连嘘寒问暖都学会了。我一扯嘴角，索性就倚在他的胸前，或许此时的我真的很需要一点温暖慰藉，不管是谁给予的。
沧岚，师兄说他从没喜欢过我。
我开始絮絮叨叨地对他重复着笤华说的话，仿佛是不将这些话说出来，就会永远压在我的心里，将这颗心压得粉碎。
沧岚，如果他不喜欢我，为什么替我抵挡雷劫劈坏了自己的仙格？为什么在凯旋那日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我上马？为什么还要送我这朵凌霄花？
我从衣襟里拿出贴身所藏的冰晶花，迷惑地看着封印在晶莹剔透的冰晶下的那朵小花。
如果笤华心里从来不曾有我，为什么要送这朵凌霄花给我？我真的不懂他，难道这千百万年来的执着相守，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如果不爱，为什么不一早就对我明白地说？说清楚了，或许我会识相地不纠缠他。
我知道沧岚不会给我答案，我就像靠在一尊石像的身前，不冷不暖，也得不到回应。这样也好，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学他化作一尊石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群山之间，无知无觉，不痛不爱。
手中的冰晶花像长了刺，忽地刺痛了我的手指，我抬起手用力地朝前甩去，冰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一声轻轻落入池中。
池水溶溶，我看着那朵冰晶花缓缓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中，突然感觉有丝后悔，又有些痛快。
那一夜的昆仑墟上，冰封千里，月射寒霜。而沧岚看着我的眼中，满满的尽是怜悯。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笤华是他的名，笤华也是他的本命花，凌霄花越凌冲日，艳冶幽芳，注定了他不会久屈人下，他是要登天踏日的神君。
笤华与扶疏神女大婚的当日，我求师傅和师兄们带我去均天部观礼，他们站在昆仑墟上冰封的群玉之巅，看我的眼神很是悲怆。
三师兄走过来摸了摸我头顶，幽幽叹息说，奚荪小师妹，何苦去给自己找不痛快？那种薄情寡性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咱们从此就当没有笤华这个人，以后师兄陪着你，好不好？
我倔强地看着他，摇头说，不，我必须去，如果你们不带上我，我就是爬也要自己爬去。
记得我曾许诺过从此不下昆仑墟半步，但那个听我诺言的人，却轻易丢下了我。
三师兄情知拗不过我，两指捏起法诀，叹息声中带着我一起化作流光，奔赴均天部。
均天部不愧为天帝都城，城中宫宇楼阁连绵起伏，处处透着轩峻，甫一进城已觉贵气扑面。三师兄冷眼打量着均天都城，似有意无意地说了句，笤华，你也不过如此。
师傅带领众弟子出席观礼，身份备受尊崇，我作为昆仑墟的弟子亦跟随出席。走在厚重绵软的红毯上，看着周遭喧嚣热闹的场景，看着满园的琼花遍地，绿草如茵，胭红的凌霄花开遍了整座宫阙，将湛碧的青空也遮去一目。
我在心底默默问着笤华，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么？
迎面一阵罡风猎猎袭来，将我腰侧的丝绦吹得飞开，翻卷如两条灵蛇飞到身后的虚空中。远远地，我看到笤华站在铺红的高台上，他一袭红衣，他的身畔站着一抹绯红的身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痛，在心底肆意地蔓延，我放下衣袂卷住手臂，挡住我不想被人看到的颤抖与脆弱。
铺天盖地的凌霄花怒放，围绕在绵长的红毯两侧，十里红妆，一路涌向那条通天的阶梯，映着满眼的红，红得惊心动魄，红得让我觉得呼吸也是一种沉痛。
我深吸了口气，蓦地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直奔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跑去。
我不信，不信那个人会对我如此绝情，我要他亲口再说一遍，说他今生今世喜欢的只是我！
许是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为什么脚下的这条路绵长得好像总也跑不到尽头？这一刻，我忘了我是个仙人，仙人本可以腾云驾雾，可以瞬息就去到他的面前，可我却傻傻地选择一步步跑上去。
当我终于跑上最后一节台阶，终于走到了那座高台下，迎接我的不是满目柔情的笤华，而是他手中一柄古拙的长剑，那三尺青锋上无从辨认的花纹，像一排咧嘴的兽冲着我笑。
奚荪，退回去，别逼我对你动手。他说，神色冷凝如一尊神像，他手中的剑笔直地抵在我的胸前，他的身影恬淡缥缈，却又稳稳得屹立如山。
我怔住，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笤华，是我啊，我是奚荪，是你的奚荪小师妹啊。
我探步往前，他的手分毫不后撤，我只觉胸前有一下微微的刺痛，那把剑的剑尖竟刺破了我的衣襟。
呵……
我疼得皱眉，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冷笑，我知道他并没有下狠手，否则这一剑早已将我刺死。只是胸口真的很疼，分不清是剑伤在疼，还是我的心在疼。
是一瞬间的麻木吧？还是震骇到难以置信？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崩塌，溃败得让我来不及阻止。
泪水还是没能抑住地滑落下来，落在衣襟的破损处，落在他的剑尖上。他的眼底凝结了我看不穿的冷漠，比昆仑墟上的千年寒冰还要冷，比凛冽的剑锋还要利，那一刻让我寒彻骨髓。
从不曾想，有一日我与他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持剑相对，而我不再是被他拥在怀中悉心呵护的小师妹，而是挡在他登天路上的一粒绊脚石。
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飞窜到我的身旁，我的眼中所见，是那一缕银色的长发张扬，和那双银色的眼眸中，藏不住的忿怒和恻伤。
是你，你怎么来了？不怕被抓么？这里不是昆仑墟，没有人能护着你啊……
我看着沧岚，很想对他笑一笑，没想到我故意将他留在昆仑墟，他却还是寻来了。有时候，兽比人强，起码知道我对他好，他也会对我好。
心伤的位置，又是一阵锐痛，我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洪口，冲他大嚷，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闪开！
他看着我，执意不退半步，漂亮的眉宇全都拧成团。
奚荪！
这是沧岚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努力挤出一丝浅笑。
沧岚，你不懂，纵然是天生的铁石心肠，烫成汁，我也要他重新铸出一颗心还给我！所以，你退开吧。
一步之前的高台上，站着那个我毕生所爱，心之所系，至死不渝的人。
修仙，修得难道不是一种缘分？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千百万年的相知相守，死生相随，和那些早已沉淀到心底深处的点点滴滴。
我有千般意，何处与君说。
我不懂，为何昔日的那些情意缱绻，会因为天帝的一旨赐婚就灰飞烟灭？我也不懂，为何萦绕在记忆中的耳鬓厮磨仿佛还历历在目，却又在一夕之间改换了心肠？
是谁，曾在我的耳边诉说，要为我造一片天地，即使小得只能容纳你我？
终于，他笑了，笑得那样冷涩，那样陌生。
他对我说，奚荪，我从不曾喜欢过你，是你一厢情愿对我百般纠缠，这千百万年下来，我早已忍够了。
他说，奚荪，你根骨奇差又不思上进，当初师尊收你的时候，我就对你心存芥蒂。我为你挡下雷劫，不过是怕你死了，回到昆仑墟无法向师尊交代。
他冷笑着说，奚荪，爱不是自私，不是你爱了我，我便一定要爱你，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你从不问问我究竟爱过你么？
这世间，求不得和放不下，到底哪样更苦？
我看着他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身旁伴着那道纤丽的身影，如此的珠连璧合，莫名的般配，我不断反复问着自己，也像在问着他。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到铭心刻骨，这样也是错么？若喜欢一个人是错，为什么偏偏是我不可以？
是不是定要做到掏心挖肺，才能换回一丝真心以对？若真的将心掏了，将这身骨肉都割舍不要，也换不来一点点爱怜呢？
我曾说过，这一世我修得便是与他的机缘，没有笤华，要奚荪何用！
没有笤华，要奚荪何用……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蓦地挪动脚步，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赌，赌他会在那一瞬缩手，会丢下扶疏神女，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将我抱进怀里，带我远走。
一声轻响，轻得仿佛没有声息，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三尺青锋上映出我扭曲的面容，胸前的衣襟处，血渍缓缓绽开。
一步，又一步，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迎着他的剑，迎着他眼中的那抹冷索，用我的生命作赌注，一步步走向他。
我总以为，漫漫修仙的路很长也很清苦，有笤华相伴，纵然再苦我也甘之如饴。
原来这一切，终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将那朵凌霄花种在心底。
笤华的剑随着我的脚步，一点点刺进我的胸口，剑锋凌厉，我咬牙狠命向前走着，仿佛只为了走完心底的最后一丝执念。
长剑穿胸而过又从背后透出，我低头看着我的心头血，正点点滴滴的落在他的剑锋上，沿着那些古拙的纹路蜿蜒流淌。
耳畔一声呼啸掠过，谁的衣角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看到高台下三师兄，大师兄二师姐还有师傅的身影，他们跑得那么仓惶，怎么连他们都忘了自己是仙人？仙人可以纵云而行，仙人可以改天换地，可是，仙人可以变出一颗真心么？
沧岚劈手一道银光向笤华攻过去，笤华不慌不乱地单手轻易化解了那道攻势。
呵呵，傻瓜，他是昆仑墟赫赫有名的笤华神君，你只是一条重伤未愈的龙……
我轻轻倚在他的剑上，看着他睥睨万钧地站在那里，这一刻，他真的很像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祗，那么冷冽高贵，又那么无情。
我快死了吧？胸口的位置很疼很疼，我也是仙人，仙人就要能承受这样的痛，仙人还可以亲眼看着自己怎么死。
原来，师傅说的对，仙人真的应该无心，无心才不会疼，才不会死，而我却为笤华长出一颗心，所以活该我疼，活该我死。
他说，妖孽，你将她的尸身带走吧，本神君只饶你这一次。
沧岚一语不发，又在掌心中凝起一团银光，兽真傻啊，明知打不过还是不肯停手，即使如他是一只上古神兽，依旧很傻……
他笔直攻向笤华，笤华翻腕抬手，拈指催动一道法诀在身前竖起结界，银光风驰电掣地撞在结界上，又迅疾反弹向沧岚，将他撞飞了出去。
笤华一抖手腕，将长剑从我的体内瞬间撤出，本神君说了，只饶你一次，若你执意送死，本神君一定成全。
我软软地朝地上倒去，沧岚的嘴里涌出血沫，步履艰难地走到我的身前将我抱进怀里，化作一道银芒倏然消失。
再睁眼的时候，我看到了陌生的山景，沧岚的脸近在眼前咫尺，他的手伸到我的脸上，为我拢了拢散乱的发。这是他第一次如今近地看着我，如此紧地抱着我，他的眼中有痛，眼神散乱，他的唇角微微翕动着，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三师兄的法咒这样厉害么，能让一只兽对我俯首称臣，还能替我痛，替我流泪。
我的眼前飘过一些小小的光晕，我知道那是元神将要散尽时，残破的魂魄化作氤氲，正自融入这空茫的天与地，山与川。
对不起，曾对你说过我到哪，你到哪，你这一生一世都是属于我的。
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我躺在那里，视线穿过他的银发，望向头上那遥不可及又浩淼萧索的苍穹，神思已然邃远飘忽，几尽明灭。
若有来生，我还会想要与笤华相遇，再度将他刻入心骨么？
这一场天荒地老的相知相守，是我的情缘？抑或是我的情劫？
我没有九天之上那些神佛们的无上法力，我修仙不修心，动了真情，却参不透这“情”字于我，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这一世，我用尽生命想要换取一个人的爱，我赌在他风轻云淡的翩然仙骨中铸有我的身影，我赌这千百万年来数不尽的寒暑日夜，相濡以沫耳鬓厮磨，他的心中有我，我用我的性命做赌注，只求换他眸底的一丝爱意，一点温情。
原来，从一开始我便输了。
风，好冷啊……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
那时，你是否还会如此不在乎？
我跪在佛前，曾苦苦求过与你的一段情缘。
佛说，婆娑世界，众生三千，晨露与朝华都逝如飞电，这世间本就没有圆满。
我在佛前敬一束梵香，愿这点烟火，指引我登上彼岸的路，留一点余香萦绕在你前世的记忆。
入山求教长生路，又恐梵行空寥苦。
我有千般相思意，多情却被无情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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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进入正文，前缘部分已经完成，我说这是挺轻松的文文，有人信么？
【最后有五句“那一…”的排比，摘选自仓央嘉措的情诗，略做改动，在此说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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