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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雯]
斑驳的墙纸,墙上黑白照片,我和母亲的家……我知道我又开始做梦。
用第三只眼睛看自己的感觉,像在看自己演的电影。应该是二十年前,那床上睡着的孩子看上去还是上小学前的我。
一个白色的东西穿过我的身体,它在走向熟睡的我。我叫着,喊着,可是没人听得见,唯一听得见我的声音是那白色的东西,它抬起低垂的脑袋,鬼!
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睡在身边的丈夫只是翻了个身。我最近经常做梦,他已经习惯。
只有三点,困意甚浓,换了方向继续睡,那白色东西再度出现,一直伴着我到清晨醒来。
JANE在单位门口看见我说,郑雯你真像只鬼。我心念,一宿基本没睡,面色能红润到哪去?
上午十点头痛仍未淡去,谢总电话让我给会议室的付经理拿份销售文件,电梯在十八楼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口腔很腥。付经理看见我时,有些手忙脚乱。小雯你在流鼻血,他说。
洗手间里,我抹去人中和嘴角边的深色血迹。镜子里的我真像一只鬼。
[梦]
一年前的今天没有阳光,姚坤最终还是跳了下去。我没看到全过程,也没看到他在地面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起,总历历在目。一只鞋子不见了,另一只歪斜在头的上方。身体半爬着,头与面部已经碎了,白色的,黑红色的液体顺着地面斜坡往下流,部分已经凝固。有人用旧床单盖起他大半个身子,那床单的花纹已经旧得看不清,还有血在不断渗出。
当时我在他跳的那栋楼里,一直闭着眼睛,丈夫把我送回家后,几天都没上班。没有人给我描述过现场,可是我为什么会感觉自己曾看得那么清楚?
远处是山,脚下还是山,齐腰的芦苇开满绒绒的白花,盖满山头绵延到天际。
小哥哥,等等我。我冲前面那个小男孩叫着,他笑着回头看我,挺不好意思的样子,唇边有颗小虎牙。
你叫什么,他停下来问我,我闻到他身上酸酸的汗味。
我还没起名字,妈妈叫我小宝。你呢?
就叫我小哥哥,我还有只猫叫虎牙,我一直都认识你……
早上醒来,还有躺在芦苇丛中的感觉,芦苇在水塘里,不会长在山上,只有我和母亲的旧屋是座落在乡下的,那里全是不太高的山。
又是一整夜的梦,估计JANE又要说我看起来像只鬼。
起来穿衣,感觉比昨天早上好,至少没有梦见鬼,特别去摸了下鼻子,没有流血,是不是婆婆最近给补的太过了?
手指的感觉不太对,果然,打开灯,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不见了,只剩下手指上的戒痕。我的戒指呢,我问才醒的丈夫。他扭头看看我说,在你的右手。
举起右手,我看到我的结婚钻戒——
“伸出你的右手,这是我给你戴的第一枚戒指,还有一枚留给左手,从此你是我的妻子……”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玩过家家的时候,我曾经嫁给过一个男孩子,那枚戒指是根芦苇茎,我一直叫他小哥哥……
“老婆你没事吧?”
“……”
在单位里困得睡着了,醒来时,JANE问我第一晚梦到的鬼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我迷迷糊糊说,说完,猛地惊醒,心脏噗噗剧烈跳动。
[虎牙]
我一直跟着我的主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他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啊,却要喜欢上那个山脚下的小妖精。
我会一直跟着你的,主人,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跟着你。你太善良,你一直不明白童年的友情是那么遥远的过去,她不会因为一根芦苇茎而答应你一生一世。
特别是她一点也不善良,因为爱她,你为她的种种恶劣行经链上合理理由。
记得那天,你终于得知了她的消息,于是离开我们从小长大的村子。背着那个你一直背的黄书包,穿上阿妈准备过年送你的新衣服,踩着软软的新布鞋走了那么多山路,坐了那么久火车。
到城里时,天已经黑了,你拿着那张枯叶似的小纸角坐在路边,那小纸角上密密地写着字,那是小宝的地址吧,也是你面前那栋金碧辉煌的大厦。关门了,下班了,小宝原来在银行上班。
知道么,主人,你的样子已经变了,你现在不爱笑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你唇边的虎牙,你的皮肤那么黄,那么干燥,你的手指全是茧壳,你的新布鞋已经没了光鲜,眼看快破了。你也不再被人叫小哥哥,你现在的名字叫姚坤,而你的小宝已经出落成雨后含苞的荷花,她现在的名字叫郑雯。
最主要是她已经结婚了,新郎是同事也是上司。
可是我什么也不可能对你说,你在你的梦境里,一直都在。
曙光真明媚,我轻蹭你的脚踝,你没有理我,因为我已经是灵魂,你看不见我。知道我有多想你么,我知道你知道,因为你也想我,想念我温暖的毛,想念我绿色的眼睛。
那栋大厦的门开了,你背着黄书包走了进去。我坐在原地等你,因为我知道一切,包括结局。
你当着所有人叫她小宝的结局。
你拿着芦苇茎让她嫁给你的结局。
你微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而她除了闻到你身上的酸酸汗味,却没有对你产生一丝好感的结局
你要请她吃顿饭,而她却说马上要飞去外省出差,你看不见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你看不见她的厌烦。
她对同事解释说你是她远房表亲,然后拉你到楼顶。听你讲儿时的故事,却没兴趣和你一起回忆。她说她的过去她一点也不留恋,你听到这话一定哭了,你一向那么乐观,可是哭了。她叫你从哪来回哪去,如果要路费,她会考虑。你靠近,她退后,她看你的眼神就像看路边的乞丐般厌恶。你说你真想从这楼顶跳下去,她说请便,不过最好等她走了以后。
现在来说说我是怎么失踪和死亡吧:我是被小宝套上麻袋连同两块大石头一起丢进山脚下那个湖里淹死的。现在那只麻袋还破破烂烂的躺在湖底,连同那两块大石头,而我在麻袋烂了之后便漂了上来,被鱼吃光了。你给我买的脖链,离麻袋不远,在一只破鞋子下面……
主人啊,你不知道乡下有属于我们的生活吗,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郑雯的丈夫]
我从不知道郑雯还有个名字叫小宝,她母亲来收拾她的遗物时,讲她直到上学才有了郑雯这名字,这之前她一直叫小宝。
单位的楼顶有人自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郑雯从那天开始每晚做梦,也开始神志不清,恍恍惚惚一年多。死者是她的同乡,可是她说她什么都忘记了。她吃安眠药,她吃安定,我知道她再吃什么也记得一切。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个在乡下长大的过去有什么不可以么,谁知道呢。每晚我推她,她都不醒,她在梦里的脸那么不安,什么事要到梦里才能面对,活着也太累了。
我轻吻棺木里郑雯的脸,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做梦了,那些被她吃进去的安眠药太多,不知道是真想睡个好觉,还是想永远不醒。
[小宝]
……破旧的床单…………退色的印花…………破旧的床单……
……白色的,黑红色的液体……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他一直在看着我,就这样子,躺在地上看着我。
……再吃多一点,再吃多一点,安定安眠,打开另一瓶,下一瓶,也许再吃点,他的眼睛就能闭上,也许……
[我们]
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过长廊,影子被月光越拉趣长,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我舔了一下嘴唇,拐角处的影子停了下来,我知道它听到了我。
果然,它的小脑袋重新又露了出来。我蹲下身体后,它重新遭我飞奔过来,用它湿润的鼻子和嘴边的小胡子轻蹭我,来回地,一遍又一遍。
虎牙已经不年轻,背上的毛也掉得所剩无几。只有那双绿眼睛,如我捡它回来那晚般炯炯摄人。
我们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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