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令

　　施蕴作一身男儿打扮，推开书房门。葳蕤的楼阁，整齐的书架，壁橱里是各色价值连城的古玩，她不曾进过他的书房，带着好奇打量着四处。
　　“来了？”章玉临这一日不曾出门，因而不拘束衣着是否得体清贵，只穿着了一件紫色常服，简单地竖起发冠。虽是常服，且只是寻常打扮，只因穿着之人清贵，到先得翩如谪仙。
　　施蕴循声望去，只见雕花窗旁，他正写着什么。阳光隔着纱帘招进来，地上悠悠地布着青色的光，他站在光影里，衣衫上斑驳地印着阳光的影子。她饶是女子，也觉得黯淡三分。她今日作男儿打扮，原以为会让他吃一惊，到头来，他却连个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只朝她微微一笑。
　　“世子不觉得我穿成这样，很不成体统吗？”她抬起袖子，左右打量着，头一回穿道袍，略有些拘束。
　　章玉临一愣，缓缓抬起头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问：“穿成什么样了，这不挺好的。”
　　施蕴却不觉得好，只是一个女孩子只身去未婚夫的府上，总得掩人耳目，不得已，她才穿着兄长的衣服出来。
　　章玉临搁下笔，看着眼前三分娇嗔的未婚妻，顿时横生一股暖意。日后，这就是她的妻，即便此刻不是，但早晚会是。
　　他咳了咳，用白色的娟帕捂住唇，看了看窗下的小几，示意她坐下。
　　章玉临收起娟帕，见她望着窗外发呆，又平静地问：“为何忽然想起做女红？”
　　“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她偏过头，不去看他的脸色，佯装娇嗔：“是我做的不好，你不喜欢？”
　　“这倒不是。”他一撩袍子坐下，亲自给她斟一杯薄荷茶，看着杯中的茶水越来越满，淡淡地说：“只是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勉强了，免得伤了自己，还叫人心疼地紧。”他将一杯热茶塞进她的手里，笑着看着她。冬日天冷，一杯热茶能驱除不少寒意。
　　施蕴握着茶杯的手指泛白，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就如他每一句话，就能窥探到自己的内心一样。一时，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她犹豫再三，感觉身边的人依旧好耐心地等着自己开口，施蕴只得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那些藏在心底的小心思，总有一个人能一眼望穿。
　　“你知道了是不是？”施蕴轻声问他。
　　“我知道了什么？”他轻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孩，伸出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偶尔能闻到发丝里的一股清淡如莲的暗香。他并不打算质问施蕴，入宫与否，其实由不得他们自己。君主尚且要被内阁牵制，何况是他们，这世上从来不是事事如人意的。
　　“我大约是要进宫去的。父亲说，曹公公亲自来府上与他相谈此事。还说，晋王殿下能保我周全。你也知道，当年晋王殿下曾力保祖父才使施家一族免受牵连，如今是报恩的时候。父亲虽然官场沉浮多年，私底下也是恩怨分明，何况是他追随多年的主公。”轻柔的话语，平淡无奇的故事，却是施家一族为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理由，也是族人支撑着活下去的信念。
　　“你哥哥，知道这件事么？”
　　施蕴垂下头，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想来今日就会知晓，父亲想亲自与他说。”
　　“其实，哥哥也有难处。”她无奈地一笑：“如今世道，立足本就难。哥哥不如京中子弟，自幼有恩师提点家族荫蔽，祖父从前得罪不少人，他也没少被人指点。即便艰难他却并不开口与家里提，还常常惦记我。可惜我是个女儿，若是个男儿，就能提兄长分忧了。”
　　章玉临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你能这么想，也是你懂事。他的确是个好兄长。”
　　施蕴轻轻转过身，靠在他的肩膀上，眼前是青色的衣料，离得这样近却并不排斥。她早已忘了如今自己穿着男儿衣裳，这样靠在一起，若是不细看，只让人觉得是两个男人彼此依偎，显得十分违和。
　　“黎安怕是有一通脾气，回去若是他说了什么，你也别较真。”他小心地安抚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女孩，轻抚着她的发丝。
　　“好。”她轻嗯了一声，略有有些犹豫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背，让自己靠近。
　　忽然而至的主动，倒是让章玉临又一丝意外。从来都是他主动见他，时常会有些亲近，却并不越矩，甚至有时候让他觉得这姑娘对自己太客气了，反倒觉得疏远。今日，竟能这样偎在怀中，一时略有些欣喜，仿佛什么事已尘埃落定，没了彷徨与迟疑。
　　“这是舍不得我了？”他伸出手，将她拢紧。
　　施蕴觉得这样有些过于亲密，事已至此，她也遮不住羞怯，埋在他的胸前，一句也不说。
　　章玉临轻笑一声，环住她：“早知是这样，倒也不是坏事。我的阿蕴，原也是倾慕着我。”
　　施蕴脸上一抹粉红，惊异地发现，此人虽然温润玉如，脸皮却十分厚实，除了脸上一抹笑意，竟没有半分尴尬。自己实在小觑了他，以为他病弱就是纤细敏感之人，可细细想来，从前每次见面，似乎他更愿意亲近自己。
　　天色已接近晌午，他不打算继续逗眼前的人，问：“可觉得饿了，我叫人传饭来？”
　　“还不饿。”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
　　“糕点吃不吃，我听人说，你爱吃桂花糕，可惜现如今是隆冬，等桂花开的时节，也有九月多。”他说完后皱起眉，一阵轻咳。
　　施蕴忙替他顺着的脊背，轻轻拍着：“可觉得好些了，今日喝过药不曾？”
　　他苦笑，这副破败的身躯，他早已不抱期望，有她陪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章玉临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在意，“不…..不碍事…..”
　　“不成，得再请个大夫来。”施蕴的眉头紧皱，今日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面色惨白如纸，竟然比之前更差了。现如今，他又咳地越发厉害。
　　“不…..不碍事的。一会儿我喝过药，便….便能缓过来。”断断续续地咳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章玉临的额上已依稀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施蕴尚未与他有婚约时，就听得兄长提起过章素侯府的光景。当年的大将军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可他的子孙却大多孱弱且偏爱读书，尤为不喜耍刀弄枪。而章家素来一脉单传且不兴纳妾，子息单薄凋零，也实属无奈。到了章玉临这一辈更加不济，现如今连好好将养也不能了。
　　柳瑞言听得动静，匆匆赶来：“世子，卑职去准备汤药。施姑娘快些将世子扶到榻上，我去叫大夫。”
　　施蕴连忙点头应下，扶着章玉临坐到书房的软榻上，拿着娟怕不停地替他擦拭唇沿。他的唇已干裂，略有些青白，也有些骇人。
　　“思澈，再忍会儿，柳大哥去叫大夫了。”她担忧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宿疾发作起来，不好看的。他的眉头皱紧，呼吸并不那么匀称，一手按着胸口，似有心悸。
　　“阿蕴…….你，你先回府去。”
　　“你别说话，柳大哥一会儿就到。”她心急如焚，不停地张望着书房门，分明没有听到他的嘱咐。
　　“叫你看到这些，吓到了吧…..”
　　施蕴将虎皮毯子盖在他身上，自己坐在一旁，伸进被褥里，拉着他的一只手，平静且温和地问：“我若是害怕，日后该如何？你总是这样不顾惜自己，我倒是想生气。现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时好时坏吧，其实瑞言不必去叫大夫，大夫每次来，开得药方不是进补就是止咳，多不是对症下药，是药三分毒，多吃总不好。我才叫人不要声张的。”
　　“那一会儿该如何，柳大哥这会儿怕是带着大夫入府了。”她见他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也不再惊慌失措。
　　他却笑得一脸轻松，“山人自有妙计。”
　　施蕴微恼，捏了一把他的手：“这时候你怎还开这玩笑。小命还要不要了。”
　　“凡夫俗子，治不好我这身破疾的，不过是徒惹烦恼罢了。”
　　她好奇地趴在章玉临的榻前，疑惑地问：“难道这些年竟没有大夫可以治好你，你这是什么病，这样难缠？”
　　章玉临并不说话，只淡淡地一笑。
　　柳瑞言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大夫拖进章玉临的书房里，想必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大夫年过六旬，一肩上扛着药箱，腿脚自然不利索，此时站在榻前上气不接下气，只指着柳瑞言，“你，你…..你是想害死老朽啊！”
　　“大夫，柳大哥救人心切，若有冒犯大夫的地方，还望大夫海涵…..”
　　大夫大手一挥，并不理会施蕴说的话，只看着柳瑞言：“老朽若是有个三场两短，定饶不了你！”随后，十分敬业地替章玉临扶脉，摸了摸胡子，喃喃自语。
　　“大夫，如何？”施蕴眼巴巴地看着看诊的大夫，内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
　　那大夫瞥了一眼施蕴，“你倒是比他还心急。这公子的病由来已久，想必已看过不少大夫，他这病，一半先天而来，一半倒像是自伤的。”
　　“怎么个自伤？”她更加不解。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大夫摇了摇头，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方子：“想必你之前吃的方子也是调理进补的，如今我加一味药，克一克你体内的寒伤，过了冬就会好转些。”
　　施蕴看着榻上的人并不伤心，接过药方，重金谢了。
　　那大夫也是迂腐之人，并不受她的诊金，只交代她：“不必了，医治能救人，若是病患已自暴自弃，也是回天乏术。姑娘你就好生照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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