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令

　　施芳德素日喜欢清净，问政楼平日里仆从稀少；他又爱培植数目，翠松最喜，如今已郁郁葱葱地栽了一片，更显得楼阁静谧森然。
　　这几日施芳德时常找女儿来陪她说话，又问她的功课，父女二人难得朝夕相处。今日一早用过午膳，施蕴来还书，辅一进来就见施芳德蹙着眉头，正在批示公文。他见女儿来了，指了指附近的棋盘，两人围坐在棋盘前对弈。
　　山河屏风布在一旁，书案上的书籍公文已是堆成一座小山。砚台上残留着未用完的墨汁，狼毫笔搁在一旁，空气里有着淡淡的墨香。
　　“曹公公来过。”静谧的空气里，忽然响起说话声，施芳德波澜不惊地对她说，似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施蕴本要落子的手顿在半空中，也只是那一瞬的停顿，并不妨碍她继续下棋。她扯动一丝微笑，尽量显得事不关己：“曹公公是谁？”
　　“他曾服侍过先皇，也服侍过太妃，如今，是晋王殿下的承奉司。”他抬起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表情。他不喜欢和女儿谈论政治，女儿不当政，且本朝也不想再出第二个惠妃，女官的比例也大大缩减，只是时至今日，不得不让她接触到这些。
　　“既是三朝元老，又得晋王殿下倚重，何故来我们府上。”她似有些抵触，眼神焦灼在棋盘上，不肯抬头看一眼父亲。
　　“阿蕴，有些事父亲从来不与你提起，如今却要给你说一说了。”
　　施蕴笑着抬起头，说：“父亲想说什么，女儿听着就是。”
　　“父亲给你说个故事吧。”他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当年意气风发，如今俗务缠身，官场沉浮，回过头来却像是一场梦。
　　“隆兴九年，灵成帝驾崩，尚在襁褓中长子的建武帝出生不足一月，就被惠贵妃硬抱上了龙椅。那一年的冬天也如今年一般，格外冷，长安城的雪花纷纷扬扬足足下了两月。雪患压垮了不少良田民宅，四处都是挨饿受冻的流民，北方匈奴王庭更想以此为契机，攻破玉门关闯入关内。”
　　施蕴自幼也曾听得老嬷嬷提起陈年往事，只说那些年吃的都没有，官府也不肯周济放粮。每个人说起这些事都不一样，但她头一次听父亲提起这些，于是听得格外认真。
　　“御守关外的将士粮草殆尽，没有军饷，将士不能战死沙场，只能活活饿死。朝廷主放粮救济灾民，再与匈奴和亲，以缓过眼下之疾。只是另有一部分人力主增加课税，以周全关外将士，御守国门。贵妃垂帘听政，采纳了后者之言，引来一片民怨沸腾。”
　　施蕴难得与父亲对视，端着地坐好，听得格外认真，说：“贵妃这么做，虽有欠妥，却是正确之举。事事难两全，两害取其轻。”
　　“说的是，”施芳德摸了摸胡子，一声长叹：“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明白，有不少州县都接连发生暴乱，这些乱军打得是清君侧除妖妃的旗帜，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几乎要逼近长安。”
　　“后来呢？”
　　施芳德看着女儿一脸好奇，忽然觉得能和她一起促膝长谈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即便如砂砾般沉淀在光阴的河泥里，那些不光彩的往事也因她的好奇变得沧桑透彻。
　　“后来，陇西权贵镇国将军章邵云率重兵镇压，连战皆捷，乱军几乎一月之内分崩离析。贵妃诛杀了乱军的首领党羽，余下人皆赐良田，回乡耕种。只是有因必有果，有得必有失，因秀军之乱，当初那些力主课税的人都遭到贬谪，你祖父那时位列公卿，因遭人弹劾辞官告老，回到繁州祖籍，因此事的牵连，遭百姓不齿，死时却没能有一块安葬的地方。”
　　施蕴从没有听父亲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对于祖父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个官位。她从不知晓曾经的施家有过这样暗淡无光的历史。
　　“祖父想的，从来是天下大义，只是小人太多，英雄也变枭雄，想必，祖父还有好多话想说，却始终说不出来了。”
　　“阿蕴，父亲跟你说这些，不指望你日后功成名就名传四方，只希望你明白，良禽虽择木而栖，可为人父母，只求儿女长久平安则已。晋王日后会周全你的安危。”
　　“父亲，其实本来也无从选择。若非报晋王力保祖父的恩典，我是绝不会进宫去的。”她皱起眉头，扯动嘴角，笑的十分勉强：“父亲，我输了。”
　　施芳德似乎一下老了许多，眼神中是深沉的疲惫。他看着眼前的棋盘，果然胜负已分。
　　施蕴告别的父亲，忽然很想出门去，她看了看天色，才过了晌午，想着如墨一定等着她回去用午膳，于是脚下走得急些。
　　如墨本以为施蕴会在问政楼用过午饭回来，于是只吩咐了两道菜，坐在小木桌旁吃。忽见姑娘进来，她先是愣了一会儿，忙放下手里的碗筷过来。
　　“姑娘怎么回来了？”
　　施蕴看了一眼小木桌，知道这会儿大家都在吃午饭，看来是没有准备自己的，于是淡笑说：“下完棋，就回来了。”
　　“姑娘用过午膳不曾，奴婢去叫人传饭。”
　　“别忙了，这会儿都在各自休息，你去了，可不让人讨嫌。”
　　“姑娘说的是什么话，主子要用饭，难道还让主子饿着？”
　　她不甚在意地拉着如墨坐下，说：“我想你帮我跑一趟章素侯府。”
　　如墨不解，说：“这会儿去世子府上，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对世子说的？”
　　“你去把我上次做的荷包拿来，就说是我亲自做的。”
　　她虽不明白施蕴的用意，却也听话地去把荷包取出来，拿一个小匣子装好，捧在手里，问：“若是世子问起其他的，奴婢该怎么说？”
　　“他不会问的，你安心去。”因为他必定不在府里，施蕴心里十分明白。
　　如墨听了，不再多问，于是叫了个丫鬟，陪自己一块儿过去。
　　章素侯府白日大门紧闭，如墨从马车里下来，就直奔门房。因世子常年外出，府里多是交给官家料理，管家一听是知州府里派来的，一时疑惑，就亲自出门来。
　　“管家大伯，世子可在府上？”
　　“世子方才出府去了，待到晚膳时才归，这位姑娘可有要紧事？”
　　“奴婢如墨，是知州大人家姑娘房里的人，特来送件东西，世子若不在府上，就劳烦管家替我家姑娘转角给世子。”
　　“施姑娘可有什么话要老奴代为通传的？”官家一听，原是未来的世子嫔送来的，他立刻尽心周全起来。
　　如墨笑着摇摇头，说：“姑娘没留什么话。”
　　他接过小匣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点头说；“姑娘放心，老奴定亲自交给世子。”
　　如墨微微颔首，也不方便多留，就说：“多谢管家大伯，奴婢就先回府告差去了。”
　　管家叫来个丫鬟，送她们二人出府。
　　晚间，章玉临坐在彩绣阁里用膳，听得管家进来回话。这几日因筹备军饷，又加之施蕴避宫的事，已有些疲惫，晚膳间只坐在椅子里闭幕养神。桌上的四菜一汤已是精致至极，依旧无法挑动他的食欲。
　　“智伯，今日府上有何事？”
　　管家看了一眼桌上纹丝未动的菜肴，略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世子，“知州府上有人来，”他取出那只小匣子，说：“施姑娘有件东西，送给世子。”
　　章玉临缓缓睁开眼，眉头微皱，大约也觉得怪异，两人从未私相授受，今日她倒是不避嫌，还叫丫鬟过来。
　　柳瑞言接过，打开给章玉临看。
　　他取出那只荷包，针脚并不十分工整，一针一线却十分用心仔细。施蕴女红并不出彩，这一点章玉临心知肚明。只是看着这只荷包，却能联想到她皱眉苦恼的模样，一时觉得有趣，不免忍俊不禁：“做成这样，也敢送来给我。可有什么说的？”
　　“老奴也问了，她说她家姑娘不曾说什么。”
　　“是么？”他渐渐隐去笑容，一番沉思后，对柳瑞言说：“明日，许大人的寿宴你备份厚礼过去，我也不亲自去了。办完这件事，你去知州府上，去请施姑娘过来。”
　　柳瑞言点头应下，出去准备了。
　　章玉临看着手里的荷包，心中隐隐觉得不安，难道，她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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