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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故里行
8
“姐姐,吃东西吧。”殷穆屏把一块肉干递给赫洛苏亚。赫洛苏亚在骆驼上坐着感觉还是别扭,她俯下身接过肉,“你也吃啊……”肉干真咸,几乎能把舌头给卤成咸口条,赫洛苏亚用门牙小口小口地啃着。殷穆屏摇头,他用手背抹了下嘴唇,虎口上又是丝丝缕缕的血丝,“嘴干,上火,一吃东西就疼。”他把右边的头发放下一绺挡住半张脸。他眉弓到鼻翼留了一条暗红的疤痕,那只貂王眼紫红如血,而且几乎没有眼白看着吓人,殷穆屏干脆就用头发挡着,反正透过头发丝缕,也能看见东西。
八个人从地下出来,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金连镇那边就马不停蹄地收拾起来血镐门余下的人马了,刘凛死了,群龙无首,金连镇几乎都没怎么动手就解决了个差不多。他现在有点麻烦的反倒是商队,商队里管账的是个白胖的中年人,整天眯着一对小眼睛晃来晃去,模样倒是挺精明,可是对付金连镇的鬼心思也不少,金连镇压根就不敢信这个叫佟文锦的胖子,很多事还得他亲自打理。殷穆屏带着赫洛苏亚沿着边地到处寻访,调查诅咒女的事。至于刘凛和宋星展他们是不是有瓜葛,殷穆屏心里大约有个数——宋星展的夫人正好也姓董,和刘凛勾连的事保不齐就和宋星展的夫人董婉宜有关系,照这么说要他殷穆屏脑袋的话儿来着宋星展他们,殷穆屏也不觉得奇怪。至于他们布下的坎子阵仗如此雷同,万变不离其宗肯定也有个渊源。现在最蹊跷的是什么诅咒女,和金连镇做生意的喀什客商人对这个东西闪烁其词支支吾吾,殷穆屏干脆带着他姐姐自己去找。
“竹仙告诉我说,‘回家去’,什么意思?”赫洛苏亚在骆驼背上就这烧饼吃咸肉干,“难道真是要我回雍河?”“不然呢?”殷穆屏牵着骆驼,迎风往肚里灌酒,“你还能回喀什客去找?”雍河的界碑就在眼前了。赫洛苏亚想起了崇延五年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选择,六月的深夜她从这里只身一人追逐着宋星展离去,现在,他们在塞北已经停留一年多了,时间飞快,已是崇延七年的四月了。快两年了……整整一年,宋星展没有任何消息……想到这里,赫洛苏亚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她心里,还念念不忘这个人啊……
村子里还是老模样,崇延六年雨水还算丰沛,可是干旱的塞北还是干旱,进入崇延七年看着也差不多。雍河镇一如既往的干渴苍白,就像她手里的肉干,没有水分,没有生气,死气沉沉的沉淀像肉干里盐一样,连绵不绝。赫洛苏亚听见了一个女人扯着嗓子的大骂,“□□娘的刘三福啊——你个丧天良的狗东西……”
殷穆屏也知道赫洛苏亚的前夫叫这个名字,他回头看赫洛苏亚撇撇嘴巴,赫洛苏亚无奈地朝他笑了一下。她依稀认出来那声音是隔壁的吴婶子,走近看果然是那个肥胖厚唇,喜欢叉腰骂街的老娘们。“刘三福那个黑驴日出来的鳖羔子……”这话听着都别扭,骂人把物种都搞错了。吴婶子骂得起劲,对着却是她自家的屋子。赫洛苏亚看见隔壁原来那个“家”,平日扫街的竹扫帚现在就剩了根光秃秃的杆子倚在破破烂烂的砖墙上,屋顶的瓦菲长得有人膝盖高了,院子里原来侍弄的两陇菜现在早不见踪影,鸡窝的木桩上坑坑洼洼像被拿斧子劈过,剩下不几根估计还没被刘三福砍了当柴烧。赫洛苏亚看着自己当年拾掇得还有个模样的屋子搞成这样,苦笑一下,把头顶镶着长纱的斗笠戴好,放下纱帘挡住了脸。听那样子诅咒女像在被什么人追杀,殷穆屏特地给赫洛苏亚弄了那么个东西。
“你他妈在家媳妇看不住跑了,倒来找俺家的闺女……刘三福你个……”吴婶子跳脚大骂引来了不少看客,赫洛苏亚大多认得,无非就是那些闲来无聊的大妈婶子,在吴婶子身后闲言碎语地唧唧歪歪。有人看到了殷穆屏和他牵的骆驼,瞅了瞅,也就当外乡赶路的人来一起看热闹一般,不多理会,更没人认出来赫洛苏亚。
“咋回事……姐姐你知道吗?”殷穆屏小声问赫洛苏亚,赫洛苏亚下了骆驼,仍带着斗笠小声告诉殷穆屏。大概就是赫洛苏亚还和刘三福住一起的时候,刘三福放着家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整天打骂,倒经常跑出去和吴婶子那个小鼻子小眼的丑闺女私通,那闺女三十多了还是姑娘,自然腰馋得紧,也不管刘三福什么货色就好上了。赫洛苏亚——当时还叫刘氏——自然不管那些,吴婶子那时候也没怎么察觉。这如今刘三福没了女人估计胆子也大了,大白天溜进人家屋里正好叫吴婶子撞见了……吴婶子的大门被锁了,里面俩“有情人”在覆雨翻云,外边吴婶子破口大骂,殷穆屏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这下好了,金龟婿没钓上,勾了个鳖姑爷!”殷穆屏走上前说,吴婶子一听回头就嚷,“你小子谁也他妈……”话说了一半,嘴角还挂着两团白唾沫的吴婶子停住了,他看着殷穆屏身上整齐的蓝黑罩袍,月白短衣,还有他的靴子,酒葫芦,当然还有他腰里的青锋剑。吴婶子吞了声不言语,带家什的总不好惹。殷穆屏上前,“刘三福在里面?”他掌心发力,一个箭步上前对着门板挥掌而下。咔嚓一声木茬飞溅,门板生生被他一掌砸出了个窟窿。殷穆屏折身反手又是一掌劈落,门板应声落地扬起一片黄尘。殷穆屏对着巴掌吹了口气,翘起嘴角冷笑,周围那些娘们惊得话都没了,吴婶子立在原地像个泥塑,嘴角的泡沫还粘着摇摇欲坠。“大婶,门板的账你记在刘三福头上。”说完殷穆屏回头看着赫洛苏亚,“姐姐,这事你要不要出面拾掇拾掇?”
赫洛苏亚一步,一步迈开,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她穿着粉红的绒面长袍,刺绣着深红的纹饰。她轻轻撩开面前白色纱布的一角,金黄璀璨的睫毛反射了阳光的一点闪亮。她在那些女人看天仙一般的目光里,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她发现自己站直身子比这些女人高出半个多脑袋。她的双手拨开面前的纱帘,暗绿深邃的眼睛随着头颅扬起缓缓睁大,像成色绝佳的岫玉般光华潋滟。斗笠从她的头顶滑落,白纱下披散的金发闪现,像翻滚的麦浪,成熟而绚烂。赫洛苏亚站在了门口,她踏过破碎的门板。斗笠落地。她听见背后嘁嘁喳喳的议论和吴婶子的惊叫,“哎你不是……”赫洛苏亚轻轻笑了,六年多的苦和怨,她正一点一点地吐出。是啊,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什么三福屋里的,不是什么刘氏。
我就是我,我叫赫洛苏亚!
刘三福拖拉着鞋子,他的腰带还挂在脖子上就搂着那个女的出来了。他也是欺负吴婶子孀居没什么本事跟他动手,抻着他那短脖子大呼小叫的,“吴老婆子你这是干啥,俺俩你情我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连自家门都不放……”他看见了赫洛苏亚,看见赫洛苏亚离开她之后变得红润丰满的脸颊,看着她昂起漂亮的鹅蛋脸俯视自己衣冠不整的猥琐模样。他脖子上的腰带滑落,背后那个小母狗一样的女人袒露着干瘪的胸膛,刘三福松开抓着她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赫洛苏亚。
“程,程程?”
赫洛苏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仍旧只到她胸口的矮矬子,她感觉风刮得紧,那些曾经被刘三福深恶痛疾的金黄长发随风而起,刘三福吞咽着唾沫,吴婶子的女儿穿着个单薄肮脏的红肚兜,在早春的风里哆哆嗦嗦。四周安静得很,骆驼喷鼻响的动静都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婊子!你妈了个×还有脸回来?”刘三福忽的扯起粗短的脖子,像个蹩脚母鸡模仿打鸣一般从喉咙里扯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尖叫,他拎起那腰带对着赫洛苏亚劈头抽打过去,在他眼里,面前这个已经敢于在他面前昂首挺胸的女人仍旧是他手里那块任他错圆捏扁的软面团。赫洛苏亚脸上仍然不悲不喜,她伸手,在腰带离她脑袋两掌宽的位置一把攥住了它。没有以往那样的尖叫,哀嚎,没有躲避和逃窜。你敢打,就来?赫洛苏亚在西北这一年多,明白在江湖上飘荡没有几下子靠别人吃饭日子很难过的,她已经走上这条路了,现在似乎没得回头了。
选择了,就不要多想反悔。与其哀怨抉择是否谬误,倒不如尽力让自己在现如今活得更好。风擦着赫洛苏亚的脸庞过去,头发飞扬,赫洛苏亚的绿瞳孔里投射出了刘三福诧异的表情。赫洛苏亚想到了这一年时间她跟着那三个人学习的一些招式,她想起了殷穆屏给她扎的那个练习的靶子草人……赫洛苏亚飞起一脚,她大口喘着气,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捂着肚子嗷地一声惨叫。她听见了背后一个声音。
“嘴巴不会讲话就缝上最好。矬子,她不是什么刘氏了。”殷穆屏钉了铁掌的高腰靴子底踏在了刘三福肩膀上,赫洛苏亚一脚没什么大力度,可足够把猝不及防的刘三福踢倒了。练家子殷穆屏更是她不能比拟的。一声惨叫,数声惊呼,刘三福肥胖的身子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那破烂的门板上。腥热的血从他鼻口里蜿蜒而下,小女人抱着肩膀蹲在他身边连续不断地尖叫。殷穆屏的腿停在半空中,他单腿站定稳如泰山,他的声音随风响起,
“这一脚,还你对我姐姐六年的虐待。”
又一脚,刘三福感觉自己的舌头和牙齿撞击发出黏腻腻的钝响,更多的血从他嘴巴里喷涌而出。“还你有眼无珠口出狂言!”又一脚,刘三福号叫着,脑袋碰在了吴婶子家门口的砖块上,黑红的血从他脑门上滑落,小女人的叫声像出了人命。刚才还骂人叫的山响的吴婶子吓得扭着胖屁股冲过来抱住殷穆屏胳膊连声叫唤,“大兄弟大兄弟……有话好说啊,你看你咋上来就动手你说这出了人命算谁的啊……”殷穆屏看都没看发力扬臂,那个女人哀嚎着滚到一边了。
赫洛苏亚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血流满面的刘三福蜷缩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惨叫,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围观的女人们悄没声地溜了,殷穆屏咬着嘴唇,他感觉腥甜的血味从嘴唇渗入口腔。“姐姐?”殷穆屏回头看着赫洛苏亚扬了扬手里的剑。赫洛苏亚深深地吸了口气,风吹得她长发飞舞,惨白的阳光下赫洛苏亚像个半透明的瓷塑。她摇了摇头。
“程程,程程……程程你高抬贵手吧……”刘三福断断续续的呻吟从他血糊糊的嘴巴里窜出来,“程程……姑奶奶……饶了俺吧……”赫洛苏亚一声不吭地回头,却一下子和一个还没走的女人撞在了一起。
“程程?认不认得俺了?”女人油光光圆鼓鼓的脸庞在阳光下像个油光水滑的琉璃球子,晃得赫洛苏亚一阵惊愕。
“干娘……?”
风依旧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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