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海迢迢夜难眠

　　【4】

　　都说上海是个寻梦的地方，它确实我们噩梦的开端。

　　刚刚来上海，我们就在地铁里遭遇了偷窃，钱是个坏东西，没有它却万万不能，没有钱没有经济来源，我们只能露宿街头挨饿受冻。因此你更加清瘦了，瘦得像皮包骨一样，饿出了尖尖的锤子下巴，就像韩剧里的美少年一样，一次走在路上被星探看见，沾灰的金子终于发光了，你被邀拍摄了一组零食广告短片，仅仅五天，你就赚了三千多块，那时我们抱在一起高兴的哭了出来。

　　为了庆祝你的第一笔工资，晚上我们在路边的夜市摊里吃馄饨，你笑着拍拍我的头，让我多吃点，那一碗馄饨虽然很廉价，但是在我的心里却是独一无二的美味，你说，“李锦瑟，今后等我赚了大钱，我们就结婚吧。”一朵馄饨猛得就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滚烫滚烫的，把我烫出了眼泪，我努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好。”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各大片场痴痴的守株待兔，任何的试镜机会都不放过，有时只是给皇帝端茶送水小太监的角色，都能让我们欣喜若狂。可是却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往后的半年里，你的演艺生涯并不如意，就像08年席卷中国的金融危机一样一片黯淡，一次得到了一个男二号的角色，却因为女老板的一个不高兴给换成了反派小喽啰，那次我分明看见你眼角有泪光闪烁。

　　我们住在租金廉价的地下室停车场里，没有阳光，只有暗无天日的未来。

　　我们开始经常为了一些小事吵架，我开始使小性子，你温和的脾气也终于爆发了，你说我就是典型公主病被人伺候惯了，太矫情。我也不甘示弱的拿枕头砸你，哭着反驳你。而每一次的收场都是你紧紧的抱着我求我原谅，然后我气鼓鼓的脸因为你搞怪的鬼脸而绽开笑颜。

　　上海很快就入冬了，雪花风扬，除夕夜的时候你因为得到了一个来之不易的男一号角色所以留在片场赶工，而那天夜里我受凉后开始发高烧，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好像踩在云端，脚下软软的毫无力气，胸腔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那时我多么希望能立刻见到你，渴望着你的大手覆在我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但是你始终是没有回来，导演还要你签下合约，合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你不能谈恋爱，否则要赔偿巨额的违约金，你只好沉默妥协，最后我跟你大吵了一架。

　　我的小腹有一道浅浅的刀疤，我生来是一个怕疼的人，那一次缝针竟然没有掉眼泪，或许是迷迷糊糊中你却一直牢牢握住我的手吧，那一刻掌心的温度是我所有脆弱情感的支点，给了我极大勇气。

　　陆南柯，你可知我可以爱你如生命，陆南柯我多想把你镌刻在我的生命中。

　　但是我们的感情终是裂开了一条缝隙，最后那条小小的缝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宽，最终扩展成无法挽回的沟壑，而它的名字叫做现实。如果你为了生活卑躬屈膝，那该叫我如何义无反顾的去爱你呢？

　　你越来越忙，我生病发烧，烧到了吐胃液的程度，你都没有回来看我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夜里用冷漠的背影背对我时，我是多么的无助和痛苦。我们依旧甜蜜的说着晚安、说着我爱你，可是这些字眼就像无色无味的毒药，都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工具，我知道我们的恋情已经病入膏肓，咫尺天涯，我们的心越走越远……

　　不久之后，我再一次外出购买必需品时，被父亲派来的私家侦探发现，父亲立刻火急火燎的赶来接我，他一脸阴沉严肃，穿着西装估计是一下班就坐飞机飞来了，一见面就甩了我一耳光，不同于上一次的凛冽，这次的巴掌是那么的轻，只感觉微风拂面。

　　这些天我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着，眼前的刺激让我像个孩子似的哇的一声就抱着父亲哭了出来。我沉默的跟着父亲回去了，没有反抗，没有哭闹，我知道我早就厌倦了这样昏暗无光的生活，只是在等待一个撕破脸皮的契机。

　　那天刚刚好是我流浪的第三百六十四天，还差一天就满一年了。

　　如果《泰坦尼克号》有后续，如果杰克平安无事，但是在多年之后，在生活无情的欺压之后，萝丝又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5】

　　我乖乖回到B城，父亲怕我情绪不稳定做傻事便把我囚禁在家，其实我也就想宅在家里，不闻不问外面的事，选择做一只鸵鸟逃避世事。半个月后，父亲给我办好一贵族学院的转学手续，他说我必须得接触一些对我未来有用的有背景的人，而陆南柯你除了背影什么都没有，我们注定是要变成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吧。

　　上帝这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安排总是让人哭笑不得，这是不告而别后的第一次见面，我险些没有认出你，你戴着蓝色的工作帽，低头挨个挨个的给进公园赏花的人检票、通关，汗珠一颗一颗从你鼻梁间冒出来，你的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线，仿佛永远都不会再笑了，你明显瘦了不少，员工服套在你少年消瘦的身子板上显得那么的大。

　　在轮到我检票的时候，你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上演了一场缠绵的交错，我明显看见你眼中的含情脉脉，但是彼此却都沉默着不曾捅破这层有意疏远的薄膜。

　　带领我们小队欣赏樱花的导游中途拉肚子了，随手叫你来替班，我所有的心情都打了个结，一声不吭的跟在队伍的最末端，而你在队伍前头拿着喇叭细心的讲解着关于樱花的事情。经过湖边的时候，因为一个不小心的推搡，一名不通水性的游客跌入湖中，你二话不说就脱下外套跳下水救人，还是四月初河水依旧冰凉冰凉的，你奋力把游客托上岸的时候，我瞧见你嘴唇都青紫青紫的……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对你告白的时候，你义无反顾的跳出来为被撞伤的老人讨一个公道，你好似暴风雨中海上的指路明灯，温暖而明亮，你并不是特别的帅气，但是与生俱来的内在魄力总让人无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你依旧善良、勇敢，就像《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即使被生活欺压的遍体鳞伤，但是你们依旧不放弃梦想，并且为此努力打拼，而我呢，只是一条可怜的米虫，我早就厌倦了上流社会惺惺作态的客套，在无谓的挣扎后被现实打回原形，麻木的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陆南柯，你就是英勇无畏的杰克，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主角，我而却不是敢爱敢恨的萝丝，原来不是你变了，是我一直很懦弱。

　　不顾周围游客诧异的目光，我冲上前去紧紧的抱住你，嘴里不断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陆南柯，是我太任性了……”你愣了一会，立刻回神欣喜若狂的回抱着我，吻着我，我的眼泪和你那湿漉漉衣服上的水珠一起滴滴答答的落下来。

　　你吐气在我耳边，“李锦瑟，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对不起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对不起我太心急的想要赚钱了，对不起我不曾换位思考过你的感受，让你难过让你哭泣。”

　　后来，你告诉我你在上海的遭遇，原本来之不易的男一号角色被另一个男演员盯上，他设下陷阱诬陷你偷了制片人的项链，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最终在他们有意的排挤下被赶出剧组。

　　当我为你愤愤不平的时候，你却扯扯笑容，“你能回到我身边是我最大的幸运了，你知不知道每当我面对空空的房间，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的想落泪。”你望着我，目光温柔得软成一滩水，而我被淹没其中，“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嗯。拉钩钩。”

　　我们再也不分开。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好比千金的重量，可是少年时代的承诺即使再重也像写在沙滩上的字那么轻，轻到风一吹就消散了，最后沙子迷了眼。

　　【6】

　　后来我们攒够了小钱一起去旅游，去了烟台这座海边小城。

　　我们在沙滩上用树枝写字，沿着海岸搜索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虾，我们一共救下了四只海虾，五只海星还有三只寄居蟹，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他们完好无损的送回海洋，我多么希望这些小鱼虾可以给母亲带去口信，告诉她，女儿很好，我爱的人也爱着我。

　　我们一起坐在海边，双脚踩在软软的沙子中，海浪一层层的漫过来，哗啦啦的将我湮没在时光的潮水中。十四岁，我和母亲坐游轮进行旅游探险，在路过烟台的时候遇上了飓风，游轮沉没了，我被救护人员救上了岸，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我哭哑了嗓子，一个月不能发声，后来即使恢复了声音，我也越来越沉默，我不喜欢和班上的同学打交道，在外人眼里我总是特立独行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拒人千里之外。

　　潮湿的海风中，你伸手轻轻搂住了我的肩膀，今天你格外的沉默，举止也有些异常，你总是痴痴的望着我，我好几次都被你看的脸红起来，笑着骂你，“饥不择食的色狼以后有的是时间看。”现在我多么希望收回那句话，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了以后。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睁开眼睛，世界就变了，你如同小时候心爱的彩色弹珠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你只留下了一句话，白纸黑字写着：“对不起，原谅我。”我大口大口的喘气，马不停蹄的冲向最近的火车站，人潮中没有你，哪里都没有你，我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把我们硬生生的分开，你又到底对不起我什么呢？

　　火车站门口有个小型的露天广场，一家酸奶厂商正在卖力的做宣传，我一脚踢飞拖鞋后，像一只笨拙的企鹅卖力的爬到台上，从主持人手中夺过话筒，我胸中有一万个疑问一千句话要对你说，我大声的叫嚷着，“陆南柯，你这个骗子，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一开始我的声音很大，周围的旅客都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后来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轻声的呢喃和哽咽。

　　我看见一个和你有七分像的背影微微停下了脚步，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人潮中。

　　那天我坐在熙来攘往的候车室整整一天，目光呆滞，自言自语，“说好的拉钩钩不分开，说谎的人是小狗。”

　　陆南柯，你就是小狗。

　　世界这么大还是遇见你，世界这么小还是丢了你。

　　【7】

　　你会爱一个人多久？

　　一瞬间，一年，还是八年，甚至一辈子？

　　爱情的保质期又是多久？

　　它会不会如同铜铁般锈迹斑斑？它会不会如鲜花般寂寞枯萎？它会不会像夏天变质过期的食品一样散发臭味？

　　在我们分开的第八个年头，我已经学会把你放在心中很深的地方了，不去触及不去回忆，那份感情慢慢的被时光稀释成物是人非的样子，而那是我一生中最放荡不羁的青春。

　　但在时间和现实的夹缝里，青春和美丽一样，脆弱如风干的纸。

　　这年我二十六岁，家里已经开始为我准备婚事，我却执意一再拖延。一次我去B城郊区的艾滋病康复中心做义工，打扫病房的时候恰巧看见病床上的名牌写着“陆南柯”，我颤抖着问护士，护士说：“这里一个月前住着一名从南非打工回来的病人，他因为看病输液而感染了艾滋病，回国时已经病入膏肓了……”后面的话我一点都没听进去，悲伤如洪水猛兽般将我吞没，我的心好痛好痛，痛得我弯下腰缩成一团。

　　护士给了我一封你生前留下的信，一打开就看见你苍劲有力的字体跳出来。

　　锦瑟，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锦瑟，原谅我多年前的不辞而别吧，对不起，我那时那么的自私，一定让你伤透了心，那天你在广场上狼狈的样子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但是我还是咬牙狠心没有回头。

　　锦瑟，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恋情根本瞒不过你父亲的火眼金睛，他来找我了，他质问我要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沉默了，当时我感到自己像蚂蚁一样渺小，你不要记恨你父亲了，是他点醒了我，男孩子要脚踏实地，真心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时候要先想想给她一个什么样的未来，而那时的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资格说喜欢你，我给不了你幸福。

　　后来，无意中我得到了一个南非工作的消息，高额的工资吸引了我，我暗自咬牙一定要赚大钱回来娶你，于是我便跟着大部队去了南非工作，那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但是翻了数倍的工资让我咬牙挺了下来，每流汗一次我就会默念你名字一次，你是我的萝丝，你是我的光我的动力我的未来，我这样子想着就好像中了魔咒一样不再觉得辛苦，多么神奇啊，一定是你在大洋彼岸保佑我吧。

　　上帝一定是在惩罚我，这一年我本打算赚最后一笔钱就回国了，可是体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染上了艾滋，那时我整个人都垮了，都不知道是哭是笑。在每个星星都快掉落下来的夜里，我躺在床榻上，回忆在心中一点点旋转着，你的喜怒哀乐一点点浮现在我眼前，年少时一起去上海流浪，在赚了第一笔钱后我向你告白，那时我说，等我赚大钱了，我们就结婚吧。还有我们在公园重新和好时，拉钩钩说再也不分开。但是对不起，最后我都没有实现我的承诺，我就是说谎的小狗。

　　如果有奇迹发生，我想马上见你，最终上帝也还算怜悯我把我送回了有你的城市里，实现了我最后一个愿望，有时我会偷偷的去看你，看见你开心的笑着，我就会很开心，开心得掉下眼泪。那时我明白我错了，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就应该想尽办法让她开心，竭尽全力的去爱她，而不是给她多少的钱，抑或是为她安排好多么美妙的将来。

　　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十指紧扣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看的《泰坦尼克号》吗？第一次夹板上见面的时候，杰克对快要掉下游艇的萝丝说，“我不会放手，你要相信我。”还有那句你“你跳，我也跳”，让你哭了很久，我趁虚而入搂着你，借肩膀给你哭泣，你不知道我暗自偷乐很久吧，那时你总是说我像腹黑的坏小子杰克。

　　可是我不是杰克，我没有给我的萝丝幸福和快乐。

　　对不起，锦瑟。

　　对不起，曾经让你伤心难过。

　　对不起，我欠你的孤单，今生恐怕难还。

　　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早已眼泪决堤，皱巴巴的信纸被我紧紧的贴在胸口，陆南柯，你好自私，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可知道当初我手上沾的不是硫酸而是氯化钠，你可知道我不在乎富贵贫贱，你可知道你负了我一生快乐与悲伤。.

　　这些年，我缝缝补补这段感情，始终不愿意相信你的不告而别，我珍惜着青春时最初最珍贵的感情，现在才发现，这段感情从来就不是我想像中的样子，你把你的不安你的苦衷你的无可奈何全部都深藏在心底，直至腐烂，而那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你对我的爱。

　　恍惚间，我想起上语文课时，我撇过头看你俊俏认真的侧脸，我始终记得那节语文课教的诗句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些年，春花，夏雨，秋风，冬雪，四季一轮一轮在我指尖交替翻阅，我却从未真正感受到阳光。陆南柯，没有你无人伴我以诗，无人陪我饮酒，无人为我欢呼，无人为我喝彩，我的青春寂寞如海。

　　我拼命拭擦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心里却早已打湿了一片海。

　　陆南柯，你是孤海小岛，我是上不了岸的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