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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119.
天刚蒙蒙亮，伦敦的克里维（Creevey）街上，四十八岁的迈克就出了家门。他右手提着自家的粪桶，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往他当卫生员的公共厕所的方向。
说真的，要不是得通知自己的继子过两天送那他两个小子，科林（Colin）和丹尼斯（Dennis），去参加马尔福子爵为儿子挑选仆人、为作坊挑选学徒的考试，他宁可睡在公共厕所里的稻草堆上，也不想回“家”。
自从迈克修街区教堂的时候，从高处跌下来，摔断了左臂和左腿之后，他的“家”就越来越不像个“家”了。
迈克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好不容易凑了两英镑，让迈克这名家里的次子去跟着石匠大师傅学习手艺，以图将来也能成为一名石匠。要知道，一旦出师了，一名一般的石匠在冬天的日工资都能够达到三个便士，到夏天的时候甚至能够达到五个便士。在一名普通劳动力每天只能挣一个便士的情况下，石匠实在是一份高薪体面的工作。
当学徒的时候，迈克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在干了好几年的杂事，又偷偷地学会了一些读写之后，师傅才终于开始教些正经的手艺。迈克当年的计划是，再给师傅干上五到八年，学会了如何设计建造富商的房子，凑够了两个英镑的出师费之后，就可以自己当石匠，挣每天三到五个便士的高工资了。
没想到，迈克就快要攒够出师费的时候，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到了他的头上：他的一名已经出师的多年的师兄，在修建教堂的过程中，不慎由高处落下，灵魂直接升入了天堂。而他师兄留下的寡妇唐娜，对他还有些意思。不过，唐娜结婚的条件是，迈克掏钱送她的长子去当石匠学徒。
迈克毫不犹豫地用他攒的钱送了他的继子去另一位石匠师傅手下当学徒，自己娶了他师兄的老婆，顺便给一男两女当上了继父。说真的，要不然，迈克出师之后，说不准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攒够娶老婆的钱呢。这下子，不但老婆有了，连安家的窝都有了。——在伦敦这种地方买个窝，没有七八个英镑是下不来的。
但是，在给三个孩子当了继父之后，迈克发现，他攒够出师费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虽然说那之后他的继女病死了一个，但当他自己也相继成了几个孩子的爹之后，他就再也攒不下钱来了。反而，他每次带着每天十分有限的报酬回家的时候，都会被老婆责骂。而由于一直跟着自己的师傅，他也从来就没有捞到什么设计像样的建筑的机会，就更别提靠着杰出的作品出师这条路了。
在迈克的第四个孩子被自家养的猪咬死的第二天（注1），为了到教堂的工地上去混饱自己的肚子，或者说躲避唐娜，迈克仍然爬上了脚手架。
直到今天，迈克也不是很记得清自己是怎么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跌断了左臂和左腿的。
街区教堂的老牧师保罗，愿上帝保佑他老人家的灵魂，可真是个好人。他马上派人将迈克送到了理发匠那里去接骨，负责了全部的医药费。几个月之后，当保罗牧师知道迈克瘸了腿，左臂也用不上力气之后，又给了迈克一个英镑的赔偿金。从此，教堂里每逢年节，有富人做善事施舍衣物和食品的时候，保罗牧师总会给迈克留下一份。
虽然如此，那次事故之后，迈克的生活还是每况愈下。
真正的石匠大师是负责设计房屋和指挥工匠的，根本用不着做多少体力活。但是，迈克的身份仅仅是从来就没有独立设计过任何像样的建筑的石匠学徒，——即使是他的师傅最辉煌的功绩也不过是设计过一两座富商的住宅罢了。迈克自忖也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别想做那些不费体力的活计了。
好在，迈克的师傅还算照顾迈克。如果有什么凿平石砖之类的不需要跑上跑下的活计，迈克的师傅常常把迈克介绍过去。迈克靠着早出晚归，干凿平石砖之类的活计的名声还不错。当有人夸奖迈克的时候，他总是憨厚地笑笑，不说活。迈克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在躲避总是骂他没用的老婆，才每天早出晚归的。
死挨活挨地，迈克的继子卡尔（Karl）总算能挣钱了。可迈克在家里挨骂的时候却更多了：无论是继子娶不到有嫁妆的老婆，自己的儿子在酒馆里帮厨没拿到赏钱，或是一个继女没有嫁妆无法出嫁，还是两个亲生女没办法像姐姐一样找到在商人家里当女仆的工作好攒嫁妆，一切都是迈克的错。
说实话，迈克还是挺喜欢卡尔那小子的。至少，那小子会在迈克挨唐娜骂的时候帮他说几句话。
等卡尔好不容易勾搭到了一名有一个英镑的嫁妆的媳妇之后，迈克和卡尔就因为同病相怜，关系更好了：他们的老婆都是泼妇，每天都把自己的丈夫骂得狗血喷头，然后婆媳之间再闹得不可开交。
迈克和卡尔这对继父子从此双双有了勤劳肯干的好名声。
让迈克的生活雪上加霜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伦敦流行的建筑再不是那坚固的石质建筑了，很多人都用上了据说是从马尔福领地来的砖瓦。
平心而论，迈克得承认，砖瓦在搭建房屋的时候十分方便快捷，而且比石质建筑要便宜很多。
卡尔年轻而又手脚灵活，自然可以改行当泥水匠。但是，这新流行对于迈克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烧好之后就方方正正的砖头，是不需要被凿平的。至于工地上其余的类似活泥、刷墙之类的活计，不是要求体力，就是要求腿脚灵活。这些，迈克一样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时不时地照顾迈克一下的师傅和保罗老牧师又在冬天的时候，脖子上生了肿块，肺也不好起来了。他们都花了不少钱，才领到了据说能治好肿块的福吉国王摸过的小银币，但却没什么效果（注2）。没有挨到春天，他们就先后去世了。
这下子，迈克只能四处寻找些小工的活计做，每天能混饱自己的肚子就已经谢天谢地，就更别提往家里拿钱了。
不少次，当卡尔因为干活卖力能偶尔多拿些工资的时候，卡尔就会把多得的钱悄悄塞给迈克，让他说是他挣的，这样至少能让唐娜少骂几句。
但是，随着科林和丹尼斯的先后降生，卡尔也很少给迈克钱了。
有的时候，迈克都觉得，当年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时候，还不如死了的好：人人都说，为修教堂而死的工人的灵魂能直接升入天堂。在天堂里边，至少就不用每天挨骂了吧？
——人啊，活到了这个尴尬的时候，还不如就蒙主召唤了呢！
去年圣诞，迈克在一家大车店帮忙照顾牲口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新闻：为了解救自己驼背瘸脚的贴身仆人，巴斯和韦尔斯教区的年轻的主教亲自带队冲进了掏粪工行会会长冈法莫的家，救出了他的仆人。在大车店的传闻中，有说西弗勒斯主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亲手杀了从好几个到好几十个人的，也有说那位黑头发的主教大人宅心仁厚，仅仅是把所有的人制服了事的。
无论真正发生的是什么，其实都与迈克关系不大。当迈克听说被主教大人解救的仆人驼背瘸腿的时候，还曾经相当羡慕，或者说有些嫉妒那瘸子的命好，能遇到这么好的主人。但是，当听说那仆人其实是一名骑士的私生子之后，迈克就连这心思都没有了：唉，也难怪人家得主教大人青眼，人家也有贵族血统嘛。
不过，想起“贵族血统”来，迈克就更加头疼了：在被唐娜责骂的这些年中，他早就知道了，唐娜的曾外祖母曾经被某位教士老爷看中，她的外祖母是个体面人的私孩子。自命不凡的唐娜每每埋怨迈克，不能让她过上与她的身份相称的好日子。
新年之后不久，迈克去看了冈法莫等掏粪工行会首脑被吊死的情形。在跟着众人欢呼过后，迈克不觉得这对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
没想到的是，影响马上就来了：西弗勒斯主教大人的那位仆人，叫做阿格斯费尔奇的，开始招人做管理公共厕所的卫生员了。
长到这么大，迈克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公共厕所”。——说真的，在街上的时候，想要拉屎撒尿了，找个墙角不就得了吗？
但是，既然听说那“卫生员”的工作每天能有一个半便士的收入，又不需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迈克还是拿着本街区教堂开具的“此人工作勤谨”的介绍信，去报名了。
也许是同是瘸子的缘故，迈克在被费尔奇先生用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就被录用为卫生员了。
一开始的时候，迈克的工作是跟着包括自己的继子在内的工程队，在他们修建公共厕所的时候当小工。
在第一座厕所建好之后，迈克一看：呵，这厕所比自家的房子还宽敞漂亮哩！整个厕所被分成三部分：男厕所、女厕所还有垃圾坑。这地板上不用泥土地而用砖砌也就算了，迈克也不是没见过富人家里用青石铺制的地板，但就连地下的粪坑和垃圾坑，都要用砖砌，这就让迈克不由得咋舌了。而厕所的内墙，主家居然大手笔地用了石灰刷白。要知道，一般人家的房屋，用石灰刷白的都不多啊。厕所的功能部分，倒是没有什么超出迈克曾经参与建筑的大修道院太多的地方，也就是把木质或者石质的长排拉屎坑，换成了砖质的而已。考虑到这些公共厕所的幕后老板就是那位领地里边产砖瓦的马尔福子爵，在所有的地方都尽可能地使用砖瓦倒是很可以理解的。
而迈克的工作，就是在有人来公共厕所上厕所的时候，给人发一张两个巴掌大小的还有不少草梗的草纸，在有人来倒粪桶或是垃圾桶的时候，给人发两张草纸。到了晚上宵禁之前，要往粪坑和垃圾坑里边撒一层稻草，再撒一层土。那之后，要把厕所打扫干净。
迈克负责的那所厕所开张的那天，来厕所看新鲜的邻居很是不少。他们大多在从市面上听说了关于草纸的种种传闻之后，想要看看“草纸”到底长什么样子，或是简单地想要来占些小便宜。迈克发草纸忙得不亦乐乎的同时，发现自己的不少邻居其实是像平时解手那样自己带了稻草，完全就是想把草纸带回家去的意思。
当迈克的邻居们发现迈克这里就有每天晚上往粪坑里边扔，用来遮盖臭味的稻草之后，就连稻草都不从自家带了。迈克也不管他们，反正他们用稻草来揩屁股，自己在晚上还能少往粪坑里边扔一些稻草呢。
尽管迈克自己试用草纸的时候觉得这东西揩屁股确实比稻草舒服得多，但他也觉得，如果真的每次都用草纸的话，实在是太奢侈了。
说真的，迈克开始的时候真的很不理解马尔福子爵让人这样做的用意：他是靠烧砖和卖纸挣钱挣得太多，烧坏了脑子吗？要知道，这种最粗劣的草纸，一打也要卖半个便士呢。用这一个个的小银币，去换粪便和垃圾，值得吗？
后来，迈克才听说，承包伦敦的市政卫生工程是一项几百上千英镑的大买卖。正经地雇一个掏粪工需要每天六个便士，而这些人还不一定卖力干活。如果每几条街就开一个公共厕所的话，掏粪工的工作就少了不少。现在，掏粪工们仅仅需要固定时间到固定的地点收集粪坑和垃圾坑里的秽物，而不需要打扫每条街道。这样的话，掏粪工的工作量变少，工作监督变得容易得多，相应地需要的掏粪工也减少了不少。
但会算数的迈克还是觉得奇怪：就算减少了掏粪工的人数，那也抵不过多雇的卫生员，外加发出的纸张吧？更别说，这么漂亮的厕所，就算马尔福家自己产砖瓦，建一个出来也得花上四个英镑左右。
但是，在得到了费尔奇先生的明确指示，允许卫生员们用收集来的垃圾养两只大猪和不超过五只的小猪作为外快之后，迈克就觉得自己的好奇基本得到了解释：听说，在城外的沼泽地里，收到的垃圾被一层层地铺在地上，马尔福老爷的人养了好多好多的猪呢。这些猪的饲料几乎不花钱，但养成了之后，每只都能卖三个先令呢。——如果加上养猪的收入的话，也许马尔福老爷能够做到不赔钱？
除了养猪这项福利之外，有空的时候，迈克也顺便将道路上的牲口粪扫起来，单独收成一堆。——如果卫生员们能够单独地将牲畜粪便收集到一个额外的粪坑里的话，他们每天的收入还能多上一两个法新。
对于这些牲口粪便的用途，迈克倒是十分清楚：牛粪晒干了可以生火，大多数的牲口粪便拌上泥土和稻草的话，可以用来修建贫民的房屋。
迈克自己常常晒些牛粪，并且用晒干的牛粪烤火取暖。本来，迈克是想要将更多的牛粪拿回家里边当燃料的，奈何唐娜很是瞧不上迈克的卫生员的工作，严禁他把粪便带回家中。反倒是，迈克的邻居们偶尔有过来购买牛粪生火的，天气还比较冷的那些日子，牛粪简直供不应求。
而掏粪工们每周一次收走的大批牲口粪便，迈克就曾经亲眼见到这些粪便被卖到贫民窟里去盖房子用。听说，马尔福老爷在城外的苦役营的房屋，也全是用粪便、稻草和泥土搭建而成的。那里每天做饭用的燃料，也都是晒干的牛粪。
到了这种时候，迈克就不得不佩服马尔福老爷生财有道了。想来，马尔福老爷能不能挣钱这事儿，就不用迈克操心了。
几个月下来之后，迈克也发现，自从有了用粪便和垃圾换草纸的公共厕所和公共垃圾站之后，这街道上比从前干净了很多。街边便溺的人少了很多，不养猪的人家也不再将垃圾随手丢进家附近的垃圾堆，而是选择用垃圾去换草纸。倒是养猪的人家，纷纷抱怨街上的垃圾少了，猪都找不到吃的东西了。还很有些可恶的家伙，试图将他们养的猪，弄进迈克的垃圾站里边偷吃！迈克狠狠地将偷吃的猪用棍棒揍了出去。
——开什么玩笑，被马尔福老爷的掏粪工每周一两次地收走垃圾那是不得已，你们也来抢算是怎么回事！我还指望着我的母猪能够多抱几窝小猪呢。城里的贵人们普遍喜欢小猪羔，那些不大的小猪能卖不少钱哩！
这里外里算下来，迈克的收入不但能够喂饱自己，每天还能纯攒一个便士。
更让迈克欣慰的是，自从有了遮风挡雨的公共厕所，还有那中间堆的稻草堆，另外又有了可以用来取暖的牛粪，他晚上就不用回去忍受家里的那两个泼妇了。公共厕所就算臭点儿，他可以卖点儿力气，多往粪坑和垃圾坑里边撒些泥土，也就能把味道盖住了。
迈克盘算着，这卫生员的工作干上两年下来，三个闺女就差不多能每人都有一个英镑的嫁妆了。要是再多干两年，也许就能让自己那小子拜师学个手艺，也省的我两眼一闭之后，他没个着落。
——唉，当卫生员这活儿虽说挣钱还可以，而且不累，但小伙子最好还是得干点儿体面的活啊！
迈克转念一想，又想到了在伦敦最繁华的大街上的那些最漂亮的大型公共厕所。想到那些公共厕所内外绘制的漂亮的关于主管医疗的圣布丽吉德的图画，迈克又不由得觉得在那些公共厕所当卫生员，也不失为一项体面的活计。那些公厕里边，还有几个专门的隔间，是给贵人们用的。听说，贵人们用的公厕里边不但有水箱和水管供水用来洗手，有华丽的椅子供贵人们休息，还有一面供贵人们整理仪容的小镜子可以借用呢。不过想要进去如厕的话，得付一个便士才成。同时，能花得起一个便士的贵人，往往也不在意多给卫生员一点儿小费。
想到那传说中每天拿小费就能拿到三四个便士的职位，还有那些职位配发的和贵族老爷的贴身仆人一样漂亮的制服，迈克就不由得羡慕地咋了咋嘴。但是，他也知道，能在那里给贵人们服务的，都是精神漂亮的姑娘和小伙子，像自己这种又老又瘸的是别想了。
——说起给贵人服务来，如果科林和丹尼斯真的运气够好，能够被挑为未来的马尔福子爵的仆人的话，这两个小子就不用我和卡尔操心啦。也许卡尔还能有余力在我那个小子拜师的时候帮上一把。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我就能早点儿放心地闭眼了。
可是，在更加仔细地琢磨自己的那两个聪明可爱的继孙被选为仆人的可能性的时候，这位常常在公共厕所内的稻草堆里睡觉，以躲避家中的两名泼妇的祖父，又忽然觉得在两名泼妇的骂战中似乎有些让人担忧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呢？
迈克在此时才觉得，自己那多年来练就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功夫，也不完全是好事。
注：
1.这里边，孩子被猪咬死这种让人寒颤的情节，真的是当年的儿童意外死亡的死因之一。当年的猪和野猪相差无几，是一种相当凶残的动物。当然，就算现在的家猪，其实也是相当凶残的。
2.中世纪的英国和法国国王们为了表示自己天授之君的地位，宣称自己一家的抚摸有治疗肺结核引起的颈部淋巴结核的能力。于是，得了病的人很多都去领一个国王触摸过的小银币或者小金币，以便间接地得到国王的触摸。当然，我们知道，这样的迷信根本没用。国王们在盛大的典礼上的时候也会亲手触摸病人。有人说，国王们没有因为接触肺结核病人过多而死绝，才是真正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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