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之拭剑录

　　月已西沉。

　　整个李府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这房间定是李醒龙的。这样的夜晚，李醒龙岂能成眠。门没有落闩，郭旭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房间。

　　窗下锦衣的李醒龙在灯下看书，站在郭旭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李醒龙眉目清秀，虽然神情烦躁眉头拧在一起，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虽然算不得万中无一，也绝对让人无法和雇凶放火联系起来。他显然无心看书，无目的的将书翻来翻去，一会儿又发半天呆。
　　郭旭故意加重脚步走到了桌前，李醒龙惊骇的抬起头，却没有如郭旭预期中的惊叫出声，

　　他凶狠狠的道：“郭旭，竟然是你到了这里！”
　　郭旭意外道：“你认识我。”

　　李醒龙冷笑道：“风流的郭大少，京中人想不认识你也难。”
　　郭旭道：“既然认识，我能坐下和你谈一谈吗？”

　　李醒龙闷哼一声道：“请坐。”
　　郭旭道：“李兄官宦人家出身，有什么理由和黑虎堂的人混在一处，又为何要和你自己家的家具过不去？”

　　李醒龙抬起头双目灼灼的盯住郭旭道：“郭大少素有风流之名，更是有不少的红粉知己，想必一定有心爱之人。请问郭大少，若要你和一个只见过三面，毫无感情可言的人结婚，你会甘心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郭旭道：“果然是为了悔婚！”
　　李醒龙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郭旭道：“聪明人总是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是只要做了，就怎么也会留下痕迹。”
　　李醒龙不甘心道：“可是这趟镖你们原不会防备，实在没有凶险。只要凿沉了船，长江上水深流急，顷刻间便沉入江底，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郭旭道：“只是你太低估长风镖局了。若这样轻易就让我们翻船，长风镖局早关门了。”
　　李醒龙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虽然和他一样年轻，却早已是老江湖，自己在他面前幼稚到不值一提。

　　郭旭道：“你不愿娶刘姑娘又为何同意这门亲事？”
　　李醒龙道：“婚事是父亲的意思，媒人又是父亲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我又怎能反对？”
　　郭旭虽不是官场中人，却也明白其中的关窍，竟对这李醒龙多了几番同情。若是自己，必须要娶一个并非心爱之人，心情恐怕也不会好吧！
　　郭旭道：“你跟父亲说过吗？”
　　李醒龙道：“我父亲生性刻板，和赵尚书一向交好，怎会听我的。
　　郭旭道：“你试过和你母亲说吗？”
　　李醒龙一怔，摇摇头。
　　郭旭心中暗叹：看来这父子两人实在是太缺乏交流了。
　　郭旭道：“你可有心上人？”
　　一提到心上人，李醒龙眉目间渐渐有了淡淡的笑意，仿佛忆起最美好的过往。
　　李醒龙道：“我心中喜欢何学士家的沁月小姐。”
　　郭旭道：“可是何学士既不同意，你又何必纠缠？”

　　李醒龙道：“本来何学士有意在我中进士后将沁月小姐许配给我。谁知我会试只中三甲，同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在进士中低人一等，竟遭何学士嫌弃，不再议婚，忙忙把女儿许给了新科榜眼。我也被打发到这冷落的南京都察院。这一生，从未如此被人轻视。”

　　郭旭忆起十年前父亲在走镖路上遭遇不测后，自己孤身闯荡江湖，也曾受人轻视，那样的年纪，再洒脱，也在心上留下了痕迹。如今他已长大，往日之事，想起之时，只会付诸笑谈，只是成长路上让他早早明白世态炎凉。这李醒龙到底是娇生惯养，被人轻视竟然一直走不出来。

　　于是温言道：“这世上本就多跟红顶白之人，见的多了自然就不再介意了。”

　　李醒龙道：“更让我伤心的是，沁月小姐并没有反对这门婚事，也没有只言片语来安慰我。离京前我几次托人传话给沁月小姐，都没有回音。”

　　李醒龙说到此处心情异常激愤，郭旭对眼前的人难免更添同情，这世上更多的情感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郭旭安慰道：“女人的心思最难猜。无论沁月小姐为何避而不见，你总是拥有最美好的记忆，男儿汉，应该向前看。”

　　李醒龙道：“这刘家的小姐，怎样的心性，我全然不知。我要娶，自要娶我中意之人。”

　　郭旭奇道：“李公子已另外有中意之人？”

　　李醒龙道：“沁月小姐虽碍于父命，嫁于榜眼。岂无他人垂青于我。去年年假，十五灯会偶遇夏首辅千金，相见甚欢。其后，我曾去信致意，夏小姐也曾有回复。夏小姐才是我真正中意之人。谁想父亲竟和刘家订了亲。”

　　郭旭微一沉吟。这夏首辅的女儿郭旭也曾见过，很是个鬼灵精。夏首辅位高权重，女儿也眼高于顶，未必能看得上李醒龙。李醒龙是否误会了？

　　郭旭道：“你就是因此非要毁掉这门婚事？”

　　李醒龙道：“婚姻是我一生大事。夏小姐聪慧绝顶，夏首辅是朝之栋梁，今上最为倚重。娶了夏小姐，谁还敢看不起我！”

　　郭旭冷冷道：“说了半天，原来是看上夏家的权势。”

　　李醒龙道：“我胸怀大志，怎能娶个普通女人！”
　　郭旭冷笑两声道：“你真有把握娶到夏首辅的千金？”
　　李醒龙道：“没这个胆色，怎配得起夏首辅的千金。”

　　郭旭冷冷道：“你可知道，罗英因为此事已不能见容于漕帮，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惩罚。”
　　李醒龙道：“若不是我，罗英的父亲早死了，这是罗英欠我的。”

　　郭旭道：“你又曾想过如若真的沉船，会死人的。”
　　李醒龙冷哼一声：“你们既然开门做生意当然要承担风险。”

　　郭旭怒极反笑:“说的好！如今这风险彷佛偏爱李公子，黑虎堂人尽数成擒，现押在江南镖局，李公子预备怎么做？”

　　李醒龙沉思片刻道：“要多少钱？”
　　郭旭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李醒龙道：“听闻郭大少一向出手豪阔，接掌镖局时镖局已成空架子，亏空几万两银子，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尽管狮子大开口吧！”

　　郭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李醒龙以为自己是来敲诈的。
　　郭旭微微一笑道：“十万两。”
　　李醒龙吃惊道：“你未免也太贪心了。”
　　郭旭道：“十万两和公子宝贵的前途比又算得了什么！”

　　李醒龙显然内心斗争了好半天，一咬牙道：“好，十万就十万。听闻郭大少一诺千金。我先写下欠条，三天内，先付五万，剩下的五万在一月内凑齐。”
　　郭旭道：“好！”

　　李醒龙赶忙铺开笔墨纸砚。字倒是好字，一笔漂亮的欧体。能用十万两解决此事，李醒龙显然很是开心，边写边对郭旭道：“你们走江湖的人，来钱还真是容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不屑。
　　郭旭也含笑道：“哪里哪里。”

　　李醒龙写好欠条，递给郭旭，郭旭很认真的看了半天道：“李公子，这里写的不对。”
　　李醒龙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疑惑道：“哪里不对？”
　　郭旭道：“我要的是黄金，十万两黄金。”

　　李醒龙一怔，呆呆看向郭旭，似乎无法确定郭旭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郭旭唇角一直含着笑意，李醒龙突然明白过来：“你耍我！”
　　李醒龙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墙上挂的一柄剑抽出来，势如疯虎的向郭旭劈砍过来。这房间本是卧室，空间颇为狭窄，李醒龙又将郭旭逼向一个角落，眼见要血溅当场，郭旭却左避右闪，每一剑都能堪堪避过。李醒龙越来越焦躁，握剑的手已开始发抖，人仿佛也快虚脱了。

　　郭旭暗叹一声，一个错身，欺向李醒龙左侧，极轻巧的将李醒龙手中的剑夺下来，在李醒龙瘫倒之前一把将他扶住。郭旭扶李醒龙坐在椅上，李醒龙仍像野兽一样用凶狠的目光盯住郭旭，喘息半响道：“郭旭，你到底要如何？”

　　郭旭极温和道：“也许你并不相信，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想问一问你准备怎么弥补。想知道你是否有悔过的诚意。”

　　李醒龙惊讶的咦出了声。
　　郭旭道：“我们这些江湖人做事，并不只为了钱，甚至根本就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想，也许你只是一个一时做错事，一时走歪路的孩子。”
　　李醒龙露出抗议的神色：我明明和你是同龄人。

　　郭旭道：“既然做错了，该承担的，自然要承担。我能帮你的，也会尽量帮你。毕竟，是邓忍托付我的事情。毕竟，我现在都能忆起你母亲说起你时慈爱的表情。我不想让一个母亲失望。”

　　李醒龙终于露出了惭愧的神情，突然，他冷笑道：“你不过是顾忌我们李家的权势。我父亲虽不曾握有大权，但这二十年也屹立不倒。我姨夫更是执掌锦衣卫，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郭旭用悲悯的眼神看住李醒龙道：“如果你这样看我也由你。”
　　李醒龙一下子泄了气，眼神中只有无助。
　　郭旭道：“给你三天时间。你必须跟刘家退婚。其他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也好好想一想未来的路，不要遗终身之恨。三天后我等你的答复。”

　　回到江南镖局中，月已落，天地间只余青黑。大家都睡了，只有采玉的房中还点着灯。郭旭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原来，采玉在等他的时候睡着了。郭旭轻轻的将采玉抱起，放在床上，又将她的头发捋顺，给她盖好被子。采玉鼻息均匀，脸上微带一点忧色。这点忧色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吧。郭旭不由得单膝跪在采玉床边，多看了采玉一会儿。总觉得采玉哪里跟往常不同。看了一会儿，吹灭灯，也去睡了。

　　躺在床上，突然明白采玉哪里不同了。采玉已经长大了。以前那个懂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十八岁了，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很动人的女子。但不知为什么，发现采玉长大，郭旭竟有了莫名的不安和惶惑。自己应该高兴呀！为什么呢？这样想着，突然倦意袭来，一下子将他拉入最深沉的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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