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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四族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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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那个破屋几个人进城时并非没看见,这番细看才发现居然是个道观。只是它破败得厉害,连正门口那个“无忧观”的牌匾都歪斜了,蛛网密布杂草丛生,还有这古怪的名字,听着倒像个小酒馆的招牌。
“哎哎哎,你个牛鼻子老道,出来出来!”女班主大大咧咧地冲着道观里嚷嚷。骡车颠簸得厉害,殷穆屏被震得胸口旧伤翻来覆去地作痛,偏偏对面那个叫刘小杉的女孩鼓着圆嘟嘟的腮帮子,瞪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和他谈古论今,“叔叔你知不知道咱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叔叔你觉得天赐给咱们的东西是不是都差不多……叔叔你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你为什么把右脸挡起来……叔叔你为什么不说话……”殷穆屏咬着牙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不想说……”平日里无聊起来,面对嗜好打瞌睡的赫洛苏亚,满脸苦大仇深的林应和惜字如金的姜亦抒,殷穆屏无疑算个话唠,这个刘小杉……不仅话多,脑子里怪想法也不少。
“来啦来啦,这大清早的也不让咱歇歇!”破道观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出来一人,头戴青黑纯阳巾,一身灰扑扑的道袍,手里甩着支脱了不少毛的木柄拂尘。他一出来就朝女班主嚷嚷,“我说你个大嘎子,不带着你手底下那四个丫头走街串巷,唱那些什么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又跑我这干啥?”“呸!”女班主嬉笑怒骂鲜活灵动,脸上笑意丝毫不减,“没我们几个唱戏赚银钱,你迟早地断了食粮把你这无忧观的门牌摘下来啃了吃!还有,茂才明明是个小子,看看清楚!”女班主摸了摸小花旦的脑袋冲着老道说。殷穆屏细看那道士模样的人,见他身材清癯,约莫五十挂边,头发胡须花白一片,两道浓眉却是漆黑,不过此人眉毛生得如同一个八字的两撇,看着感觉滑稽又窘迫。两只小眼睛眯缝着,几乎看不见里面还有瞳孔眼白。道士捻着嘴唇上的胡须摇摇摆摆走出院子,他抬头朝殷穆屏他们瞅了瞅,又瞅了瞅女班主,重重地点了几下脑袋,巴掌一拍,“这是咋了?葛红娇,领了群寻仇的来见我?”
“寻仇?”这老道的话也不假,一行人来北平不就是试图侦破谜团,来日杀宋星展报仇雪恨的么?“道长何以见得?”殷穆屏问。老道哎呀一声,“这不明白?”他随手抄起拂尘在地上比划,奇怪的事那柔软的马尾点地竟硬如木石,老道不动声色将内力注入,足见此人也是功力非凡。只见他在地上划拉出个“九”字,“你一行,算上大嘎子她们五人一共九个不错吧。九,人……”他加上一个单人旁,赫然便是个“仇”字,“这不了了?!”
见几个人脸上古怪神色,老道抚髯微微一笑,八字眉蹙得平展了些,“鄙人姓张,道号不验。胡言乱语,没甚灵验。”说完他又抬头问林应,“这位姑娘贵姓?”林应眨了眨眼睛,实话实说,“免贵姓林。”
“唔……林……二木成双成对,好啊……只是现在姑娘孤身一人在此,有一木怕是已然入了墓室坟茔吧。”张不验在地上接着划拉出两个木分得很开的“林”字,“不仅这个木天人两隔,他的孩子也因此事而去吧……姑娘当真是唉。”他摇头晃脑把左边的木下加了个“子”字。林应见了李肃宁的姓氏,咬紧嘴唇倒吸一口冷气。“父子离世,入了墓室……唔……墓室,当有室字头上压啊。”张不验又写下一个木字,上头缓缓添了个宝盖头,一点,一短竖,横折……宋!宋星展的宋……“此人所为,不错吧。”张不验收起拂尘,脚下轻描淡写一拂,沙土上的字迹顿时无影无踪。见几人满面惊愕不发一言,张不验又是微微一笑,甩着拂尘道,“胡言乱语,没甚灵验也……”
“道长高明字字应验。还望名言,从何处获悉我等经历。”殷穆屏比起对打卦猜谜的把戏的兴趣,他更关心这个张不验获知情报的途径。他又回身向那个叫葛红娇的女班主,“葛大姐心里必然也有分晓,还望指教。”
张不验没说话,葛红娇开了口。她坐在骡车的车辕上,拍着车上刘小杉的肩膀,她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殷穆屏此时分明从中读出了无奈和沧桑。
“你就是暗哨哨头殷穆屏吧。说实话,这牛鼻子老道的门路我不清楚,但我这戏班子确实访到了你们在蓬莱的事,也知道你们要来北平详查。”“所以你们编了这折子戏在那城郊附近的客栈到处传唱?”“不错,看来咱们都是聪明人。我是姓葛,艺名大嘎子。”葛红娇的话一半像恭维一半像自吹,她的手摩擦着指上的大扳指,“殷哨头,那车兵器是关键,可也未必全是。你可曾想到范阳王处?”“不错,殷某怀疑的就是他。”“我在这北平城漂泊唱戏有些年份,范阳王图谋不轨的证据,我这江湖游方之人也是手里一把一把。”葛红娇点点头,“那车从扬州运来的行踪诡异的兵甲,确实运进了他范阳王的一处行宫,在围猎的林苑中。此类僭越物资,还有好多。”
“您既然知道,何不……”林应的话说了一把就被葛红娇微笑着打断,“你是林应对吧。范阳王的举动官府岂能不知,官场阴险,猫腻儿多多呐。范阳王家有四大势力,知道不?”“请指教。”“坐下说坐下说,来来来,请。”张不验愣是把九个人邀进了他那无忧观中。
殷穆屏坐在把摇摇晃晃的破椅上,听葛红娇所谓的四个势力,“四家分别四姓,魏董刘黄。魏家来头最大,当朝的魏阁老便是一人,他的弟弟是河北道布政使,两人一在朝堂一在地方,范阳王的异动若想用奏折上递,万万绕不过他们两个。”内阁当今的首辅魏俞轼,河北布政使魏俞通。魏俞轼圆滑精明,魏俞通阴险歹毒,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和范阳王的瓜葛殷穆屏倒是有耳闻,他点点头。这时一边的凤凰嚷嚷起来,“别他妈提魏俞通那个混蛋,操他妈的!”茂才赶紧拉住她。葛红娇无奈一笑,“魏俞通看上了咱家金凤凰,屡屡骚扰,凤凰刚烈性格,把他恨透了。”“孙旺财,那再多管闲事,老娘扯了你的耳朵。”金凤凰对孙茂才的阻拦很有意见,揪着他那对厚实的大耳朵不依不饶,还叫了给他的起的孙旺财绰号。
“董家吗,和魏家是世交,关系紧密。他们和你们就仇大了。”葛红娇的话说到这里殷穆屏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插嘴,“葛大姐,董家可有个姑娘叫董婉宜?”“哟,你们知道得不少。不错。”葛红娇点头,“董婉宜有个哥哥董昊,京军里一个粮秣官,倒不成气候。她的夫君……”林应狠狠一掌把面前的八仙桌击得轰然坍塌,“宋星展!”她说得咬牙切齿,全不顾张不验心疼地嘴里嘶嘶呵呵,“哎哟,咱这最后一个站得住的桌子哇……”“魏董两家世交,宋星展既娶了董婉宜,也少不得魏家的照拂。想来当初宋星展平步青云,一介千户竟成封疆大吏,多半是魏俞轼在内阁的主意。难怪……大姨给我的信里也说那委任出自内阁,对上了……”殷穆屏掐着手背喃喃自语,他下意识侧脸看了看赫洛苏亚的表情,赫洛苏亚神色平静。殷穆屏翘起嘴角冷冷一笑,“说到底,宋星展竟真是靠女人的裙带在官场如鱼得水,亏他七尺男儿仪表堂堂,还满嘴礼义廉耻天下大义呢!”“董家就在北平居住。哎,那董婉宜我还见过,那时候还是天真烂漫黄花闺女呐。”葛红娇说。
“刘家你们更熟了。在西北金连镇金爷那里,是不是平了个什么血镐门?”葛红娇接着说。“刘凛?”殷穆屏一愣,“此人在西北掌管那地下勾当,如何与范阳王熟悉?”但如此一说,董家所谓给刘凛“杀殷穆屏”的信也就通了——说白了宋星展算是依附了董家,既然都给范阳王卖命,那自然在江湖上勾连也得心应手。葛红娇不作答,说,“刘凛已死,群龙无首。刘家名存实亡,目前刘家威胁倒几乎不存。还有黄家,在扬州……”“扬州?扬州第一富商黄复桢,难不成……?”殷穆屏想起了前天扬州暗哨发给他的邸报。
葛红娇点头,“黄复桢此人兼营丝绸食盐,富可敌国,从江南运送给范阳王的物资,大多由他提供。”“紫巅经……扬州富商奔倭国收购那紫巅经,相必是那黄复桢所为……自称姓鲁却是为何?”殷穆屏自言自语,冷不防金凤凰高声一句,“殷叔叔我晓得!黄复桢有个最爱的小妾姓鲁,她特别凶!特别讨厌!我们当初去京里扬州会馆唱戏,他——”她指了指一边的孙茂才,“他唱错了句词儿,就被那个女人一杯子飞过来把头打破了!”金凤凰语气愤愤。戏子出身果然耳聪目明,殷穆屏小声一句,也给她听得清清楚楚。“凤凰,别插话。”葛红娇看了眼金凤凰的小矮个,回头又道,“殷哨头刚刚可是提到了紫巅经?”“你晓得?”“经文中关乎武功秘籍,江湖人梦寐以求倒不奇怪。黄复桢虽是商户,但若是说他帮着范阳王收购秘籍,也说得通吗!”张不验甩着拂尘漫不经心道,“哎呀,就是不知道哇……造反打仗那是千军万马厮杀,一个半个高手顶不了什么啊。难不成那范阳王老儿要他以后的叛军个个都修习那什么经?”“牛鼻子说的不错。”葛红娇接话,“据说范阳王也是武功高手不可小觑,不然……”说着葛红娇攥起拳头,笑眯眯的脸上猛地浮出一层杀机,她指上亮闪闪的扳指也跟着泛起一层幽冷的寒光——
一杯淡香悠长的密云龙茗茶被那人捏在三指间,薄如卵膜的瓷杯上映出他手上祖母绿戒指的荧光。那人按住颌下三绺长髯,优雅啜饮一口,回头微笑向身边人道,“寒儿不一同观看?”
身边人戴着镶缀着繁复七宝的黑色幂离,把脸严丝合缝地密封在层层叠叠的黑纱中,唯有镶着纱质浮花的袍袖袖口,露出一只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来。那人吐出一句清冷孤傲的女声,
“不必。见了人多,我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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