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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首——草纸图
9
一群人围着那个东西,一时之间居然都沉默不语——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张破烂的草纸,让人怀疑是如厕的用品,但谁家也不会把厕纸做的如一张军镇地图一般大,更不会有正常人在这样易碎的东西上涂涂画画。殷穆屏用剑尖轻轻挑了一下上面的黑色痕迹,他力道恰好,以青锋之利居然不破那草纸分毫。“是炭粉。”殷穆屏仔细看了看剑尖上的黑迹,又用指尖捻了捻道。“谁会在烂草纸上用木炭画画啊!”金凤凰咕哝一句,“这人不是脑有病吧,还把这东西挂在咱们门口。”上面确实用木炭画了各种各样的印记,笔触倒很细腻,线条画得也几位繁复,看上去像个精细的地图。但是炭粉毕竟不易保存,时日久了难免脱落变淡,整张图看上去模模糊糊。
“如果是地图,肯定是要助我们的人才特意送来的。”葛红娇站直身子说话,生怕嘴里呼出的气把上面的炭粉吹落了,“会是谁呢?看着细致程度,不是丹青好手,哪有在这样薄脆的纸张上画得这么好的人。殷哨头,你认识什么画画的人吗?”殷穆屏摇头,其余人跟着一起摇头。
“唉唉,我说你,屌,咱不能这样办事啊,你咋欺负一个疯子呢?”门外传来于洪彻的大嗓门,立刻又跟上王漫青的声音,这俩人,伤刚刚恢复一些就出去乱逛,“我怎么欺负他了你才是屌!我不就是……你你你你才是屌!”“你作为一根传宗接代的神圣武器能不能有点行走江湖为人处世的原则和品行?居然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于洪彻忽然扯出教书先生训斥生员的口吻,气得王漫青立时嚷嚷,“我我我……我,你,你才是……你……屌!”“行了行了,屌,把吃的给他吧,不就是抢了你一口吃的吗,你那小肚子也吃不了多少对不对……”于洪彻见殷穆屏等人听见动静出来看,转口开导起王漫青来。王漫青气呼呼地把他的手一甩,指着对面一个脏兮兮的家伙反驳道,“光抢我吃的也就罢了,他还,他还……”说了一半说不下去。殷穆屏见地上丢着一个干荷叶包,洒出了几个圆白的小团子,看上去像什么点心小吃,对面那个缩在一堆脏皮毛里面的人蜷成一团,捂着肚子哎呀哎哟连声呻吟,估计是被王漫青打了。
“殷老弟,其实也没啥事。这家伙——”于洪彻一指那个脏乎乎的家伙,“是个疯子,看我家屌长得美貌像姑娘,就过来抢他的凉糕吃外加调戏了几下,然后屌火了就揍了他肚子一拳,好像把他打死了……”“哪打死了,还有气呢!”金凤凰伸出小手,大大咧咧地把那个疯子的头扳了起来,只见那家伙一张马一般的长脸,胡子拉碴落魄邋遢,两道极浓极粗的黑眉几乎连城一条线把脑门和脸蛋生生隔开,眼睛嘴巴倒还正常,鼻子硕大又高得像个马鞍。身上还披着张毛发油腻结块的兽皮,一个硕大的野猪头颅顶在他头上,证明了那皮子的旧主是头不走运的野猪。金凤凰见他尊容,手一松,“好像真死了……旺财!旺财你看看,他是不是被自己吓死的?”孙茂才走上来拉回妻子,“不闹了凤凰。”殷穆屏当然看出来这人活得好好的,王漫青一怒之下但也不可能下杀手,这疯子多半是装模作样。他正想着怎么善后,忽地,刘小杉从葛红娇身边猛窜出来,失声大叫,“哥——”
众人都懵了。第一,刘小杉正儿八经的辽东人士,怎么可能有个扬州的哥哥。第二,刘小杉娃娃脸樱桃嘴,和这个脸上纵横崎岖的老男人没半点相似之处。可是刘小杉不顾脏臭,一把搂住那人身上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野猪皮左摇右晃,“哥,哥真的是你吗?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杉啊!我是小杉啊!”疯子缓缓抬起大脑袋,嘴里叽里咕噜,“小山?呃……小山上还有树……树上有野猪,野猪……野猪!”他忽地大声嚷出野猪二字,连滚带爬地站起身,“野猪,野猪……野猪在钱塘江里,钱塘江里洗澡……臭不要脸赤身裸体,看!”他往前奔了几步,手抓住自己身上的野猪皮大声叫道,“衣服都扔给我了!野猪!野猪在万里芦花,呃,万里棉花万里菊花,呃……菊花……野猪在菊花里……呃,野猪在钱塘江里,呃,洗菊花……”他疯疯癫癫一瘸一拐地走了,刘小杉拔足追去,她跟着葛红娇习过些拳脚,腿脚却不快,包小涵一把拉住她,“认错人了吧你,你哥不早死了吗?”刘小杉使劲挣着包小涵的手,“绝对是我哥,绝对是!我认错不了!我以前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来了扬州……”
“我哥比我大十一岁,我十六,他现在应该二十七了……我哥从小就待我特别好,我爹娘去得早,哥哥把握拉扯大的。我六岁那年辽东征兵去打朝鲜,我哥不想去,逃了,怕连坐就带着我一起跑了,我们往深山里躲,挖人参,采蘑菇……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了,后来……后来我们在山里藏了两年,咱们在朝鲜战败了风头差不多过了,可是我们遇到了一头大野猪,我们都不会武艺斗不过,我哥的腿被野猪咬断了流了好多血,他还拼命往深山里跑,我现在还记得他朝我喊,‘妹妹快上树!树上安全!’我当时都吓傻了,哪里有力气上树,哥哥拼命地跑,血在地上拖了好长好长一道……野猪再没回来,哥哥……哥哥也没回来……”刘小杉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趴在葛红娇膝盖上喘不上气,“可,可我,我,没,没想到……”葛红娇拍着她后背,“小杉不哭,不哭,喘口气,大喘口气!”“没想到,没想到我哥哥还活着,他错不了就是我哥,他的眉毛,鼻子,还有腿……还有野猪……”刘小杉把头埋在葛红娇怀里,眼泪打湿了葛红娇一大片衣衫。周围人沉默着,刚刚还被刘小杉哥哥的疯言疯语闹的哭笑不得,现在却个个心情沉重,没想到古灵精怪的刘小杉还有这么段悲惨的回忆。“老板娘……你说我哥怎么疯了,疯成那样……连我都不认识了……”刘小杉还在哭。姜亦抒拉过殷穆屏耳语几句,两人径直走到室内。“殷兄,刘小杉的哥哥没疯,他是装的。”姜亦抒笃定地说。“啊?”殷穆屏虽觉得此事蹊跷,但姜亦抒上来就说刘小杉哥哥装疯,也不由一愣,“何以见得?”“疯子眼神迷离涣散,是最基本的特征。那人一直不肯抬头,见了刘小杉那一刹,眼神一下子闪过光彩,虽然立刻加以掩饰,但还是能看出来。”姜亦抒通医理,装疯把戏自然瞒不过他,“他满口什么野猪,说明他想伪装受刺激过甚而疯,但他还说……”“他说了什么钱塘江,还有各种花,什么芦花……”殷穆屏回忆那人口齿不清的疯言疯语,“老姜,照你一说,他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岂不是在暗示我们什么?”姜亦抒点头,“你多派暗哨人手盯紧他,顺便联络浙江杭州一带暗哨,看看钱塘江附近有何异动。”这些正是殷穆屏心下所想,他一拍掌,点头称好。
此时,已是崇延八年的七月,正是芦花飞飘的季节。
夜幕时分,赫洛苏亚见殷穆屏坐在院子里望天,萤火若隐若现地飘闪而过,四下里虫鸣窸窣,衬得夏夜更静。轻声走上前问道,“不睡?”“不困。”两人对话惜墨如金,很明显殷穆屏又满腹心事,他望着对面一个小窗子,里面亮着灯火。“还是为谢无双的事吧。”赫洛苏亚坐下来。“是啊……我真不想相信是他……”“你当初怎么怀疑到他的?”“武功。”殷穆屏叹了口气道,“虽然他遮掩得近乎完美,但既然教授武艺,难免对招,终究能露出他是高手的破绽来。一个人武艺高强不算厉害,武艺高强却能将招式伪装作初涉江湖之人,才真是高手。谢无双啊……真是浪费了一身天赋。另外,姐姐,记不记得那天……呃,宋星展……”“我知道。”赫洛苏亚觉得那天的事很是难堪,不让殷穆屏提及。“那天那谁发了三枚飞镖,想他何等神力,落地两枚尽数插入泥土数寸几乎没柄,打在谢无双肩膀上的那枚却只是伤了他皮肉,当时我就见疑,若不是内力深厚暗运功护体,怎么可能不伤骨殖……”“所以,后来你让古笑誉暗中去护着吕大人,让我和姜亦抒想办法把他的手下制住,你半路返回……”“都是姜亦抒出的主意,我没那脑子。”殷穆屏苦笑着拍了拍自己脑袋,“我差点都没斗得过我那徒儿……”他趁夜幕掩护,按了按自己的肩膀,被谢无双击伤之处,肌肉撕裂严重,经常火辣辣地疼痛。
“差不多三年前,在江西,夜晚和这里差不多啊……”殷穆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拎着青锋朝赫洛苏亚点点头,“去睡吧姐姐,这几日过了,怕是又要动身了。”赫洛苏亚也点点头。三年前,江西,夜晚……一片一片的回忆飘飞起来,像千万莹白如絮的芦花,在月光下,淡淡的透明……
“无双大哥……你为什么……为什么帮着那群坏人。”灯火不灭的小屋里,这几日郑毓霖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小粉团蹲在她怀里咕咕鸣叫,她也不理会。她看着躺在床上闭目一语不发的谢无双,一遍遍问他这个到现在也没有答案的问题。谢无双就那么平躺着,闭着眼睛,那天他被殷穆屏一掌击伤又自尽不成,殷穆屏也没杀他,只把他撇在偏房养伤,更没来逼问他什么。只有郑毓霖一天三遍不厌其烦来给他送饭换衣,若无真情,何以至此。她知道谢无双是内鬼,知道谢无双拜师不怀好意,知道谢无双对他义父其实也无半分恩情,可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个陪她唱歌谣,帮她折花插发,和她谈心玩闹如青梅竹马的无双大哥,对自己也是虚情假意……谢无双似乎认为闭上眼睛就可以避开世事纷繁,可以不过问身边短长,沉浸在黑暗里……这样掩耳盗铃的逃避,他一直在坚持。饭盒里的饭菜结了白腻的油花,板结成坨发出微酸的恼人味道,郑毓霖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公主,亲自下厨给谢无双做的饭菜,他一口也没吃过。
“折磨自己也就罢了,琳琳有什么过错,要她和你一起难受?”竹竿编结的门板嚯啦一声推开,夏夜风带着微热和泥土的湿腥涌入小屋,殷穆屏大步朝谢无双床榻走过来,“谢无双,睁开你的眼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一个习武之人,难道遇事不懂得迎难而上,只会做这样的缩头乌龟吗?”郑毓霖抬起揉得红肿的眼睛,“殷哨头……”殷穆屏站在谢无双床前指着郑毓霖厉声道,
“如果用自己的过失惩罚爱自己的人,谢无双,你还算个男人吗?!”
谢无双仍旧躺着,但是郑毓霖看见了,一滴清泪,从谢无双紧闭的眼尖,悄然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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