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

　　许悦随着声音抬头，摩天轮的倒影就缩在了她漆黑的瞳孔中，成为了小小的一个点。
　　谷雨轻轻的说，“我帮他们兑现，这个晚了12年的礼物。”

　　许悦抬着头，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只是一味的看着那个钢铁的建筑。那缤纷的色彩在阳光下失了夺目，并不及晚上漂亮，也比不上她脑海里留存的残念。

　　谷雨把她的脸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悦悦，他们不在了。”他声音很平静，安然的陈述事实，却是对许悦的一种逼迫。
　　强迫她想起来，强迫她走出只有自己的世界。

　　许悦木然的看着他，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依然听不懂，却是突然又滚下泪来。
　　那眼泪悄无声息的滑落她的脸颊，沁入领口，氤氲着就不见了。

　　谷雨温柔的抬手给她擦掉泪痕，“好孩子，哭出来就没事了。”他贴了贴许悦的脸，无形中是更深一层的亲昵，“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12年前，已经是无法回首的曾经。
　　那时的许悦，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有宠她疼她为她知暖知寒的父母。
　　她可以疯疯癫癫不知天高地厚，可以淋漓尽致的呼喊哭叫，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父母的贴身小棉袄。

　　摩天轮的承诺，她已经整整遗忘了12年。
　　那个晚上，是她窝在她妈妈怀里撒娇，讨要来的礼物。

　　她早就忘记了，却突然又忆起。那些记忆仿佛隔着时空，再一次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的在她脑海里徘徊，依恋着不肯离开。

　　“妈妈……”她搂着谷雨的脖子，近乎呢喃着依循本能发了第一个声音。

　　如果谷雨是苏子狡，那么这个坑货一定会条件反射的告诉许悦，妈妈是不能乱叫的。
　　可他不是，他躲躲藏藏这么多年，已经呆板到杀光了所有幽默细胞，只留下一个模式化的脑壳。

　　所以，在听到许悦的话后，他近乎慈祥的摸了摸她的脑袋，用截然不同的正人君子完整消化了这条信息。

　　S市游乐园的摩天轮高180米，是建于山山湖上的水上观景摩天轮，属于本市标志性建筑物。

　　摩天轮下人流众多，谷雨抱着许悦本分的去排队，这一排就排了一个多小时。
　　等待的过程漫长，可谁都没有感到急躁。

　　许悦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态，谷雨也不像苏子狡可以喋喋不休的自娱自乐，所以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安静平和。
　　不过由于谷雨长得实在是太过拉风，总有热情奔放的姑娘不顾男朋友还揣在手里，对着他就是一通猛瞧，还连带手舞足蹈。

　　在第八次回绝了人家合影的请求后，谷雨内心里不可抑制的想：“怎么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不检点。”
　　虽然他身份成谜，但是在某些方面的思想绝对停留在作古派的水平。

　　落在身上的视线太多，使得他的感知力极度下降，已经分辨不出周围有无异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就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已经在那蹲了半个钟头的苏子狡。

　　苏子狡被那不识好歹随地乱发作的恐高症折磨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在抢救下宁死不屈的活了过来，立刻就奔来了这边。
　　他倒没直接上前，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缀着，眼神放空的盯着谷雨跟许悦，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这时候那边总算是排队排到尽头了，谷雨抱着许悦步入座舱，在里面坐了下来。

　　苏子狡不由自主抬腿就往那边靠。
　　走到一定距离，他突然又像幡然醒悟一样停下来，就那样站在那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座舱中的许悦。

　　许悦仿佛是知道了他在那边，转过头就不偏不倚的定位到了苏子狡的所在。
　　她隔着舱室与人群和他对望，离得太远，苏子狡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但想来她大概也做不出特别的表情。

　　那丫头总怀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仿佛与这个社会水火不容，却又有着稀奇古怪的依恋。
　　苏子狡想到缆车上许悦那惊心动魄的一眼，那种凛然的敌意让他觉得特别陌生，几乎就认不出她来。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
　　苏子狡觉得许悦或许离他越来越远了。

　　谷雨顺着许悦的视线也看到了苏子狡，然后他仿若稀疏平常的又对着他点了下头，没有分给他多余的眼神，就移开了目光。

　　一批人坐定，舱门完全封闭，摩天轮开始缓慢旋转。
　　渐渐的，许悦的视角就被升起的舱室偏离出来，直到再也看不到苏子狡。

　　谷雨给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能笔直的看向舱外渐行渐远的景色，然后在她耳边问道，“悦悦，你喜欢他？”
　　许悦依然默不作声，她看了会舱外，然后就转过脑袋，把脸埋进了谷雨的胸口。

　　谷雨轻轻的顺着她的头发，继续说，“那就暂时呆在他身边吧，他目前也有能力保护你。等过了过渡期，我就带你去其他地方。”

　　许悦埋在他胸口，未能给出任何回应。

　　摩天轮一格一格升高，目光所及都逐渐收缩起来，那些五彩缤纷糅合到一起，成了另一种斑斓的美。

　　谷雨默默的盯着窗口看出去的世界出神，随着高度的上升，天地越来越辽阔，也越来越渺小。人在其中，就显得尤为微不足道了。
　　他倏忽是轻笑了一下，那总含着些寡情的眉目仿佛生动了一些，渲染出一种岁月沉淀下的人情味来。

　　摩天轮缓缓转动着，东升西落，很快就回到了既定的原点。

　　谷雨突然说，“悦悦，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看着怀里的小女孩，继续道，“我独自花了很多年才接受这种现实，而你现在却不再是一个人。”
　　舱门开启，苏子狡就站在舱外，笑得不合逻辑的温暖，“丫头，我们回家吧。”

　　许悦从谷雨胸口抬起头来，看着他出神。
　　苏子狡就又说了一遍，“我们回家。”

　　谷雨把许悦放下地，许悦犹豫了一会，就如蹒跚学步的婴儿般慢慢的往苏子狡走过去。
　　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像是踏着刀尖起舞。

　　苏子狡作为一个有文化的流氓，当然不可能心平气和的等她蜗行牛步的走过来，他当即就几步跨过去，一抄手就把许悦抱了起来。

　　等许悦安安稳稳落在了怀里，他才看向从舱中走出来的谷雨。

　　谷雨对他礼貌再三的点了个头，苏子狡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也很不是滋味。他任性胡为惯了，那些教条礼节随时都要靠边站，想干什么说什么全凭心情。

　　不过他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去恶心谷雨，就准备用行动表示对他的不屑一顾。
　　他抱了许悦转身就走，自认走得特别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谷雨没什么表情的目送他走远了，才混入人群里，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苏子狡脸上的嬉皮笑脸崩得紧紧的，他搂着许悦不声不响的走了会，才解除了如临大敌的状态。
　　他放缓了步伐，转头去看许悦，“丫头，那人绝非善类，以后不要再接触了。”
　　想到那扭曲的手铐，他就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但他也没有忘记许悦那大得惊人的力量，虽然当时他晕的七荤八素的，但之后也悉数知道了。
　　这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匪夷所思。

　　许悦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她突然伸出手，就要去摸苏子狡的脸。
　　苏子狡不由自主的一惊，立刻仰头拉开了一段距离，随后身体却迅速僵硬下来。他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沉闷，他居然在躲许悦，出于本能的觉得那是一种危险，这种情不自禁生出的自我保护让他觉得不可理喻，甚至产生了一种惶恐。

　　他不动声色的调整回姿势，鬼使神差的说了声，“对不起。”
　　至于许悦明不明白，他不在乎。他只是想提醒自己，许悦现在是他的家人。就算会发生什么事，他也会一力承当，再也不逃避。

　　许悦定定的看着他，不依不挠的抬手，轻轻的碰了碰苏子狡的脸，又很快缩了回去。
　　她把脸埋进他的脖子，不再看他。

　　苏子狡当即没心没肺道，“哟，小丫头还懂得害羞了？来，抬起头来给爷看看，脸红了没？”
　　他说着就不成器的往许悦腰里挠过去，挠了两下，小丫头不动如山，依然端方大度，誓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苏子狡有的是坚忍不拔，还想逗逗她以满足自己不入流的私欲，眼角余光却被一个七彩的光影闪了一下。
　　他转头去看，原来是旋转木马上镶嵌的镜子被阳光折射出的虚影。
　　旋转木马欢乐的唱着歌，一蹦一跳的载着人溜圈，配上那泼了一调色盘的斑斓颜色，竟然如梦似幻起来。

　　苏子狡突然来了兴致，再一想他这一趟来游乐园，除了躺着被人当成病猫外，居然什么都没干成。
　　这种意外都能被他一件不落的碰上了，还磕了个实打实，实在是有损英明。
　　而且旋转木马的高度最是喜闻乐见，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他恐高了！

　　“丫头，坐小木马去喽。”苏子狡把许悦转了个身，让她面向旋转木马的方向。然后这二缺脑袋一热，直接一个上抛，把许悦移到了自己肩膀上。

　　苏子狡凭着天赋异禀的不干人事，扛着许悦就往队伍里挤去，也幸好许悦身形小，他肩膀也够宽，才不至于变成个奇形怪状的模样。

　　队伍这么长，要他安分守己多半是不可能的，苏子狡当机立断用过人的外表迷惑了一个无知少女，恬不知耻的插了队。对那些抱怨声充耳不闻，反而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说到底，他除了有些真才实学，骨子里依然是个目无王法的二百五，也幸好有他爸跟他哥宠他。

　　很快上一批人被换下来，另一批人就坐了上去。
　　苏子狡总算把许悦搬下来，放到了身前。
　　许悦也仿佛是被那些色彩迷了眼，自发自觉的看来看去，眼光流连在周围的熊孩子身上，心有所感的学着他们晃了晃腿。
　　可惜业务仍然不熟练，毫无意外踹了苏子狡一脚。

　　苏子狡差点就跪了，他捂着小腿忧心忡忡的想，人家的孩子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换成了天然的金刚芭比，做什么都大手大脚，一般人根本顶不住。

　　苏子狡赶紧的把许悦扶正，顺势困住她两条乱晃的小腿，一丝不苟的坐着等待机器启动。
　　许悦双腿被困，丝毫没有想挣脱的意思，也就安安静静坐安稳了。

　　音乐响起，旋转木马缓缓启动，那些连着的小马儿渐次的升起落下，小孩子开心的吵闹声逐渐增大，随着欢快的音乐充斥了人的耳膜。

　　在这种极为热烈活泼的氛围中，许悦却依然静默无两，仿佛是被分隔开来，找不到进入的法门。只能呆在无形的空间里看着外面的热闹，却无法融入进去。

　　苏子狡终于觉得，或许陆世行的想法才是对的。
　　她不是他的羽翼，他无权强加任何感情在她身上，然后自以为是的认为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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