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贱

　　回到军营后，王守正连伤口也顾不得处理，草草在脑壳上裹一条白毛巾，然后垂头丧气地到主帅面前等着挨训。好吧，他承认自己有点怂。

　　预料中劈头盖脸的斥责没有降临，他惶惶地抬头，见风历行正盯着烛火若有所思。那光影交错的面孔上，是极不符合年纪的深沉阴郁。

　　王守壮胆直言：“主帅，要打要罚随便你！末将认为自己没有做错，那妖人不除早晚会生出祸根。”

　　风历行赞同：“确实如此。”

　　这下王守正的底气更足了，气冲冲地问：“主帅，为何要阻止末将替天行道，莫非你对那妖人存有心思？”

　　“我们进城前曾有言在先，他又献上平南王的首级，你想置本帅于不仁不义之地？”

　　“那妖人是末将要杀的，与主帅何干？即便回了京都，到了朝堂之上，末将就不信陛下会为了区区小事责怪。”王守正满脸不服气的表情。

　　风历行揉揉额头，常言武将缺心眼，他算是见识到了。

　　“整个广陵城有谁不知道你王守正是我的副帅？你杀人也好放火也好，甚至一头撞死也好，哪样与我脱得了干系？世人只知你是本帅的人，你的兵是本帅的兵，你的杀意便是本帅的杀意。”

　　王守正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说：“是末将冲动了。”

　　“除了冲动，还有呢？你还犯了什么错？”

　　王守正跟了风历行有些日子，多多少少也摸清对方的脾性，向来是坦诚从宽，狡辩从严。他挺胸朗声道：“末将错在不该自作主张，差点陷殿下于不仁不义之地，请责罚。”

　　风历行横了他一眼：“罚你一个月不准吃肉，滚。”

　　“哈？”王守正垮下脸，垂死挣扎：“殿下……你不让我吃肉我怎么活啊，要不这样，你罚我一个月只吃肉不吃饭，或者罚我一个月给你端洗脚水……”

　　“两个月不准吃肉。”

　　王守正快要哭出来了，苦哈哈地道：“末将认罚，告退。”

　　他离去时脚下一个踉跄，不由扶住了晕沉沉的脑袋，刚刚那一撞威力非同小可。

　　心说，莫非那秃驴会铁头功不成？

　　按照惯例，有件事是打胜仗之后必须要做的——大办庆功宴。

　　而且这场庆功宴还要大办特办，自从出征以来捷报连连，把叛军杀得退了又退，最后又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广陵，冲着这些战绩当然得好好犒赏全军。

　　举办庆功宴的首选之地，莫过于富丽堂皇的平南王府，一来象征着这地盘已换了主人，二来嘛，确确实实是个适合奢侈享乐的地方。单单看那正厅中金灿灿的座椅，上面铺设着天鹅绒软垫，扶手雕刻有麒麟踏云图案，几乎可与龙椅媲美。

　　风历行正坐在这样的座椅上，他卸下了铠甲，披上一身黑色大氅，不再是带头冲锋陷阵的主帅，更像是生来就高人一等的天骄之子。

　　广陵郡守召来姬妾，闻乐起舞，旋转得像朵花似的。

　　打赢了仗，是该放开胸怀豪饮高歌，所以场面相当热闹。

　　酒过三巡，王守正起身举杯：“末将向主帅敬酒，祝君天命所归，福泽四海。”

　　风历行没有接下他的敬酒，反倒面露不悦：“将军，酒可以多喝，话可不能乱说。”

　　王守正本是不拘小节之人，几碗酒下肚，越发豪情冲天：“哈！不是末将借醉胡说，只怕在场的弟兄们也心知肚明，冰国未来天子，舍汝其谁？”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众人附和。

　　他们皆知皇帝寡情寡欲，终日沉迷炼丹，苦求长生之道，偌大的冰国也就三个皇子。

　　风历行排行老大，另外一个玩世不恭，还有一个……不提也罢。

　　风历行早见惯了阿谀奉承，心里虽然沾沾自喜，仍能把持住形态。他高举杯盏，一股作气地道：“天佑冰国。”

　　这下，其他人跟随他高呼口号，把刚才的话题给绕过去了。

　　这时，一个本来不该出现的人突然出现了。

　　当笙歌慢悠悠步入正厅，场面一下安静了，伴奏的乐声更显得唐突。众人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起这个传闻中妖媚惑主的男人。

　　“恭祝殿下大获全胜。”笙歌十分真诚地说。

　　“多谢。”风历行回答得十分勉强，又问：“你来此仅仅为了道贺？”

　　“非也，在下还送来亲手酿造的美酒，以表对诸位英雄的敬意。”笙歌语落，罗汉紧跟着走入正厅，两手各托一个大酒缸，砰一声重重搁下。

　　风历行眯了眯眼睛，他麾下不乏能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大力的怪物。

　　笙歌向前迈进，露出了谄媚的笑脸：“人言可畏，还请殿下班师回朝后多费唇舌，还草民一个清白，也不枉草民冒死打开城门。”

　　王守正当即呸了一声，这家伙摆明是来邀功。

　　风历行先是恼了，随后又笑了：“好说。本帅早有耳闻，你虽为乐师，吹拉弹唱却是无一不精，今天是大好日子，为祝贺我军大胜，是不是应该献上一曲？”

　　不待笙歌回答，他又高声问：“在座诸位，是否也想听一听？”

　　主帅开了口，做下属当然得表示支持。风历行暗自得意，冷眼看他如何收场。

　　笙歌颇感为难地推却，王守正跟着起哄：“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只肯唱给反贼听？”

　　“好吧，在下学艺不精，献丑了。”

　　他清了清嗓，甩起长袖发声吟唱。

　　笙歌唱曲时一举一动便看得出是个练家子，形神具备，可惜声音却惨绝人寰。

　　一开口，好几个人同时喷出酒水。

　　其实也不能怪笙歌，起码他不是故意的，只是长年累月的酗酒，再好的嗓子也经不住茶毒。

　　真难为风历行可以泰然自若地听完一曲后，还道：“唱得果真是有声有色，可惜却意犹未尽，还有劳你继续为宴会助兴。来，本帅要与诸位把酒高歌，共享欢乐直至天明！”

　　众人欲哭无泪，唯有硬着头皮迎合。

　　笙歌望向意气风发的风历行，愣住好一会。

　　他回过神来，低低地道了声：“是。”

　　笙歌唱到声嘶力竭，众人喝得不醉不休，这荒唐又奢靡的一夜，眨下眼就过去了。

　　翌日，暴风雪来袭，鹅毛纷飞，让人看不清稍远的景物。

　　风历行彻夜纵酒，后果是一醒来头痛欲裂。

　　他瞪着弓腰站在床边的人，不悦地哑声问：“你是谁？”

　　那人拔尖嗓门轰炸：“大殿下，奴才乃宫中太监王福，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传话。”

　　风历行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个人，于是问：“母后有何话传来？”

　　王福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掀起帐帘，探头探脑地确定隔墙无耳后，方上前压低声线：“自从您出征以来，陛下的病越来越重，听闻还咳了血，这次恐怕……恐怕是……”

　　下面的话王福不再敢讲，于风历行却是兜头冷水，将昨夜遗留的三分醉意冲了个干干净净。他匆匆起身，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后，却怔怔地立在脸盆前发呆。过了好一阵，牙关紧咬，随手抄起兵器架上的红缨枪。

　　王福在他身后小跑，一路说明情况：“如今宫里人心惶惶，陛下已多日没有上朝，除了国师外不见任何人。二殿下四处走动招揽藩王朝臣，三殿下的母妃秘密召见其父兵部尚书，宫中虽还是皇后娘娘主事，但若有人要趁机作乱，后果可不堪设想。”

　　“知道了，我会尽快赶回去。”

　　风历行说罢，解开缰绳，将自己的坐骑牵出马厩。

　　王福一看比自己还高半截的骏马，面露难色：“大殿下，老奴所乘的车架还停在营外。”

　　“你先去找王守正，传我命令，让他全权处理接管广陵之事宜，然后连同大军原地待命。”风历行将兵符与帅印抛过去，又交代了几句。把十万大军就这样抛下，实在让风历行忧心，但千里之外的骨血至亲，命悬一线，也更加让他忧心。

　　他选择山野小道离开广陵，快马加鞭，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双翅膀来。

　　天地是一片苍茫，老远看到有人站在峡道中央，衣袂迎风飞扬。

　　风历行无处可避，硬是扯住了缰绳，跨下坐骑长长嘶鸣一声，高举前蹄，险些将他颠下地去。

　　风历行气急，扬手就是一鞭：“滚开！”

　　相较于他恶狠狠的神色，笙歌淡然得多，指尖拭去眼睑下的血痕，问：“看殿下神色匆忙，走的又是无人小径，想必是急赶回宫，不知可否带草民一同上路？”

　　风历行被挑起好奇心，居高临下地等待理由。

　　“前些日子草民夜观星相，推断出都城人心动乱，将要有大事发生。”

　　说完笙歌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天大的大事。”

　　风历行眯起眼睛：“原来你还会观星。”

　　此话明显贬多于褒。笙歌却像听不出其中含义，眉头也不皱地继续说：“殿下过奖了。据天象显示，帝星随时可能陨落，其余伴星作动不安，殿下此去恐怕是凶险难测。”

　　风历行心中大震，父王病危的消息他才刚刚知道，那这人又是从何得知？

　　他可不信什么星相的谬论，不露声色的试探：“既然明知凶险，还为何要随本帅上路？”

　　笙歌理所当然地道：“当时是赶去面见陛下，表明归顺之意了。若是赶不上，也该拥立新皇，以求赦免犯上作乱之罪。”

　　风历行盯着他，目光极其锐利，仿佛想在他脸上戳出两个洞来。

　　良久后，才趾高气扬道：“你有本事就跟上来。”

　　风历行所骑的马，乃是出征前皇帝所赐，作为是十八岁生辰贺礼。马身遍体通黑如炭，鬓毛更是黑得发亮，脚蹄却呈白色，故而得名“四蹄踏雪”，可日行八百里。如此良驹，自然非同寻常，风历行一夹马肚，便如疾风掠过，飞快的不见了踪影。

　　罗汉将马牵到笙歌跟前，说：“我们也赶紧上路吧。”

　　“不急。”笙歌扶住他肩膀跨上马背，拿起酒囊问：“天冷，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罗汉摇头，看看他脸上仍在渗血的伤口，难得本份的牵马。

　　笙歌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一声：“出发。”

　　两个人，两匹马，饮一口烧酒，再看一看风景。

　　天苍苍，野茫茫，虽然甚是惬意，但笙歌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我的亲亲罗汉，唱首曲子给你主子听听嘛！”

　　罗汉知他一沾酒就要发疯，面无表情答：“不会。”

　　“无妨，无妨。”笙歌拍了拍他圆润的光头，不过这次力气大得多：“我教你唱便是，听好了，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

　　罗汉冷哼，任由这醉鬼撒疯。

　　笙歌在马上一边颠簸一边唱，唱得开心了，也不理罗汉有没有吭声，不时用巴掌拍打他光秃秃的脑袋，权当自己为自己打拍子。如果这时候王守正在场，怕且会恍然大悟——原来铁头功竟是这样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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