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

　　林墨玉到前院柳依小筑的时候，杨寂正在自斟自饮，花白的胡子映着一身白色道袍，石桌上一灯如豆，在刚入夜的夜晚显得异常清冷。
　　林墨玉六岁那年，从墨子山游玩回来不久，就有一人来到林家，说是要收他为徒。林家产业虽大但却没有什么防身固守之力，又听来人自报说是剑仙，又着人去核实果然不假，自然是喜不自胜。这人，便是杨寂。那时小小的林墨玉藏在父亲身后，只探着半颗头，小心却又仔细的看着眼前谈笑风生如若顽童一般的白袍老者。而后一十二载师徒情，不似父母却又胜似父母。林墨玉却从没有看过师父像现在这样，整个人都似乎是嵌进了黑暗之中，满载着心事，与孤月独饮。
　　林墨玉林立良久，才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得一声：“玉儿！”。背后微微一颤，林墨玉转身，正好对上老者满含笑意的眼睛：“来陪我喝一杯。”说罢用杯子敲了敲酒瓶，示意让他过去。
　　柳依小筑因三面环柳，柳下一条碧波细细长长的绕着亭身蜿蜒而出，只余一条鹅卵石小道从前院中心处延伸至来而得名。此时正值柳条抽新的二月，月光下疏影淡淡，林墨玉扶住石凳，铺开衣襟，在老者对面坐了下来。
　　温风习习，剑仙给面前的徒儿满满地斟一杯，用食指推到他面前：“站久了身冷，喝一口温温。”
　　林墨玉看了一眼老者，一抬手一饮而尽。
　　“白姑娘的确能配上我徒儿。是个好女孩。”声音微顿，“也是只漂亮的狐狸。”说罢一双眼灼灼的看着他。
　　林墨玉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渐露，身子因刚刚的酒微微开始有点发热，恳声说道：“师父，徒儿并不是被妖所惑。若儿她，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对徒儿也十分尽心，这些，都是徒儿能真实感受到的。更何况……”
　　“更何况她对你还有救命之恩，是也不是？”剑仙提起酒瓶，缓缓地倒着酒，接下林墨玉的话。
　　“师父！”林墨玉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剑仙，一双眼几经变色，想从他脸色上看出一些东西出来。惊疑之后却又释然，凭师父剑仙之名，他当然能够知道。不禁缓和了神色，沉声回答：“是！所以，徒儿请师父成全。”最后一句话却是满含了恳求却又不容否决之意。声音掷地有声。
　　似乎有一阵热风袭来，林墨玉右手一松，酒杯滑落，月下一只鸟受惊扑哧一声飞出去，划出一道黑影。不见。
　　杨寂头也不抬地拿起酒杯，送至嘴边轻啜一口，声音温和的从喉间散出，一路分花拂柳地穿至一处：“出来吧，没想到我一个老头子想一个人喝点酒都不行。”
　　脚步声在暗夜里显得清脆空旷，品炎轻轻挑起唇角，施施然地从一边暗处走出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昏睡过去的林墨玉脸上停留片刻，挨着左边轻轻地坐下来，发丝如缎，沿着雪白的脖颈软软垂至地面，像被墨汁浸泡过一般温柔饱满。
　　“你也喝一杯。”杨寂将酒杯推给品炎，浅浅一杯，醇香漫溢。
　　品炎一笑，眸色生花，“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看剑仙的那个昏睡诀，估计要到明日正午了吧。”
　　杨寂不可置否地抬了抬眉。说道：“我收他为徒那年是大胤十三年，他六岁，我在长洛城里看到他，模样可爱，大约就这么一点高。”他将右手抬高，比划了一个高度，又接着说，“一双丹凤眼华光溢彩，像一块小小的璞玉。可他却本不应该再出现在这个世上。”
　　品炎垂下睫毛，在眼下圈出一弯鸦色：“是我将狐狸珠给了他。”
　　“对！”杨寂眼中闪出一丝凄惨之色，口中因有酒让嗓音显得微微沙哑。
　　“白姑娘，你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品炎抬起头看向如同埋在黑暗中的老人，点了点头。
　　杨寂重重的叹息一声，四周鸟雀纷飞。
　　“乾宇十八年，墨岚帝当政之时，那是四百多年前了，墨岚帝七岁登基，十五岁掌朝，不出三年就灭了当时的帝都三大家族，巩固了自己的政权。当时的三大家族，除了宰相束家与尚书刘家，剩余一家洛家确是生生地被牵带了进去。洛家是名动全国的首富，虽富可敌国，但却真的没有参与当年那场政治阴谋。
　　可怜洛家三百一十二口，在一个冬夜被灭的干干净净，唯余一名女婴，洛家最小的一个女儿，身重数刀却并没有立即死去。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刚好被一只路过的狐妖所见，狐妖怜悯不忍，便送出了自己的狐狸珠，将女婴带回了自己的居处，一抚养便是四季纷飞，光阴踏水。他甚至还给女婴起了名字，洛含珠。取身含狐狸珠之意。人妖年龄区分不同，彼时洛含珠二八年龄之时，也正是那狐妖情感懵懂之际，更何况是二人日夜相处，早就有了不同于常人的情感。于是两人就相爱了，狐狸珠能够让人续命千百倍，两人本也就准备就那样一辈子相守下去，每天随风舞花，弄月抚琴，却也生活的逍遥自在。
　　洛含珠二十岁那年，墨岚帝驾崩，那年狐妖刚好受一好友相邀下山，思忖着洛含珠已经长大，便将她身世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洛含珠纵然震惊万分，含恨无比，但却也明白仇人已去再也无寻回报仇的可能，当下只央求着回帝都去祭拜一下先祖。
　　两人在帝都分开的时候正是二月春光无限，就如同今日这般。狐妖本想着办完好友的事就回帝都与洛含珠汇合，两人回山后就邀请各家做个见证完成二人心愿，共结连理双宿双栖。可却不想二月帝都的那次分别，竟是永别。
　　一对长睫在阳光下了无神采，三月的暖风掀起一片又一片的衣袂，纯白色的裙裾含着血色被掩盖在纷纷扬扬的杏花之下，胭脂万点。洛含珠小小的蜷缩在那一片杏花林中，在空中看去，恍若是那粉白所筑的世界里，一朵滴着血的茉莉。狐妖千里迢迢赶回帝都的时候，从那几里之长的杏花林上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整整三十三天，狐妖抱着含珠，手持一把长剑，在帝都中杀红了眼，血气弥漫了燃魂剑整个剑身，却都不如狐妖眼中血光煞人。最后一天的时候，当那只白豹身体被撕裂的时候，小小的狐狸珠散发着光华掉了出来，却再也救不回含珠的命。”
　　一杯酒猛烈地下肚，杨寂猛咳几声，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什么，一滴泪毫无征兆的从眼角边划出来，滑过褶皱的面皮，哒的一声落在石桌上。
　　“他其实只晚了几个时辰，他给洛含珠周身施的保护之法全部溃亡之前，洛含珠都还不明白为何这些妖怪要攻击她。而他在朋友那里知道含珠有危险的时候虽然心里害怕，却还将信将疑。他本可以不用御剑之术，用自己几千年的法力飞过去，缩短几个时辰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却……”
　　杨寂吞了一口酒，再说不下去。一双泛白的指节突突地扣在石桌之上，硬生生的现出几个指印。
　　品炎一言不发地垂着眼，风从脚底翻飞上来，寒气习习。四周静如荒漠。
　　良久。
　　久到品炎几乎认为自己忘了呼吸，她才试探地开了口：“你是说，是含珠身上的狐狸珠给她带来的杀身之祸？”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杨寂沉声说。
　　“我，我想弄明白。”品炎抬起一双眼，恳切地说道。
　　杨寂微微地吐了一口气，眼睛穿过品炎，似乎也穿过了时间：“当年，……狐妖去往朋友之处的时候，刚好将他与含珠的事告诉了他，他朋友那年刚好位列仙班，成了一位狐仙，所以知晓许多其他狐妖不知道的事，其中就包括狐狸珠。”
　　“一般修为千年以上的狐狸，狐狸珠离体就不会有任何伤害。狐狸珠性温如玉，对其他妖怪来说，融合狐狸珠便如同增了千年修为，对凡人来说，更有起死回生续命之效。但，一旦狐狸珠离体，失去了本主的温养，气息便就很难掩盖下去，世间妖怪万千，你说若见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体内含有狐狸珠，却待又怎样？”
　　品炎心头一颤，瞳孔急剧收缩，几乎呼吸不出来，剑仙这话她怎能不明白？狐狸珠与本主心性相映，一旦隐不住气息，便就如同黑夜里的一盏灯光，怎能不引起其他妖怪的注意？上次白若之事后她就应该觉察出来的，可林墨玉又不能没有狐狸珠，可若是一直让狐狸珠放在林墨玉体内，难保不会再发生上次之事，不，一定会发生的。这次是几百年的小妖，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品炎惨笑一声，那五月氤氲之光下安静的躺在山谷之中的，那如玉一般雕琢的孩子，自己当初竟不该去救他。
　　暗夜如铁，呼吸铿锵有声。
　　“就，没有解救之法了么？”品炎抚着胸口，起伏之间断断续续地问道。
　　杨寂缓缓地扣着石桌，泠泠三声，开口道：“当年我收玉儿为徒，正是为了这个，只有将他放在强大的力量的保护下，妖怪才会忌惮而不敢近前，当然也不乏有不要命的主，我在含珠山一十二年，保护了他十七次，共四十八个大小妖。这也是凭着我三千多年的道行，外加九尾狐之力。”
　　品炎闻言不禁怔然：“九尾天狐？！”
　　狐狸一族中分为九尾一族与普通族群，九尾狐天生神力几近半仙之体，居住在青丘之国中，华丽高贵，清静雅然，几乎能与天帝一族媲美。是狐狸一族之中视为上仙一般的所在。品炎看着眼前的老者，虽说仙风道骨但却俨然有着老态，实在是无法与传说中的寿与天齐的翩翩仙人相联系到一起。
　　似是察觉到品炎的惊讶，杨寂咳了一声说道：“时间载不动情重，不要太惊讶。”
　　品炎垂下头，一双手绞在一起，脑中思绪如狂风暴雨般肆掠，良久，才讷讷地开口：“除此之外，真不能有其他办法了吗？这样所说，总有一天，他会遇到危险，而我却毫无办法。”
　　杨寂沉吟着一双眼，不言语。坛中的酒已被喝完，一只空酒杯被他把玩在手里，随时像是要跌落在地，品炎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它跌落的声音，无助而又无可奈何地破裂声，声声入心。
　　“有！”
　　声音猛然被收回，品炎抬头，酒杯完好无损地被杨寂轻轻放在桌面上。“请，请告诉我……”品炎声音发着抖，请求道。
　　“当年我那朋友在告诉我的同时还告诉我了解救之法，只是此法……此法对狐狸珠本主伤害极大。要想让狐狸珠掩住气息，大凡是狐妖都知道，狐狸珠与本主之间心性相同，只要本主还活着，狐狸珠就会永远与本主气息相同通。……所以反过来，若本主已经不在人世，狐狸珠自然也就成了独物，自然也就掩住了气息。这是第一种方法。……第二种方法，不知品姑娘可听说过归元之法……”
　　品炎初听到第一种方法时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就在品炎决定愿意实行的时候又听得杨寂说了有第二种方法顿时又觉得有了希望，这归元之法以前在臧月山的时候听师父说过，也是狐狸一族特有之法。归元，顾名思义，归于元始，也就是抛弃修行与道行，再重新做回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从哪里来，再回归到哪里去。只是此法实施起来却异常痛苦，需要将全身血液放干，生生地将多年辛苦修来的灵气，一点一点的散出体外。
　　“听说过。”品炎回答。
　　“那姑娘就该知道，倘若实行了归元之法，也就相当于本体死去，狐狸珠，自然也就能得到像第一种方法带来的效果。”杨寂顿了一下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两种方法都在此处，只是不知白姑娘可愿意。”
　　二月春夜的凉气已经顺着夜深铺天盖地而来，品炎眸亮如水。
　　“我愿意。”丝毫没有犹豫，品炎点点头说道。
　　杨寂愣了一下，半晌干笑一声，笑道：“好，不过我也可以助你，你既然愿意，那我建议你选第二种方法。我这些年在含珠山闲时也培育了不少仙草，其中有一种叫做回影蓝，可保你不化为兽形，能用人形生活下来，只是没了千年修为与灵力，你看怎样？”
　　品炎早已激动万分，一双手扶住桌子，竟站了起来，石桌沁凉如水，她却只觉得暖风阵阵卷来。“真的吗？没关系，我只要还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两行泪顺着雪腮晶莹而下，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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