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巅

作者:川爷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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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花无归



      “这舞,还不够。”景羽荒沉声说道,惊得四座都是瞪大了眼睛,李蕊更是绷直了身子,屏息静待下文,只见在李岚发亮的目光注视下,景羽荒接着说道:“末尾之处,还需青青姑娘为你添上一笔收音——”
      那鼓手也是颇为震惊,继而有些不赞同,她开口说道:“这舞到最后已不用声音,无声胜有声即可。”
      众人里,也有点头赞同的,连那几位“幻”的管事中,编舞的方河望着那面鼓,即使面无表情,但心底却也不得不为这句话而说不出反驳之意。
      “这不急,我们从头开始说来。”
      羽荒走入场中,脚步声无,好似还在那境中。她走到李岚身边,指那地上,正色说道:“这是泥土,一开始你是一枚种子。”这一句出口,只见一些舞女都是不由点了点头,想来原先听过舞意的她们,为第一次观舞就能如此准确说出开场意象的羽荒,表示了一丝由衷的赞赏。当然这本不是难的,任凭一个有心的舞者,都不会看不出这样的设计,故而众人都在等羽荒说出接下来的话。
      “那鼓声是那渐来的春雷,你在暮春醒来,这迟迟未动的萌芽,想必是你一开始滞留不动的暗示。那将发不动的迟疑,让人期待不断叠加,想必也是个铺垫,你这迟来的花开,是要为后来的一番灿烂搏一个反差。”
      羽荒绕着李岚走了几步,又往一边停住,模仿李岚方才的动作,倒是有模有样地作出几个动作,明眼人看着却都要称奇——这女子所作,却是和那不断练习过动作的李岚所为,所差无几。在这十分到位的动作里,羽荒继续说道:“整个夏天,你都在生长,你这几个动作十分好看,我从未想到过这样,还有这样……你做得真好!你瞧,这样蓬勃的朝气,令你有着比其他植物更为热烈又顽强的意志,因而当别的花朵都落了芳华,而属于你的季节,才刚刚开始。”
      李岚不仅已经为羽荒所讲的比之她自己有着更丰富的舞意而倾倒,那来自一个舞者真诚的赞美和共鸣,令她也不自觉又跟着起舞起来,这一回她只是听着羽荒在讲,跟着她在做,好像她才是那个学舞的人。
      “可是夏天太过短暂,生命来不及挥霍,秋雨凛冽而至——”羽荒面有惆怅,好似她也是那一株错了季节的花树,她好像对这时光有些哀怨,可她随即昂扬斗志,她一改总是温声的口气,笑得极为清朗:“可秋雨又如何——有花爱那骄阳下的惬意,可我们却也更享受一场酣畅的雨淋漓,这花雨漫天,香气成雾,是生命另一种极致的绽放,这样的生,即便转瞬即逝,可如此美艳,哪怕一瞬也值得!”说罢,二人却是又一次跃动起来。
      只见李岚又轻踮起脚尖,身姿轻盈起落,舞态极为动人。她心境还在,又将此舞练得出神入境,因此身形一动便很快又旁若无人起舞,景羽荒不及这样的状态,身体也才大好没多久,这样剧烈的运动还是先不尝试。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她在这支舞上的造诣也远不及李岚,若是勉强起舞,反倒是搅了这好看的画面。舞者断不会做这无趣之事。
      “跳吧,你这样的花,当得起整个秋天来为你合舞。”羽荒一语笑叹,令人从那豪气里,生出一丝即使是秋天也要会有的臣服。
      而当李岚再次落在地上,长发如丝席地铺满,羽荒跪在地上,捧起一汪莹亮的黑色,幽幽道:“冬雪即来,你这花雨落地成河,同雪水沉入地底,你愿化作泥土也好,再为种子也罢,来年萌发的生命,终有你这一魂一魄,生生不息。”
      李岚满眼钦佩,心服口服,自己也不由为羽荒喝彩,鼓掌一番。片刻后,她也不忘开始时候,羽荒一语“不够”,身为编舞者,她很想知道,千百个观者都说完美的舞蹈,在这荒娘眼中,有何等的不足。
      羽荒会意,转身来到青青面前,问道:“你这鼓,可有鼓槌?”
      青青讶异,低低道:“荒娘且看,这可是面捂手鼓。”
      捂手鼓,惯称是没有鼓槌的,演奏者一双手,便是最佳的演奏器材之一。
      羽荒微微皱眉,还是坚持道:“你这鼓,当是有鼓槌的,你若不知,怕这鼓槌便是在代代传承里被遗失了。”
      “你……!”青青睁大了眼睛,良久才缓缓说道:“的确是有,我祖父说,那鼓槌在一次演奏中折断了。这鼓槌本只有一根,于是自此这面鼓便只能用手敲打……我想知道,荒娘如何得知,这面鼓会有鼓槌?”
      羽荒皱了皱眉头,怪声道:“这鼓声总有些萧瑟,我想当是那鼓槌不在了。”
      竟能说着乐器有了灵性,人与物件还有了这等玄妙的神灵沟通?可是不论虚实,关于境界与感悟的话这话如此,在场的人都算是行家,倒不会只拘泥于一个结论。
      “既然如此,有机会的话,你去寻一寻吧,如果有缘,你还能为这鼓配一把新的鼓槌。沉醉姑娘这舞本已是上乘之作,若是能有末尾一波鼓槌震鼓的手法收尾,我想这舞能看成名作了。”羽荒一番点评,倒是有几分见多识广的豪言之气,那似有总览舞林的口吻,令人不知不觉地点起了头来。
      李岚怔忡片刻,当即抱拳致谢:“如此所言,我也定会尽力为青青寻来合适的鼓槌,待得这舞真正大圆满的时候,还请荒娘再来一看。”
      景羽荒本想说“你这舞意境已满不必多看了”,却觉这话太过傲气,便恢复了温婉的模样,笑着点点头。
      李蕊自座上而起,不由叹道:“不想荒娘竟是只看一遍,所言舞意连这身为编舞的京中娇花都如此服气,这媲美四大境界舞娘的名头果然不是虚称——荒娘,你若不舞,我这攀云居的掌事也信你当得起如此的誉赞。”
      李岚已经先行退在场边,场中静立景羽荒一人,她置身众目之中,也有些不自在,只是李蕊这话令她心头大为不安,忙道:“李老板此言不妥,斗舞既已说好,便不得不跳。岚娘倾力为我献舞,我若不报以同样的表演,实在愧当舞者,以后也无法再自若起舞。”
      荒娘之舞,素来是“幻”的一大绝色,且不说无缘之人未曾观之,那景羽荒平日里温和亲切,脾气很好,容易说话,但是论献舞上的脾性,真是舞娘里最诡异的一个——她想要跳舞的时候,或许就当街起舞了,但即使客人千金相求,若她正无兴致,那舞蹈真是不看也罢。也不是她刻意为之,但是观舞的人明显会觉得,这有心无心于她这舞蹈来说,前后太明显了。
      饶是见过几次羽荒的“荒”舞,玄雉几人还是对这一次舞蹈十分期待。
      之前的几次观舞,就算是羽荒兴致不错的时候,也未有造境完美的地步,若说真有那绚烂之境,大概是在之前一次经过北地,大雪纷飞之时,这女子在冰天雪地中翩然起舞,像是要在雪海之间隐匿了身形远去,只是一番惊艳之舞后,这耐不住严寒的身体就倒下了。因而那一次观舞,有极为恶劣的后怕,因而算不得是观者最满足的一次。
      只见此时,羽荒在场中走来走去,随意看着,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起舞的位置。这是很多舞者在起舞前都会有的表现,也可以说,是她们正在调整心态,以便更快进入自己的舞境。只是这羽荒走了好几个来回了,这漫无目的的样子,倒像是在散步一样,自若又一番惬意,令人不由产生了疑惑,莫非这舞蹈已经开始了?
      “王管事,我一直在京中偏居一隅,并不曾多听闻这荒娘的美名,孤陋寡闻得很,今日得见也是荣幸,虽说观舞可不语,但还是想请你们来稍作介绍,这荒娘之舞大概是个怎么样的滋味……”
      李蕊这话并不是想要探听什么,好让李岚不置于毫无准备,若是落败也不会太难堪——不说斗舞的人,就是观舞的人或也有一些讲究,京都斗舞之风里,新来的舞娘若第一次参与斗舞,也会适当解说一下自己的舞技流派,师承何处等等,这本不是武斗里的你死我活,而是为了更好地相互参透舞意的交流。
      方河闻言面有愧色,他示意王月不必出言,由他来简单说明。
      “是我们的疏忽了,京都舞斗平素就有各自解说舞意的习惯,李岚姑娘的舞蹈享誉满城,是京都舞蹈之风的代表之一,不必多做说明我们也早有耳闻。这荒娘是前几个月才来我们队里的,尚不出名,而她的舞风也有几分独特,还需来作一番交代才是。”李蕊轻轻一福算作回礼,面露不介意之色,倒是更为期待。
      “荒娘现在的节目,一般都是独舞,师承何处她不曾交代,就是我阅舞无数也无法定夺,只是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套路来历颇广,很多舞技是我也未曾多见的。而她用自己的舞蹈所诠释的舞意,也并不拘泥于寻常舞女惯用表达的感时伤情。到目前为止她为客人表演的舞蹈,据我们所知一共有五套,这五套各有风采,说不出哪一种最好——不过依照她自己选择表演的次数来看,有一名为‘杨柳歌’的舞是出现过最多的。”
      李岚并没有错过这一番解说,在听见景羽荒师承并不清楚时,倒是也有了几分猜疑。她本人是受过京都有名的舞师指点的,如果说景羽荒有这样的眼力和理解力,全都是她一个人学习和感悟,却也真的是令人赞叹。不过不论这含糊的说辞背后到底有没有出色的师父指点,她李岚都不会介意——毕竟,这斗舞凭借的是此时的心境和舞技说话,再好的老师和再好的舞蹈,如果表演者不够有心,那么仍任何比划都毫无生趣可言。
      而当李岚听到“杨柳歌”的时候,对这支舞也很快有了自己的理解——这名字很寻常,以杨柳为名的舞蹈多不胜数,自古这杨柳就是表达送别时惜别不舍之情的主题,看那第三个字“歌”,怕是物状拟态和歌词的唱和,或许是此舞比较有看点的地方。
      可此时,李岚见那场中,景羽荒来回而行,又作寻觅无果之状,便慢慢弯下了腰,细密地瞧着地上,那本就光滑整洁的地面,似乎是那杂草丛生之处,她如此入神地作搜寻状,倒是令人都不仅多看了地板两眼,好似真有什么东西要被发现似的。
      这难道是来故地寻旧人之物的?难道是用缅怀的心情,回忆送别之景?等等……
      李岚抬头看向方河,却见他此时也是面露迟疑,自方才说话后也未继续解说,想来他似乎也观察了一阵舞蹈,良久面有歉意,缓缓道:“抱歉,这姑娘今日所舞,却不是我们所见过的那五种,想来是另有准备。不过还请李岚姑娘看那舞意时,多留一份心,荒娘的舞有时候会十分抽象,她的表现力绝不能只看到表面,若常人看那一二层,行家看那三四五,我们想要求精的,还得自己再多想那六七分。”
      场中的景羽荒对此便是充耳不闻。她已经跪在地上了,葱长的玉指自然弯曲地凭空撩拨,好似她自己此时正陷入一个幻境,外人看来她在空无一物的地上细密翻找,而或许在她的意识里,她真的正身处某地,寻寻觅觅不得见,从她渐露忧色又带一丝迷茫的神情里,李岚捕捉到了的那种似有渴求的念想,却是更多迟疑的味道。
      周遭围观的舞女若不曾深思,边都有了点点乏意,她们所见只是那女子在地板上走动又跪行,故作翻找却一无所获,行为倒是持续了很久,怎么看有些拖延之意。渐渐的有星星点点的窃窃私语自角落里升起,听得在座的李蕊和她身后几个管事都是不由皱起了眉头。
      观舞最忌中断思绪,在舞蹈未曾结束的时候随意交谈,尤其景羽荒这次的舞蹈,是默舞,入境不深的人也会受到杂音的影响,而当噪音更多时,则会让功力不深的舞者也为之分心。
      李岚正想要举手示意后方几个伙伴稍作安静,忽觉场中荒娘蓦然一震,头猛地抬起来,目光如炬,朝着说话声出一一看去,那些还在低语的人也被吓了一跳,一时间这场子里又没了人敢说话。
      寻觅无果,正要泣泪,忽有嘈杂,那精光四射的眼神,李岚或许漏看太多,但那分明没有焦距的无神里,李岚看到的是挣扎。
      至此,舞境算是已经真正形成了,李岚不敢说她的直觉是否是对的,舞斗中也常有人从开头就没有正确领悟舞意,到最后所说的分析也与本意大相径庭,很多舞者并不敢轻易断言,在观舞时多番犹疑,或者推翻自己一开始猜测。其实这是很不好的思路,李岚性子倒是爽直的,她参加的舞斗次数不少,也有猜错的时候,但在众多舞娘的战绩中,她对于舞意把握的能力已经是最出色的代表之一。正是因她相信直觉,并不轻易怀疑和推翻自己的看法,让她在这份自信的坚持里,总能与舞者所想要表达的意境,契合得很好。
      而景羽荒的一舞,在她看来,若说真要用几个词来形容主题的话,大概是寻觅和追求吧。
      荒娘身长高挑,肤色莹白,那一双美腿修长无暇,在舞服的裙摆分叉中若隐若现,实为极佳的美色。那纤纤楚腰,在徐徐的扭动中,令荒娘周身有了几丝或可在异域风情女子身上能见到的风采,即使这舞服是一件款式和颜色都更偏向古风的素净。
      妖娆,妩媚,狂野,凶悍,狡黠,灵动,清纯,古朴……
      李岚这时已经相信,方河说景羽荒的舞技来路很广的说辞,这样多变的舞风是她极少见到的,那种本该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说法在景羽荒的身上,有了一丝令人质疑的味道。这女子分明还是当初的模样,可舞蹈间,举止在不断变化风格,异域,北地,南风,巫族……还有很多连李岚都不能说上来的派系,那起舞的流转,风情不断的转变竟还如此自然又顺畅地交替,对每一种所能表现的特色,都能传递清晰又令人悸动的原汁原味,好似那些各自擅长舞蹈的人,都在这景羽荒的体内,轮流上场,尽展光华。
      正如那平时说话温和亲善的人在分享舞意时会有的专注,此时起舞的人非常负责地将每一种舞蹈的味道都传神演绎,又不拖泥带水,点到为止,这才不过一会儿,众人便已都凝神观看,再无人窃语——在她们眼前的,好似来自各派系的舞蹈大师正在展示自己的技艺,每个人眼底在见到自己所更青睐的舞蹈时,都多了一丝入神的炽热。
      而李岚却不曾如此投入——她并无忘记方河所说,荒娘的舞蹈绝不是表面的那样呈现,她这样不惜倾力表演的每种短暂的舞蹈,必定有自己的用意。李岚知道,如果她看不透这一段的安排所表达的想法,那么之后的舞蹈想要再领悟怕是难上加难。
      荒娘的舞技真是令人眼花缭乱,而在走马灯一样过完数种绝妙舞蹈后,她的气息忽然收敛,渐渐又柔和下来,她开始缓缓旋转。
      舞蹈之中,旋转是个容易入门但不容易精通的技艺,很多人大概就在旋转里再也转不出去,她们在这个舞技上的造诣不得人提点,或者无从感悟,就无法深造。所以这个技能,很多舞娘会在寻常百姓前略作施展,但是若无真功夫,她们绝不会选择在行家面前显拙——更何况是这分毫见胜负的舞斗赛场上。
      李岚为之惊艳,那女子徐徐而转,脚步有条不紊,身姿竟还能不断摆出各种造型,而随着节奏加快,衣袂翩飞,长发肆意,身形稳健不移,姿态却越发优美。等等,李岚缓缓站了起来,她令旋转中的荒娘也有所注视,那每一次转过来便交握的眼神,相视而笑,荒娘像是看她,但又像看着更远的地方,她最后伸出了手,每一次转过来,都像是在召唤李岚,只是她自己却并不曾靠近。
      这是舞者表演时或会有的互动,明眸善睐,在若隐若现中的注视,隐隐带着些希冀与渴求,这是对于男性客人最好的嘉奖,很多男客在观赏中若是能得到舞娘如此青睐,不出攀附权贵或者几分倾慕的意思。当然这种表演于做派清正的舞队或者酒楼里并不多见,京中乐舞之风尚不靡乱,贵族更爱风雅,那舞姬若是行为不够检点,有时得罪一个贵人,怕是今后都难在京中立足。
      李岚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反倒是,她觉得那分明是荒娘想要靠近,最后却并没有前来,那眼底闪烁的复杂的光芒,更多迷惘,却也透彻出一番苦涩之意。
      苦涩啊……李岚咀嚼这一味新得来的感悟,心头忽然一动,有了几分豁然开朗之意。
      “荒娘此次舞蹈,真是连我都未曾看得明白……”王月摇头,看向身侧的几位管事,想要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首先,玄雉的专注令她有些讶异,这种穷尽心神想要去理解和入境的样子并不多见。玄雉对于舞蹈其实有心,但他的领悟能力并不出色,很多时候需要方河为他细细讲解,这才能入境三分。而他本人也不曾刻意强求,心境的确是个很重要的条件,他若认真参悟,或也能说得几分对,但这人一向豁达又清淡,很多事他不愿强为,故而此时这凝神的模样,令王月也有了几分思量。
      再看方河等人,便也是苦思又多几分茫然之色。想想也是,先前荒娘的舞意他们看了很多次,问了几个问题,荒娘作了解说,才猜出几分真意,此时这突然的新舞,可谓完全陌生,又有段时间没看荒娘的表演了,要忽然入境,怕是很难说到真正的主题上去。
      而李岚——王月与李蕊对视,倒是对这女子有了几分期待。瞧她灼灼的眼神,微笑淡然,开始浮现的淡淡的了然与自信,想来是同那荒娘融为一境,把握不小。
      荒娘的舞蹈也渐入尾声,不知多少圈的旋转,只是令她稍有些绯红了脸颊,眼底有了几丝雾气,额边碎发凌乱几分,她在最后一圈的时候作风中摇摆的枝叶状,顺势舒展了身姿,继而走出拖曳衣袖的行云流水的步伐,惬意游走,渐渐又多几分醉意,便开始作或仰头像是在畅饮,或高歌一曲,那醉态极尽青春烂漫享受的天真与挥霍。而稍后起兴起舞的几个动作,便是寻常楼里的女子都会耍弄的,很基础,但将就几分花样取巧,配上自身一股机灵,便是能把简单的客人给哄得开心——有基础的舞者一眼就能看出高下,而在这些京中资历不凡的舞娘眼里,这女子功底稳扎、舞技绚烂,模仿静物出神入化,学那稚嫩的生徒,却把浅明的心境与动作神态都演得极为相像,倒是多有赞叹。
      本该起兴之处起跃的一跳,作势而起,忽觉荒娘浑身一震,那本要舒展的人忽然了无朝气,委顿余地,这像是抽干了力气倒下的动作,令在座管事都是一惊,尤其那玄雉更是眉头大动,人都蹦了起来!而场外,也更有未看明白的人惊呼,可李岚这次抬手示意很是迅速,这种不允许人忽然闯进来打破舞境的严肃与果断,令观众都为之一滞。
      不是受伤!
      那无力倒在地上的女子,微微抽搐,支起一点身子,一只手探出来,向着双目失神的远方颤抖地抓捏,却是最后含泪,瘫了下去,再无动静。
      再无动静!
      李岚瞪大了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所见,或者说她心头那种猜测到此才有了最后的决断,可她分明为这才知道的真意而感到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她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慢慢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笑了起来,多了几分无奈。
      “玄领队且放心,方才那都是表演,荒娘的舞境,竟是到了这样精湛的地步……”
      李蕊一只手攥紧了很久,这才缓缓松开,毕竟那李岚是站得最接近的人,她入境之深,比得过所有人,荒娘是真还是假受伤,她自然最清楚,看这失神的样子,怕是为舞境所感染吧。
      “大开眼界。”杜昀轻叹一声。
      方河沉思片刻,轻道:“我竟不能全然看懂,荒娘舞境日臻先进。”
      此时,景羽荒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她面上也还有些未褪去的情绪,不过并无不适,眼底一抹灵透看向李岚,似是期待。
      “可已有舞名?”李岚淡淡道。
      荒娘摇摇头,脚步重整稍许,却把地上那一滴水给站住了。
      “此舞起兴而作,尚不精妙,算不得诚意,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要演这一出,若是换了往日戏耍的,怕是身体动不起来。”
      竟是临时就化的舞蹈?!除了两家的管事,很多舞女都是一愣,她们或许没看懂这舞蹈的深意,但这句话真是都听懂了。
      “你这情谊我都明白,无需解释,你这情真一舞,令我受益匪浅!”李岚重重一拜,继而迈出一步,扬声道:“荒娘苦心孤诣传达的,是对时下舞娘的劝诫之意,不若取名‘葬花归’吧。”
      众位舞女都是愣了,一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被劝诫的,莫不是再要苦练技艺?可从刚才的舞蹈里,也未见如此拳拳之心吧?
      “我倒是想要厚着脸皮问一句,你这舞蹈可是也是观我那‘落花生’而有感呢?”得了荒娘一抹认同的笑意,李岚接道:“春花早开,便不见灿烂夏日,你说你爱煞我这秋雨里肆意绽放的固执,想必也不赞成在这早春就白白消耗的精力。这几日我的居所前面,也多有鲜艳,只是入了夏,却再见不到此景,不想你竟与我同样这么惋惜的。”
      荒娘也面露怅然,环视那一室的少女,这些女子倒是都唇红齿白,想来京都舞坊管教都严厉,不曾总令舞女放浪形骸——
      “我们这些舞女何不是那乘风盛开的花朵呢?年纪过了便也姿色不再,可如今这娇艳的时光里,很多人还不自知,四处寻觅,物欲横流中未必知道自己追求的和该属于自己的,是些什么东西。不曾看清,浑沌度日,直到终于错失,便也已过早地挥霍了一身年华,痼疾缠身,不说盛名,大概连起舞的机会都没有了……身为舞女,还能有什么比再不能跳舞更痛苦的事情?”李岚自叹不如这一番真切的舞意。
      “竟是如此……岚娘舞技追求华丽,旁人没个一年半载学不得其技艺几分,而荒娘这了了几个动作,却是将那舞女的命运清楚勾勒,如此已不是单纯的舞技可言,这样精湛出色的表现力,令我也是无话可说了。”李蕊也是起身,向荒娘一福。
      —————————————
      沿街回去的路上,羽荒依旧慢慢走在几人之后。此时暮色渐渐染了天几分,行人还是很多,街边的灯笼正在被逐渐点燃,那柔柔的橙黄颜色,令她不由也多了几分恍惚。
      “累了么?”忽听耳边一声轻响,便见玄雉不知何时也落在后面,并肩而行。
      羽荒暖暖一笑,轻声道:“还不算累,今日的舞是我偷懒,不愿做那比较的,否则肯定吃不消,想不到……真是的!”
      舞斗的结果,没有悬念的,是那舞意更高的羽荒夺得了胜利。这本没有精心策划的尽兴而舞,也无配乐,却还能发人深省,的确棋高一着,李岚直言自愧不如。
      而“幻”的名头,在这京城里很快也会有新的一抹亮色增添——毕竟那舞斗动静也不算小,到后来竟然还有外人都来围着看了一场,羽荒那一舞,可谓惊艳四座。
      “看来经你这么说,那几个管事回去少不得教训一顿几个舞娘了。”玄雉话语里倒无多恼意,对羽荒惋惜的这件事,想来他很清楚。
      “幻”队的四大境界舞娘是很出名的招牌,而这四人性格各异,倒都有一个爱好,便是嗜酒——这不是普通的沉迷,她们最喜深夜醉酒,而那酒中更有致幻的药物,这是时下外地很多地方悄然兴起的一种娱乐方式,这种药每次只放微量,却能让人全身舒畅,如堕仙境,大概有两次便不容易摆脱。这四个舞娘刚出名的时候,都还是做派不错的,但人在名利起伏中呆久了,必定会渐渐有了情仇痴怨,心底持续积累的情绪,复杂交织,一旦遇上这种令人忘忧又有极乐享受的东西,便会越陷越深。
      这种消遣舞队的管事们并不能太多干涉,只要舞娘们都好好表现,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志趣,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四大舞娘逐渐都沾染了这风气,渐渐的她们伴舞的舞女们也多少都被影响,直到景羽荒加入“幻”的队伍时,这一群人已经有了组织一般,时不时就会上瘾,晚上的表演结束了,就聚在一起一番豪饮,然后各个神色迷离,自寻那似梦似幻的仙境享乐去了。
      “我还是来得太晚了。”末了,景羽荒只是凉凉一叹。
      这话里太多情绪,悠长得好似牵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隐忍,像是种种因果重叠,再解不开缘愁了,令人无从去理解,也不知如何开口为这惨淡荒凉的叹息来安慰。
      玄雉想要问,却见自己走出去几步,而身边的人不知何时留在了刚刚经过的一个小摊上。
      那女子目光静默地看着一支温润的簪子,那浅浅的碧色之光缓缓流淌,安静地躺在那柔软的手掌里。玄雉心头一动,走了过去。
      “你若喜欢,我买来送你。”玄雉作势要掏钱袋。
      景羽荒急忙摆手,笑道:“领队这怎么可以!我若喜欢,也是能自己买的!”
      你能有几个钱?玄雉倒是不大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前段时间因为养病一直没有被安排表演,这积蓄本就不多,零碎的支出下,其实谁都大概知道,景羽荒这个舞娘身份,或者都没一个伴舞的舞女有钱。
      为表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景羽荒这就要拿自己的钱出来,可一摸发现今天其实是身无分文出门的。顿时脸色有些尴尬。
      玄雉已经在问价格了,羽荒一个着急,便伸手拦住,一手挽住玄雉的胳膊,一手覆盖在了那苍劲有力的大手上,还十分用力地握住。
      触手冰凉软嫩,玄雉侧头看着还在胸前这么高的女子,第一次能离这样的人这么近,他也有些意外,惊喜之余更是嗅到了羽荒发间若有似无的清香。不由的,玄雉心底一震清颤。
      “你们……这是要买东西吗?钱够不够?”
      身后传来一声疑问,两人惶惶各退开一步,却见几个管事神色揶揄地站着,杜昀噙着一丝坏笑,方才说话的就是他。而观那方河,盯着羽荒手中的簪子,不知在想什么。王月最是心思细密的,这么一看气氛,便知情况不算很好。
      “一支簪子……我、我就是看看而已。”羽荒放了东西,局促不安地解释道。
      玄雉点点头,也不多看羽荒,挥手让人继续走。
      这一次,便就剩下景羽荒一个人走了,几个管事走在前面,簇拥着玄雉,低声交流着今日在攀云居所见所闻,大概是准备被场子定下来。
      景羽荒目光落在远处的玄雉身上,他那清润醇厚的声音,即使不大,却还是能透过来,令她这么听着,忽然想起抓住那只大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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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葬花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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