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巅

作者:川爷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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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花一舞


      她站在船头,海浪成为翅膀,不断张开,浸染风起云涌的天际。
      他靠在楼梯旁,一壶酒滚烫,眼底的炙热骤放精光。他呵气大笑:“美!美啊!你!”
      她发迹有雨水落下,咸咸的晶莹,在略尖的下巴处,如珠而坠。
      他见到了最美的一个她,海风大肆,雨将轻狂,可天地之间再没一个角色能有她此时耀眼,舒展的身姿操控了一切的画面,雷声如鼓,她踩上那袅袅升腾的雾气,像是要踏这飘渺的水汽而去了。
      “你却不也寻那笛箫来与我一和?”她扬声嗔道,衣袖一甩。
      他笑把温酒饮下,摇头叹道:“你有天地之音伴奏,我这浊音不出也罢。”
      只见她袅娜而来,笑若幽兰,柔荑递来,盈盈邀请:“那好,你便与我同舞吧。”
      上空风起云涌,甲板上有佳人翩跹起舞,本无人奏乐,可自人心间却陡然响起悠扬的乐章,丝丝萦绕,任凭交错的雷雨之声不能淹没,就如那自如跃动的身影,无时不刻,不抓住他的心魂,始终移不开视线,那样的沉迷,就是马上就死去了,也不敢少看了一眼。
      你便来与我同舞吧……
      与我同舞吧……
      猛然睁眼,屋外已经大亮。
      景羽荒缓缓坐起来,抱膝而望。窗外正有微风,清香微漾,只见有一束春花已是开得分外灿烂,在这初春里肆意绽放,如此热情,像是要全世界都知道一般。看了很久,景羽荒仍不明白,为了片刻的灿烂而这样过早地消磨生命,是满足怎样的心情去挥霍呢……
      羽荒看向身边睡得昏沉的人,那几张凝固的面容好似已经消去生机,苍白的脸上分明又是极尽畅快之后的虚脱与萎靡。这些夜夜如此的少女,便如那花不知时光深浅,昼夜颠倒醉生梦死,若艳则穷尽妖冶,若动则颠倒世界……
      她想,定是夜色灯昼下的一方天地里,还有更多的什么值得人去追求吧?
      至今为止,她觉得能同这些女子有一种共识的领悟的,便是极尽心意去肆意跳舞时的酣畅淋漓。
      是的,她们都是这个名为“幻”的乐舞队里的舞娘。
      ————————————
      “你倒是个中规中矩的,跟我们也不少时间了,总还是会早起。”厨房里,做饭的老妇被人惯称张妈,手艺纯熟,能做南北各色小吃,不算精致,但都有一番滋味。舞队里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她倒是能调众口,在队里有时候是能说的上话的。
      她正鼓捣伙计们的早饭,只见本该倒头大睡的一名舞娘走了进来,这高挑纤弱的身影不用说,便是那容貌清丽绝佳的景羽荒。这姑娘本不是舞队自小收编的,而是前些时日自行前来投靠的,身段极好,长相也是上等,更令人惊艳的是她的舞姿,便是几个动作舒展,就让一向眼界甚高的领队点头要了,最难得的是,这女子不跳舞时娴静柔和,说话清淡徐缓,提出的酬劳很实在,对于舞队来说收编她只会是稳赚不亏的。因此那有纪玉国三大舞队之盛名的“幻”,在编制已满的情况下,破例收了她。
      张妈特地给景羽荒盛了碗白粥,让她坐着喝:“今日你跟着我们几个一起吃饭吧。”
      景羽荒微微一愣,不轻不慢地问道:“可以吗?管事们的伙食和我们的是不一样的,我不能逾越……”
      瞧着这白嫩的姑娘满脸为难,认真地婉拒,没有口是心非的忸怩做作,张妈也是笑得和气,温声说道:“无碍,吃饭这件事全天下都得听我的安排,你且安心来吃。”
      景羽荒略作沉吟,点点头,起身去打开碗柜,取出碗筷,一一分摆到不远处的餐桌上。张妈瞧着那一碗才喝了两口的热粥,微微笑起来。
      等来人渐渐落座了,张妈将最后一道菜端上,便把站在一边端茶送水的景羽荒也拉过来坐下,对一众略作惊讶的人笑道:“今日我可是重金请了荒娘来吃饭,你们这些人可得好生担待着,这一舞千金的角儿待会儿高兴了,便给你们跳上一段!”
      景羽荒艺名一个“荒”字,古怪里透着一丝孤傲,就像她的舞蹈一般。
      从前客人们并不了解这一字的玄妙,因而景羽荒一开始被点的次数很少,明明是队里一等一清艳姿色的舞娘,却并非不是最受欢迎的。而她本人也清清冷冷,并不主动出现在宾客眼中,因而更是有种沧海沉璧的失落。直到领队出面,安排她在一次重要的贵族宴会上主导了一场表演,这才令她渐渐为人所熟知,而她一身独特的气质也开始让见惯鲜花摇曳的客人们赞不绝口。
      “这倒是难得的,荒娘冬日里身体不算好,也有数日未曾表演,这几天我见你气色好了很多,想必是渡过来了。”负责照顾队里成员身体的随行队医李桐笑着说道。景羽荒身体并不虚弱,只是每到季节冷热极致的几天里,才会有几分虚弱,等过了这个时节便也如常人无恙,这是队里人都知道的。
      景羽荒温声道谢,这几位管事待她都还算亲善,一顿饭吃得很是热闹。
      末了,便见那负责编舞的方河方管事放下碗筷,一副早有话要说的严肃,对首席上的领队说道:“领队,我们来到盛京也有几日了,我见那几个舞娘倒是很适应这南方的天气,我看我们是时候找场子出名了,毕竟距离那‘夜京’已经不到两月时间。”
      景羽荒听罢便要起身,这话出口便是涉及舞队的内务,她自知作为舞娘是不可随意旁听的,只见张妈接了领队的授意,倒是伸手将景羽荒拉住了。
      “荒娘,你可以听一听,这事与你有关——”领队名为玄雉,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男子,沉稳有度,思虑周全,很得人心。此外,他还有一副清润之声,这是景羽荒很喜欢的,若说留下来,或许她更愿意承认是为了听那醇厚的嗓音。
      “王月管事,你负责寻舞队演出的场所,可已有眉目?”玄雉看向一人道。
      那王月自信笑道:“幸不辱命,已与‘攀云居’的老板谈妥,领队今日可与我一去看看,若是满意,交付定金,接下来两月那里只有我们的独场。”
      纪玉国尚武,同时也偏爱乐舞,京中声色场所无数,那名声最响亮的便是“攀云居”和“醉雪阁”,搜罗天下最美艳的舞娘,同时也日日翻新无穷花样的舞蹈,可谓舞林之中屹立不倒的两座高碑,可谓享誉纪玉国甚至名扬外域。
      “独场……这租金何等昂贵!我们是不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了?”掌管钱财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名为杜昀,他对于商机是有敏感的直觉,只是为人也谨慎机敏,知道盛京里挥金如土,要独场租下攀云居两月,这笔花销或许会让舞队投入一年的利润——而如果他们最后没有获得参与“夜京”的资格,那么这对舞队来说,会是致命的打击。
      玄雉点点头,沉吟片刻,看向一直低头看着饭碗,默默坐着的景羽荒,淡淡道:“羽荒,此次我想让你来做领舞。”
      景羽荒蓦然抬头,眼底有一丝惊讶,她略有些呆滞的模样惹人一笑,来不及羞赧,听玄雉好听的声音继续说道:“还要你编舞。”
      在座几位管事都是一震,看向领队,饶是他们跟着玄雉做事,走南闯北也有些年头了,却是也没想到,玄雉一向抉择英明,今日还是语出惊人。
      “方河管事,你的才华依旧不逊当年,此次我想让羽荒来编的是她自己的舞,而其他舞娘如何衬她,还是得劳烦你来协助设计。”
      方河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他一身才华,心气不低,甘于留在这居无定所的舞队全是因他一心追随玄雉。听领队能如此耐心与他解释,便不反感,只是稍有疑问:“这是无碍,荒娘自成境界,我本也是极为推崇她的舞风,只是要让其他舞娘也融入她的舞境,这却是不易。”
      此话也是诸位管事心底忧虑之处,这几人虽说各司其职,但对舞蹈也有几分热情,加上常年置身乐舞,自身的领悟和感受也较之常人更为深刻,他们都知道这“幻”之所以有此美名,便在那领头的四大舞娘各有特点。这四人起舞时都会筑造个人的艺术境界,那等令人身临其境的舞艺是十分出众与难得的,因而各自成为一派,平日里出演自己的舞蹈,都有专门挑选和调教的舞女配舞,编制很是专业。
      但是,景羽荒却是作为四大舞娘之外一个独立的存在,故而单名一个“荒”字,其舞与其他舞蹈风格都是迥异,她的表演从来是独舞,点这个节目的客人要花与其他舞娘的群舞同样的价格,足显其特殊,但这也令她错失了不少机会。曾也有管事提出,让她参与其他舞娘的表演,可是不论排练多少次,景羽荒即使跳伴舞的动作,却不知为何还是能让人不知不觉为她的气息所吸引,于是这样强强相遇总让主角失色的搭配,再没人敢提了。
      此次玄雉忽然一反思路,要调舞女来为一向独舞的景羽荒伴舞,还要让她自己编舞,却也是求一个新奇的。方河的能力胜在能很好地平衡独异和群彩,但像景羽荒这样独活的境界,却是令他有些为难,像是不能理解的一样棘手。
      一时间大家的思虑都有几分加重,玄雉知道这个提议有些走险,众人并不是不服气,却也不能多反驳,气氛有些凝滞。
      “方管事,我会再认真同你说、说我的心意。”景羽荒忽然认真地说道,那灼灼的眼神里透着强烈的芒色,看得方河为那灿烂一时炫目,心跳倒是有些快了。尤其对方还是个明艳的女子,清雅又不乏那该有的妩媚,用词还总有点善良的不当,让人经不住一番诱惑。
      玄雉望着方河那暗囧的表情,倒是不由带头笑出了声来,也不知为何,瞧着那分明也是想要努力出力的女子,较真执着的模样,不是对着自己,多出一丝难言的不爽来。
      ————————————
      京都之气,人声有半,喧嚣冲天,生气盎然。
      玄雉跟随王月一起出来看场,随行方河、杜昀众管事都在,同时也把景羽荒带了出来。既然是准备要令她来领舞编舞,那么对于舞场的选择,自然也得有她一份看法。与此同时,她也是难得一位不沉迷药酒的舞娘,清简的做派也算是得管事们好感的。
      “呵呵,荒娘从前可来过京都?”走在身边的便是要一同编舞的方河管事,这人年纪也不算大,或许比之玄雉也小一些,二十七八的模样,但是羽荒知道他经历也不少,像是京都这样的地方必定有所往来,对于大都市会流行的舞风和各阶层欣赏的喜好,都了然在心。
      “并未。”景羽荒摇摇头,柔和如风,微微笑道:“我生在偏北的地方,此处流离,也来过附近,但不曾入京。”
      方河一想,这女子安分老实,之前混迹的舞队大概都是无名小众,可时下连规模中等的舞队都未必能进得京都,而她年纪也尚轻,阅历自然不丰富。
      “那么今日见到京都如此烟云繁盛,是不是也有些惊讶呢?”方河走得更近些,并肩而行,他身量不算太高,与本就纤长的羽荒走在一起,倒是衬出一双亲和的姿态,那同行的管事见了,都是眼底一抹揶揄的笑意,稍稍起步将二人放于队伍后面。
      景羽荒倒是没察觉这一番小动作,眸色稍作波澜,声也多一份暖意:“是有些,人多很热闹,楼也很好看……”
      玄雉本走在不远之处,后面的碎语一句不落地听见,他侧目而看,沿街小摊上放置的镜子里,那稍后的女子绽笑的样子如此美好,好若一团暖气笼罩的花,令他也想要前去,与之说话,看她温柔地走在身侧。可他瞧见方河已经这样做了,眼里全是那如花的姑娘,或许方才饭桌间的对话,令他也有了一丝心动——瞧瞧诸位管事,都是明眼之人,顺水推舟留出一点空间,倒的确善解人意……玄雉倒是对属下这懂事的模样,有些不满了起来。
      “领队,到了,就是这儿。”王月招呼一声,楼里便出来一名女子,两个女子相视而笑,寒暄起来。王月亲切地介绍了玄雉和诸位管事与那李蕊老板认识,末了,那老板瞧见亭亭玉立的羽荒,不由眼睛一亮,啧啧赞道:“这样好看的花儿怎么没让我收了呢?玄领队真是好眼力,瞧着身骨和脸蛋,就是为跳舞生的。”
      玄雉欣然接受这赞美,心底也为之有几分喜意,温声问道:“羽荒,你来,跟着李老板进去瞧一瞧,这舞坊你可满意?”
      李蕊一愣,倒是为玄雉能这番重视景羽荒有些惊讶,毕竟很多舞队里,舞娘再如何出名,也未必能得领队如此尊待,想来这位羽荒的确是队中最近较为出色的。虽然她久闻“幻”的名声,但“荒娘”的名头在京都还不曾太过流传,李蕊所知更多是四大境界舞娘,而眼前这位,很明显不是其中一位——而当她带着景羽荒进入楼中,四处观赏顺便与她攀谈时,听闻她的艺名是“荒”时,便更是讶异。
      “你竟不是四大之中的……却还有一个单字的艺名。”李蕊退开一步,再看这玉人,眼底多了一份计较。
      景羽荒仿若不察对方诡异的语气,认真道:“四大境界舞娘都是我的师姐,我是最后加入的,只是姐姐们的舞我学不来,又不能进去捣乱,所以暂时都是独舞的。”
      这分明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境界之舞——李蕊直觉,这景羽荒的舞技想来是的确是独特的。眼底多了一丝好奇,她让副手去招待了“幻”的主要成员,自己却把景羽荒往楼里舞姬练舞的厅室带去了。一路行来,不时有妙龄的女子朝她二人行礼,眼力不错的并未错过自家老板的表情,倒是都渐渐跟了上来,一进到舞厅,便与里面的伙伴们交换了神色。
      李蕊在众目之下,热情地将景羽荒介绍了一番。
      “‘荒’字为名,的确出奇,但就看姑娘你是怎样的立意了。”
      “是啊,‘幻’的四大境界舞娘我们可都是见过的,尤其那居首位的‘空’境空水姑娘,一身舞艺可以让我全楼的姑娘都为之拜服,不知你这舞蹈有何玄妙?”
      “阿岚,不若你与她斗上一斗,也让我们瞧瞧你这几日苦练有否成果?”
      “戚!你上月还输给我五个名次呢,倒是敢挑衅我了?”
      “每月舞斗各人都有变化,说不定下月我便胜你一筹了呢,说什么大话?”
      李蕊瞧着这群小妮子不安分的模样就头疼,不由扬声轻呵:“都成什么体统!客人在此还如此放肆,会耍几个动作便就不知如何说话了吗?楼里第一条规矩是什么?”
      一众女子皆是悻悻低了头,慢吞吞道:“言而有礼,行而端雅。”
      “那你们看看,自己方才是如何的举止?瞧瞧这位荒娘,她的站姿你们可有看出一丝名堂来?”李蕊纤纤玉指把那一群舞娘都嫌弃了遍,继而将关注收回又重新落在景羽荒身上,令众人目光也重新聚集了过来。
      只见这女子身姿绰约,盈盈而立,微微低敛的眉眼好若风吹轻拂而下的青莲,潜藏那艳色,却把幽香丝丝散播在周身,静默中楚楚动人,那等气质便不是寻常舞女可比。
      一时间一众女子也有些怔然——毕竟她们是身处京都最好的舞坊,可以说这里能得到最好的指导和培养,她们本就有出色的天赋,不俗的容貌,起点就较那普通的舞坊的舞女不知高出多少,她们的言行的确是很多舞女会竞相模仿的,日积月累下来,自身也有了一股傲气。可今日所见这女子,气度从容自然,那低调清雅的端庄,是很难装出来的,若不是身着舞服,怕是她们要认为,这是哪家贵族里出来的贵女。
      “李老板切莫抬举了羽荒,京都舞坊藏龙卧虎,我这乡野间混迹的杂花不敢称艳,还请不要再拿羽荒作玩笑了。”
      李蕊也便不再多数落,敛了怒意,却在看向那岚娘时,多留了一个眼色,继而神色自若地对羽荒说道:“这里是我楼中的舞厅,我带你来也是让你都看看,玄领队说你要负责编舞,我希望你能对攀云了解更多,我这儿的姑娘虽然粗野了,但各个都是机灵的,你也可以与她们认识认识。”
      此时那岚娘也上前来,对羽荒微微一福,明明是个动作,却在行云流水中透出一种娴静,等她做完一套动作便微微一笑,嘴边的酒窝十分醉人,眼珠子又澄澈明亮,让人不由也为她的笑容而感染,等回味过来又觉她方才好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于是这沉醉里幡然醒悟,又回味无穷,其中滋味真是多了一番妙义。
      “见过荒娘,我叫李岚,不过却是另有艺名,荒娘若是未曾听过,不若来猜猜?”
      羽荒轻轻咬着下唇,微微侧了头,沉吟片刻道:“羽荒资历尚浅,所想未必正确,如果说错了就当是胡言乱语了,还请姑娘包涵……我猜一个‘忘’字。”
      这话一出,周遭又是一静,连那李蕊都是面有惊异之色。
      羽荒又看向李岚,却见这人好似忘了神,忽然就想着什么事儿,一动不动。良久又是“哈”地一声,看向羽荒,眼底多了一份跃跃欲试的热烈:“你这名字说得倒是巧妙,虽然猜错了,可是我觉得更好——可惜了我这一身粗糙的技艺,自己都不曾看懂,偏让你一语得了真谛去。”
      “啊?……这?怎么……”羽荒有些无措,便见李蕊也回过神来,为她解释道:“你们有四大境界,我这儿便是三味人生,这李岚排行第二,是那‘醉’字,只是京中艺名多为二字,人称这李岚为‘沉醉’姑娘,你倒好,一个‘忘’字,令她当即就想要改名了。”
      “沉醉……这也是很好的名字。”景羽荒连忙补充,面色有些尴尬。
      李岚性子很是爽快的,不过这毫无介意神色的脸上,却忽然多了一份古怪,语调里也多有些玩笑的责备:“荒娘猜错了,这得受罚——我看,就来和我比一场吧!”
      这话一出,诸位女子都是拍手叫好。这些总是在一起练舞的女子可谓天天相见,自家什么功夫,对方什么招式,都是心知肚明的,平日里的较量切磋也腻味极了,唯有每月各个舞坊约战时,才有几分新鲜。而眼前所立这女子,明显是要比其他舞坊的舞娘还要出色的,何况她又不染京都舞风,还是与四境界并称的存在,这样难得能见到不同舞蹈的机会,她们身为爱好者与追求完美的心情,都不会轻易放过。
      景羽荒连连摆手,婉言拒绝:“李老板,还请为我说句话……队里有规定,舞娘不可私自与人斗舞,我必须遵守。”
      这温婉和气的模样,令人不觉扫兴,反倒更多一丝理解,但李蕊也是有心想要看看这舞娘如何本领,才特意带人来舞厅的,就差一步了怎能放弃?可才要说话,便听外间一阵脚步,几个外间的舞女都是惊呼,随即便见玄雉和几个管事走了进来,见到了厅里一番热闹。
      “哟,我方才听见,似乎有人要和荒娘斗舞?”王月促狭地看了看李蕊,这表情真是“早知你有心”,却也无多恼意。李蕊见之,也察觉到玄雉并无异色,只是正专注地看着厅内的羽荒,也不再忐忑。
      “领队,我、我正在和李老板讨论……”
      “讨论怎么斗舞?”方河不由接话,却是调笑的语气,这让被误解了的羽荒有些着急。
      “不、不!……”羽荒求救地看着玄雉,即使有了情绪,说话还是快不起来,温声里只多了丝丝恳切:“啊,领队,我、我一直都有遵守约定的。”
      玄雉心底不由化开了一直有些郁结的情绪,松口安慰:“我知道,别着急。她们也是想要看看你如何跳舞,如果身体没问题的话,你就同她们玩耍一番好了。”
      羽荒一愣,倒是没想到玄雉会同意,下意识看向方河,却见他也是点点头,率先寻了个位置坐下,对身边的女子说道:“你们这儿的茶不知为何特别好喝,我们领队方才也说了,很是喜欢——若是你们还能再沏一壶来,我想领队很乐意多坐一会儿的。”
      李蕊闻之大喜,招手就让人搬椅子倒水去了,才不过几个眨眼,这几人便被安置在了厅中最好的位置,李蕊作陪,众人都散开寻了位置席地而坐,或者倚靠窗栏,厅中多出一方空间,极为宽敞,留了李岚和羽荒二人对望。
      “我来说说规则,很简单,就是各拿出看家本领跳上一支舞,如果有伴奏也可请人应和,或者自己哼唱也行,跳完之后要说出对方的舞中传达了什么意思,然后让在场的人来评价,看看谁说得在理,这便取胜。”李岚脆声道,三言两语把话说得极为清楚。
      羽荒这会儿是骑虎难下,各位管事一副期待的模样,连玄雉领队都默认了这舞斗,想必也是有几分兴趣的,于是她现在是不跳也得跳了。
      “荒娘还不熟悉这形式,就让我先来跳,你且看我如何作意,待会儿一一说与大家听就好。我要跳的是上月让我拿到群舞斗的第二名的曲目,名为‘落花生’,配乐我便请老搭档青青来,她是一名鼓手。”李岚这落落大方的介绍,首先令诸位看官都感觉十分亲切。
      等羽荒也走到了场边上,就见角落里走出一名少女,手拿一面虎皮红鼓,席地而坐,朝场中李岚微微一笑,蓦然闭上眼睛,左手微微一震,手指自然弯曲,那手掌还不及鼓面大,却开始有节奏地拍打鼓面,声声鼓音,首先透出了一丝悠远的古意。
      羽荒此时却仿若不知场中舞蹈已经开始,她凝神盯着那一面鼓,神色颇为专注。在场很多人都看了过来,眼底多了一份疑惑。此时这最应该观舞之人,竟然对一面鼓看得起劲,如此视角的确有些诡异,他们不由要问,这荒娘待会儿要如何说说这舞意?
      “幻”里的几位管事也有几分疑虑,可他们都不打算出声提醒,见过羽荒跳舞的他们,都很默契地看到了,这只有在造境而舞时的荒娘脸上,会见到的凝神。想来,在人们不能理解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了自己的领悟。
      场中之人,自始便蜷曲而跪,如入睡一般静而不动。等鼓声由稀落开始有一丝丝波动时,便微微一颤,那“沉醉”一名的境界如此展开,令人也跟着她,好像在等待什么,她若动了,便给人一丝期待,可她似乎又还没有动,但那期待却已经种下在人心,不断发芽扩大,人们不由越发盯着那不动的人,期待见到她颤动舒展的模样。
      场内鼓声渐渐唤起了舞者的苏醒,也牵动了观众的心。
      羽荒此时步步靠近那鼓声,最后在一旁席地而坐,一手搭在腿上,懒懒瞧了眼场里的舞者,深意渐浓。有心人见她左手像是跟着拍子轻拍膝盖,可那无声的起落与鼓手的出手的频率如出一辙,即使是在复杂的节拍上,也能渐渐完美吻合,好似从前也练过这舞曲一般。起先她也还瞧瞧鼓,后来便不看了,盯着场中已经舒展了腰肢,袅娜起舞的李岚,面露沉醉之容,微微也跟着轻轻摇摆,最后竟是闭上了眼睛。而手上的节拍,却丝毫不落。
      李岚不愧是有“三味”之称的舞娘,攀云的招牌,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肢,生动的表演,令她真的做到了极致的拟态,此时她作新树舒展之态,枝叶生长,清风拂面,那垂条缓缓浮动,一双洁白的手臂在空中真的像是化为植物的茎叶,倾力营造的境界里,令见惯四大舞境表演的诸位“幻”的管事们,也不觉为之陶醉,在这算是封闭的室内,他们如立湖畔,见绿植微动,好似有风扑面而来,那等如梦似幻的体味,真是奇哉妙哉。
      鼓声忽而大作,如雷声轰鸣,本闭目而坐的羽荒倏尔睁开眼睛,盯着那鼓面,眼底多了一丝悠远,左手忽然僵直了,她微微张着嘴,大为失神。可以说,在座的都看得出来,能在一个舞境里忽然如此失神,怕是这人被唤起了更为强烈的思绪,脑海里新形成的意境,不能说冲垮了眼前所见的境界,却只能是更为触动人心的深意。而景羽荒所见不是别的,正是今日早晨所梦见的画面——她与一名男子在海浪之巅的船头,尽情起舞。而这错落有致的鼓声,与梦境里的雷声,可谓大有共鸣之处。
      这样的心悸,是她不曾有过的,她觉得那男子十分熟悉,可又叫不出名字,但无法自己否定的某种潜意识,似乎对于这个梦境有着十分强烈的渴望,这样呼之欲出又生生断了线索的念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而场中,鼓声雷动时,李岚反而更静了。
      她用最拿手的以动衬静的手法,十分巧妙地为众人展示了一种无声的壮观——她不断地跳跃,手中的长袖在空中扭转,勾勒出无尽变化的曲线,她这灵动的身姿,却起落毫无动静,那落地时压声的技艺,真是做到了精湛,令人简直要以为,她本是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在空中肆意地跳跃与翻转,而且越跳越高,最后竟然在一个相当不得了的高度里,旋转而落,那长袖螺旋盘绕而下,令她更如下凡的仙女一般,一时间那惊艳的绝技下,无人敢呼出声音来,怕惊扰了这一美好的梦境。
      当李岚落在地上,也缓缓软倒,袖色落下,众人只见在渐缓的鼓声里,又跪立而起。
      此时她也有了一丝薄汗,在渐渐如水流淌的嗡嗡声动中,她抬起手臂,缓缓解开了自己的发髻,那长发自头开始散落,在她缓缓摇曳的身姿中,那长发流淌而下,垂落在地,蜿蜒出一道道细密的幽黑,透着莫名勾人心魂的光泽。
      羽荒此时也是睁开了眼睛,她心道这舞将要结束了,便听那鼓声又渐渐稀落了去,到后来那鼓手也不再触碰鼓面。羽荒往场中看去,只见那李岚梳理着自己的长发,由耳侧一直到铺满在地的发尾,噙着一丝悠远微笑,渐渐又放低身子,最后再次蜷缩在了地上。
      舞毕。
      羽荒站了起来,第一个鼓起了掌。
      良久,李岚也起身,她的头发真的是很长了,即使站起来,那发梢也还在地上,她就站在场中,凝望着羽荒,似是在等待一个评价。
      在场的人都不自觉看向了那荒娘,也等她说出第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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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落花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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