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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诅咒巫
9
“程程啊,哟……长这么大啦。”矮胖的干娘凑上前打量着赫洛苏亚,“真是大姑娘啦……想当初,唉……”她抻起一块衣袖擦眼角,赫洛苏亚想到了她当年卖掉自己时,也在这么夸张造作地擦眼泪。干娘没看见赫洛苏亚眼中浮现的仇恨与敌意,比起刘三福,这个用甜言蜜语哄了自己那些年,又把自己推进了刘三福家火坑的这个女人,赫洛苏亚更加仇恨。
没等赫洛苏亚开口,也没等殷穆屏上前,甚至趴在地上的刘三福还没攒足力气爬回自己的家,干娘忽地就停了抹眼睛的手,她油汪汪的脸上浮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程程,这一年多你在西北边界上晃悠,查那些陈年往事……哎哟程程,你真是……”她用手指尖戳自己的脑门,“你糊涂哇!”
“我……干娘……我不叫程程。”赫洛苏亚开口就□□娘打断,“知道知道,我的好姑娘,干娘咋不知道你真名叫赫洛苏亚。这名字,还是你娘给你取的哇。”干娘摇着头,“孩儿啊,今天实话娘都和你讲了吧。你啊,糊里糊涂在这里查什么诅咒女的名堂,干娘要是想让你知道这些破事,干什么还要等到现在哇!”
“我……”赫洛苏亚惊愕地呆立在原地,任长发凌乱地扑散在她脸上。四周那样的静,风声都淡了。
“程程,知道我为什么不叫你那胡人名字吗?”干娘开了口,“你娘,唉,说来话长,你娘就是二十四年前被施了火刑的阿素格啊……程程,你也知道,喀什客的阿素格历来都是女子,并要守一辈子的童贞,不得婚嫁。一旦失了身,就是受了诅咒的妖鬼,不得再有侍奉神明的资格……程程啊,你娘有了你之后,知道自己必死,就瞒着部族,十个多月,总算是让孩子平安落地了,那就是你啊,孩子。别看干娘这老皮老脸的模样不中看,俺当初也是你亲娘手底下的人啊……”三个人立在原地,干娘的声音在赫洛苏亚脑海里嗡嗡回响,天惨白,地惨白,远处迷迷糊糊,近处一片混乱……
“生了孩子消息就瞒不住啦,那帮长老逼你娘上了火刑架子,俺和几个人,也都是你娘当初信得过的,在这草原靠汉人地界的地方给你寻了个家,你长大的那个家里啊,也都是你干爹干妈……程程你想想,他们,哪一个有你这金发,绿眼睛……你这相貌和你娘……唉……”真有眼泪从干娘眼里淌出来了,她却没再擦拭,“真是,看见现在的你啊,真就想起当年的阿素格了……”
“草原遭了灾那几年,俺也寻思带你往北边走,可是不敢啊……喀什客的巫部那些长老都在北疆,你这个诅咒女啊,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没辙了也不能看着咱主子的血脉就那么饿死,俺正好那些年装成个人贩在胡汉两边游走,就寻思把你卖到汉地算了,里喀什客远,安全……”“大娘,您当初为何一定要卖她?”殷穆屏上前,他很恭敬称呼这个女人为大娘。干娘看了眼殷穆屏,唉了声,“后生,那些长老为什么追着程程不放……狗屁诅咒啊,阿素格修炼的神力能传给下一代,程程天生就是比他们强出百倍的巫啊,他们这是私心怕程程长大了抢阿素格的位置,干脆就想借诅咒之名除了。我把她卖了做童养媳,是苦了这孩子了,可是那样程程注定就没了当阿素格的资格,他们日后就是知晓了她的下落,也能手下留情啊。”难怪赫洛苏亚的血能镇干尸妖邪,她的声韵能和修炼之人若合一契……殷穆屏张了张嘴,瞬间明白了。
“你娘送俺们走之前说,‘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我就能闭眼啦’,你娘不想让你记那些个仇,报那些个怨……你娘真是厚道人……程程,这一年俺听说你回来了,还打听这些事,你傻孩子,万一传到了那帮巫部长老耳朵里,你还有命吗!娘给你起个糙名字,不让你用那个赫洛苏亚,他们知道你亲娘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哇……孩儿,听说你这段时间在咱西北老大金连镇那边,这事一旦弄到喀什客部族里,都能连累到他啊。金连镇是树大根深,可是也架不住喀什客和他翻脸吧……”干娘还在说着,赫洛苏亚身子猛烈地向后仄歪了一下,“姐姐!”殷穆屏一把扶住她,“你没事吧?”
“没……”赫洛苏亚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孩子,娘知道你受不了,这些事娘都不想告诉你,可再不说眼瞅着你就要出祸事了……罢了,今天这一番都说完吧。”她从贴身的亵衣上撕扯下一块白布,掏出里面用绸子包裹的一卷东西,“拿着,程程,你娘怀你那些时日,把她毕生的那些东西都抄写在这上了,能有心学学就学学吧……知道干娘当初为啥一定教你识胡人的字了吧……你娘说的也是,学了就当是承袭了长辈的东西,别想着报复……那样活着,真累心……”干娘转头看着殷穆屏,她脸上暧昧的表情看得殷穆屏发毛,此时她的神色有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三分像个鸨母,三分像个媒婆,三分像个马泊六,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她点点头,“后生,程程跟着你,俺这当干娘的也放心,看你那拳脚架势,程程不能被人欺负了。她娘要是看了这好姑爷,也能放心啦。”“大娘不是……我,啊……”殷穆屏后退几步,“我我当赫洛苏亚就是姐姐,我……”他一个劲摇头,脸上的表却不那么自然。干娘脸上的肥肉挤得一圈一圈,她笑得别有深意,“小伙子嘴巴硬……罢罢罢,程程,俺这些话你听着吧,西北……”她摇摇头,“别再来啦,这一年光景,太危险了。能有别的去处,还是走吧……”赫洛苏亚看着这个女人摇晃着转身,说走就走,身子迅速消失在惨白的阳光里。风吹着,她坐在地上,指甲攥着两把干裂的沙土……那卷东西放在她的膝盖上,绸子被风掀起一个角儿……
良久,殷穆屏走过来,他伸出一只手,“姐姐,走吧。”骆驼不明人言,依旧努着焦黄的门牙咀嚼着,迎着风响亮地打了几个鼻响。
“殷穆屏……”“哎?”“没事……我,你,你不骑会儿骆驼?走了那么久不累吗……”摇头,“姐姐你歇着吧……”“我……今天谢谢你了……”“没啥,那样的小人踢几脚算便宜他了……”“你哪来那么大火?你怎么了,殷穆屏你生我气了?”“说什么……没事真的,姐姐。”驼铃清脆地响起,雍河的界碑渐渐变成了一个点……
殷穆屏闭上眼睛,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他今天那几脚哪里是在踢那个腌臜小人刘三福,他脑海里真正的负心汉形象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宋星展!一边是哄着赫洛苏亚的甜言蜜语,一边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姐姐,他当真对你有情,何必在洛阳着一个妓女和你联系?何必以击杀我的名义对你出言不逊?何必在江西你三番五次登门置之不理?殷穆屏吐了口气,他不清楚心中的愤愤究竟是怎样一个原由……这些犯得着我一个外人说道吗,姐姐,我说了你领我的情吗?不买好的事我却搁在心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我闲的?我……那个干娘的话又浮现出来,我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自己都不如一个外人清楚?还是,我根本没有外人那么坦诚……
我想说,这些话我非常想对姐姐说,可是我回头,看见骆驼背上的那个女人,面目安详端庄,逆光里眉眼不清但依旧像个单纯善良的女神……就像她被描述出来的那个母亲一般,心性单纯无争,对伤害,那样宽仁地包容……姐姐,尘世纷繁,你这样善良的心性固然不失为至善,但会受多少的伤啊……我张口想说,可是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
“殷穆屏?殷穆屏!”“啊?”“你怎么了?”赫洛苏亚一闪身滑下骆驼背,她一把握住殷穆屏又立即松开了手,“你按着胸口好几次了,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没有,可能……没什么,真的。”殷穆屏松开按揉左胸口的手,顿了顿说,“可能,旧伤复发了吧……”“不要紧吗?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直就没好?”“别操心了,我说,真没事。你上去。”赫洛苏亚骑上骆驼,殷穆屏牵着缰绳,望着白惨惨的天空,良久,“西北啊……咱们真得走啦。”
“那,我们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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