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凌晨1点，哈里森博士和陈琛划着小艇向着开放性水域游弋而去，他们的样子像是祈望去深海看日出的竭诚游客，兴奋而惶惶然，很怕错过了最有利的时机一般，那样将目光投向很远的很远的，海面低伏如沉睡的青皮怪兽的，平整如一块纹理复杂的大理石的海的深处。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海的女儿》

　　“托尼，你认为锦鳞已经到了么？”说话的是一个清癯的男子，他的声音微哑，甫一吐出，就迅速溶解在海风中，哈里森博士嚼着口香糖，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安啦，陈，Linda是那么聪明！你担心她在千岛寒流里头迷路么？”哈里森依旧起劲地嚼着口香糖，扬起肌肉虬结的双臂，将桨一下下狠命地插进海水，脸上微微泛起红光，隐隐还有些颤抖，“但是，这个孩子有些贪玩啊……”海风拂起哈里森的卷发，根部一片银白，仿佛不时跃出水面的箭鱼的那耀眼的肚皮，它们调皮地在海风中上下翻飞。
　　陈琛虽然看去瘦弱，但手下力道并不轻，所以小艇不至于因为受力不均而发生偏转，他面色蜡黄，眉头紧锁不开，但愿他们到达那深沉的开放水域时，真的能看见朝阳一样升起的希望。
　　“对了，陈，我不喜欢锦鳞这个名字，不过，好像Linda她自己倒很喜欢……”

　　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爸爸正把脸贴在玻璃缸壁上，隔着莹莹泛绿的培养液冲我微微皱起眉头。接着，他被身后一股大力推得装在缸壁上，鼻子扁了，眉心的“川字”也扭曲成了其他的样子，然后我看见了第二个爸爸——他是一名灰发碧眼的活泼爸爸，有点胖，但是总是冲我爽朗的笑着，那笑泛着红光。半个月前，我从菲律宾被放下海，潜在千岛寒流下方，那股温暖的深海逆流里头一路跟着快活的鲭鱼群，张开怀抱飞翔。它们一片一片，组合成这样那样的阵型，自由地穿梭，有时候像是一艘潜水艇，有时候像是一面旗帜，它们闪闪发亮的鳞片上映出我一闪而过的影子，我一次一次的看，一次看见银绿色的飘扬发丝，一次看见玫瑰红色的双眼，一次看见耳下粉红的翕动的鳃……爸爸们说，我是海的女儿，是这世上最最难得的造物！而我觉得如果这里真是我的家，那么我真的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女孩。你看那莹蓝的水色，奇壮嶙峋的山脉，傲慢的海葵，调皮的小丑鱼，阴森的章鱼，懒洋洋的贝类……全都比培养缸生动鲜活得多，只有，只有那些隐藏在深蓝烟幕后头的东西令我好奇又恐惧……

　　上午6点
　　“托尼，”陈琛轻唤着同伴的名字，递给他一块火腿面包，“天要暗上半小时，我们要等一等，开跟踪器看看——”
　　“好，看看咱们的好孩子够不够勤奋。”哈里森掀开防雨布，露出卫星定位跟踪仪，没有太阳能，他们只能暂时使用电池，续航电池体积太大，带来的小电池功率不高，只能看大概20分钟。哈里森进行了一番调试，点亮了屏幕，陈琛耸起的眉峰颤了颤，视线由墨一般吞噬一切光亮的海的远方投向单调的映出一圈圈等距荧光绿色的同心圆的屏幕，那里面像是有颗心脏在跳动，频率整齐而毫无温度，雷达半径扫过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那激动人心的一颗圆点。

　　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当黄昏逐渐变得阴暗的时候，各色各样的灯笼就一起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旗帜。小人鱼一直向船窗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无疑地，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海的女儿》

　　上午10点
　　我很倦了，于是蜷在礁石上睡了一会，直到一阵紊乱随着水流窜进我心里，我慵懒地睁开双眼，只是一闪念的功夫，我忽而想起，我把腕子上的闪闪发亮的镯子忘在了路上。只因为那时，我想要从一个石缝里掏出一片很亮很亮的小珠珠，而手镯碍事……但是，等我用我擦伤的手掌托起那颗晶莹剔透的圆珠珠的时候，它的光芒渐渐变得混浊，形状也渐渐变得丑陋，最后它和海水一起流走了……我很难过，以致，失魂落魄地上路了，连最最重要的手镯也忘记了——我把它留在了路边某一块礁石上。
　　水面传来嗡嗡的声响，和着刚才惊醒我的那股紊乱，但它忽而停住了，我看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冲破了水面，向我滑来，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那样惶惶然坐在天光笼罩的礁石上，任那玻璃后头的琥珀般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我。我只能说除了那背后的一个大桶，以及他的尾巴是分开的，其他都和我没什么两样。所以我觉得他很亲近，所以我容他欺近到面前一臂的距离，我看见他脸上一大块玻璃里我完整的样子。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海，我想投身进去！
　　可是我忽然想起了爸爸们的叮嘱，他停在我面前，没有再近，在他终于向我伸出手的一刹那，我用我自己速度的极限窜了出去，眼角掠过他的惊诧，也许就像是他看见自己水面的倒影，疏忽之间就不见了。最后在他的记忆里，只是留下对于自己又一次眼花的嘲笑，曾看见一个幻化人鱼的影子……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撇开。那些彩色的灯笼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种嗡嗡和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
　　——《海的女儿》

　　中午12点
　　我远远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和我一样热爱这个世界，看见他捧起海葵，看见他和热带鱼起舞，但是我不敢上前，因为爸爸们说这是人鱼世代不改的可悲命运。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水波在他身边闪烁着兴奋和好奇，好像实际上他是应该属于这里的，他的柔和肢体在水波中展现出十二分的和谐。我想让他跟我作伴……
　　午后2点
　　但是他终究要回去的，他是陆上的人，和爸爸们是一样的，我尾随着，他们不知道，在那脱了漆的，附了海藻和牡蛎壳的丑陋的龙骨下头，有一双玫瑰色的眼睛，看着她热切祈盼的人，甚至没发现，她晶莹的鱼尾已经舒展在螺旋桨的旁边，直到她感受到那些微的热度，搏动着的热度，把一些不详的感觉一波一波输入进了她心里。
　　她是一个异种，她的血液没有那么温暖，她的反应没有那么灵敏，于是，危险毫无预兆的降临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她鲜艳的鱼尾卷进疯狂启动的钢片，一缕浓重的血雾，弥散在她周围，充斥了她惊慌的视线。最后，在她失去知觉之前，她像是一颗陨落的星辰，感到冰凉的水波滑过脸颊，滑过身侧，她的身躯一直坠落到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光亮的海的深处。

　　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
　　——《海的女儿》

　　午后4点
　　“托尼，我们还再等么？”陈琛颤抖着手扶在船舷上，背微微有些弓，“我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
　　“呵呵，笑话——”哈里森笑声带着颤抖，“你和一条鱼讲时间观念？”他不知何时已经吐掉了口里的口香糖，紧紧攥着船桨，脸庞向着跟踪器的屏幕，但是目光已经游离开去。

　　午后6点
　　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奔逃，因为尾巴的伤口流出的血腥味引来了鲨鱼，我在紧密簇拥着的海草中间穿梭在石缝中间和它周旋，我的心脏因为剧烈的运动和极度的紧张，已经跳得快要炸开了。

　　午后8点
　　哈里森和陈琛划着小艇在天蓝丝绸般的海面上漫无边际的搜寻，他们发疯般地大喊着：“锦鳞——”但那声音在翻卷的海风里飘渺变调，最后和海鸟叽哩叽哩的叫声混在了一起。他们因了那童话里的预言向着海面上的泡沫投去求救一般的目光，但是，没有一次得到想要的安慰，同时，他们鼓励着自己——希望还在下一秒。

　　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海的女儿》

　　深夜
　　我蜷在沙滩上，海浪一下下拍打在我身上，在我身上留下薄薄的泡沫，风是冷的，身躯却火辣辣的发烫，伤口麻木了，干涸了，睁开眼看见不再荡漾的星空，我真的倦了……好像，我还没在海面之外，好好的看看这片大海。

　　“托尼，”陈琛拖着哭腔，“我们把它销毁了吧……”
　　“不——”哈里森歇斯底里的嚎叫穿透了深海，但却什么也不能改变。

　　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个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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