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乩平
茫茫大漠,绵绵不尽的黄沙直接天际。在这片黄沙的边沿是专供旅人打尖歇马的店子,一家挨着一家,挤满了边陲小镇通往沙漠的路。这里也因此吵吵闹闹十分热闹。
“你不必这样往死了吃,前面还有一站,孙老头的店最实惠!明天中午你见了那桌菜可别后悔没留够肚子,又怪我没提醒你!”一个吃完起身的大汉正拍着同伴的肩膀呼喝着。
“知道知道,喝完这壶酒俺就上路,你着啥急么!先去看看马……”另一汉子说着又把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哼”站着的冷笑一声一甩膀子走开了。不一会,马厩里传来一声惊叫:“啊呀,俺们的马呢?店家!”
一名盲女乞丐摸索着走进一间酒馆:“老板,可怜可怜……”老板是个老头,十分和气的样子,见了盲女嘿嘿一乐,刚要上前,两个坐在门边看上去气很不顺的汉子揪住那女孩像掼一只小鸡一样将盲女掼在地下,指着鼻子骂道:“滚,滚你娘的!”
女孩吓坏了,呜呜哭起来。
“这是干什么?不怕不怕……来,跟这小哥后头去啊!”老板上前扶起女孩哄着交到一个男孩手里。
“老板干什么呢?我们的菜呢?不该你管的闲事你少管!”两人嘟嘟囔囔坐下了。
“是是,您坐等,一会就好。”老头点头哈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退到厨房里去了。
这两个人就是昨天中午在小镇上丢马的两人,他们自己的良驹被人偷了,吵嚷半日没找回来,再买的就不如原来的跑得快,又不服帖,直折腾到今天晚上才到了孙老头的店子,当然气不顺了。
“谢谢谢谢,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盲女接过男孩递她饭菜一通海塞。
“你……不像这的人,你从哪来?”男孩眼中流露出期许的光。也许他很向往外面的世界。他从小离了爹娘跟随师父到这里,已经有十五年了。每次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拿出据说是父亲留给他的玉佩抚摸一番。
女孩只顾着吃没空理他。忽听师父在厨房叫他:“乩平!上菜!”他随手将玉佩往腰间一别,匆匆走进厨房。
入夜,沙漠的夜冰凉,乩平怕沙漠的夜,令他倍觉孤独,满眼旷旷,身边只有师父,他又想起玉佩,探手一摸腰间,没有摸到,乩平觉得有点奇怪,转身在地下寻找。
“嘿,小子,看什么呢你?”
“我的玉好像没了。”
“啊?那你快好好找找。”孙老头就帐柜上提起一盏灯笼,往后院去找。
可是爷俩忙活了半宿,没有找到那块玉。乩平觉得有点可惜,以后他就不能摸着玉胡思乱想了,那是他的一个寄托,可是现在他得另找一个寄托了,仅此而已,他的损失实在不算大。他照常睡觉。可是孙老头有点失眠,这孩子,怎么能把家传的玉弄丢了,还不着急。孙老头仔细想想,好像他都已经不记得那块玉长得什么模样了。可是说道那块玉,他总是禁不住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幕。
“孙叔,这孩子,你要好好地教他,我们来日报答您。”一个青年男子手捧一个小小婴儿,小心翼翼往孙老头手上递。
“别说了,人家催了,我得走了,你好自珍重。”孙老头接过婴儿,冲男子点点头,转身登上一辆大马车。他不敢回头,生怕触到男子恋恋的目光他会跳下马车。幸亏那条路上毫无光亮,才没让同行的人们看到他低埋的脸上两道蜿蜒的泪水。
十五年转眼就过去了,孙老头觉得乩平就要离开他的身边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这样的感觉越强烈,他就越不安,乩平要是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就会更加孤独,但是这孩子这么讨人喜欢,一辈子待在这里也绝不是他所希望的。心思胡乱缠绕着,孙老头就这样过了一晚。
“孩子,你想不想回家?”孙老头干脆问乩平自己。
“嗯?我啊……”乩平笑笑,摇摇头,“不知道。”
“那……”孙老头刚要细问,门口来了客人:“孙老头!我来啦!”他就慌忙跑出去:“来啦来啦,彭三爷!哈哈哈……”
一个月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孙老头都没睡好觉,好像刚有一点困意,眼皮就像有人揪着似的跳个不停,这天早上,他披衣起身,趿着鞋走到一个小箱子边上,拂一拂上边的尘灰,把手按在上边,良久,他才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占卜的工具:“让我最后再为我自己算一卦吧。算算乩平这小子什么时候弃我而去。”他慢慢地摇着,咣啷……咣啷……金属的卦片在龟壳里不紧不慢地响着,计算着命运的走向。
还记得让乩平“抓周”,一岁的乩平眨巴着毛嘟嘟的大眼睛看了一圈,爬向卦筒,抓起卦筒的他还装模作样晃了两晃,模样实在逗人,可如今不知这个带给他所有欢乐和辛酸的乩平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他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手一松,龟壳落在炕上,卦片散落是火象,按他是木命来说,嘿嘿好凶呢。孙老头将卦片拢进龟壳,放进箱子,合上箱盖,手微微有些抖。就在今天了吧。
今天风有点大,吹得天色发黄。
几个魁梧的大汉簇拥着一个单薄的公子走进他的小店。乩平上去倒茶,那年轻公子却拉住他攀谈,不大会,两人竟好似成了朋友。孙老头从没见过乩平笑得如此开心。平时他接触的同龄人实在是太少了。孙老头为此十分卖力地给他们做饭,不管今天会是怎么样吧,占卜也不见得就那么准的。
“别跑!”外面一阵嘈杂,“噗噗噗”紧跟着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年轻公子还在笑着,人却突然站起:“是他们二人!”他脚步不挪,身边几人闪电般出了店门。乩平呆愣愣的也连忙站起身来,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砰!”一声响,一人破门而入,一袭麻布衣,分明是那天的盲女乞丐,她就地上一瘸一拐地站起,扶桌挺立。紧跟进来的两人便是那天打骂她的两个人。少年带来的人们也都跟进来,分列小店的各个出口。
“你……”乩平见了更加奇怪。
“哼哼,菲蔚,今天你还有什么去处?”青年公子冷笑道。
“嘿嘿,李秩,你为人难道就不懂变通?辛辛苦苦追我至此,你得了什么好处?”菲蔚此时已经不是盲女模样,虽是一脸黄沙,可是姿容俏丽。
“我?嘿嘿,我又不为得好处,我为的是抓到你这剧盗!”李秩浓眉一拧,“废话少说,你还不打算束手就擒吗?”
“呵呵,我什么时候束手就擒过呢?”女盗菲蔚伸手从头发里抽出一把飞刀,“试试吧!”一道银光直取李秩额心。
李秩轻舒猿臂将乩平一并带开,飞刀竟是不停,顿时银光满室,都笼在李秩和乩平身上。李秩带着乩平辗转腾挪,也不落下风。几个同来的人有几个围在孙老头的周围,孙老头左右看看他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放心,我们是京城的公差来追捕犯人,这里的损失我们会赔偿的。”孙老头闻言就往战圈里瞅:“那女飞贼倒很厉害啊,你们让那公子把我孙子放到这里好不好?”几人对视了一下,忽地一笑:“老人家,我们李捕头的武功您都信不过,倒信我们?”孙老头左右看看,尴尬地笑笑。但见乩平倏地一下就飞到他的身边。而李秩不知怎地就捏住了菲蔚的手腕。孙老头不禁咂舌。
“怎么样?跟我回去吧?”李秩脸上倒似没有任何表情。
菲蔚十分奇怪地望向乩平,忽然从她手里飞出一样物事,直奔乩平而来。可是乩平还在发楞,李秩仓促之间丢下菲蔚去接,菲蔚趁机飞起一刀,夺路而逃。李秩一心去接那物事,不提防背后的刀已经到了。李秩将那物事捏在手中,顺势递到乩平手上,回头时眼角掠过乩平惊愕的眼神,回过头来,孙老头重重往他怀里倒下,胸口一片血花,小小的飞刀已经没入他的胸中。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乩平走上前:“爷爷,爷爷,爷爷……”他呆呆地叫,不停地叫,直到孙老头颤微微的手抚上他的脸。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孙老头粗重的呼吸声和他粗糙的手抚在乩平脸上细微的沙沙声。
孙老头向李秩招招手,李秩附耳过来。
“请您把他带到京城,他是世子的儿子……你,你帮帮我……那玉……”
“什么?”李秩很难听懂老人的话。
“就是……他爹也是你们公门中人,是个刽子手,专管凌迟的何二!”孙老头这几句说得分外洪亮清晰,连几个公差都听到了,不禁面面相觑,这个长相俊美的孩子竟会是何二的儿子?
“多谢了……”老人声音渐弱,转瞬没了气息。
“爷爷,爷爷,爷爷……”乩平手握这菲蔚偷去又还来的玉,心里充满被撕裂的疼痛,那是难以抗拒的孤独在怀里陡然的膨胀。
“你,就带这么点东西?”就连李秩这个常年在外奔波的公差也不禁惊讶,乩平竟只带了一套衣服和一只小匣。
乩平不说话,只是走。或许离开这里回到父母身边,就不再孤独,就不再无聊,会有事做,会快乐。他把手伸进怀里,反复抚摸着那块玉。
“何二!你左右无事,给我把这块排骨剔一剔。”邻居张秀才大大咧咧地叫着。
“什么?不行,我这可是拿凌迟剔骨刀的手,是为了替天行道的手,怎么能干这个事呢?伤天害理!”
“嘿,你这么有佛心干脆出家算了,还不是一出手就见血的勾当?”
“我这勾当虽然是一出手就见血,可那都是坏人的血,所以我是替天行道!”
“行了行了,不跟你胡扯,我收拾排骨去,没你有闲工夫!”
“哼,辩不过我就走,我看明白了!”何二坐在阳光里,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打盹。他是个刽子手,还是专管凌迟的,他的心理承受力非同一般,对此,他一向得意。他最喜欢在无事的午后坐在阳光里打盹,什么都不想,可是进入睡梦里他就不由得会想起儿子。有关于他的记忆总是令他回到十五年前,那是他一直以来总想忘记的时光,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他却不可避免的会在这样的梦境中流热泪冒冷汗。醒来,他就强迫自己忘记。
十五年前的选择,十五年来苟且偷生,为的就是不管多少年后的某一天,他再见到儿子,可以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现在我能给你这样的生活,你却又在哪里呢?
“何二!你今天不当值啊?”几个邻居从刚惊醒的何二身边走过,笑呵呵问他道。
“嗯。呦,今儿吃的这么好啊!呵呵,回见。”何二见太阳偏西,收拾椅子。就在他抱着椅子一条腿已经迈进院子的当儿,李秩带着乩平叫住了他。
何二向来看不惯李秩,他觉得这小子办事太认真,不适合如今的捕快行当,却偏偏一腔热血,死抱着他的志向不撒手,真不知道他老小子怎么想的。他一出现破坏了他刚从恶梦中恢复了一点的心情。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子,长得似曾相识,浓眉大眼的,却一脸傻相,眼大无神,长得漂亮的男孩子都不聪明,嘿嘿。
“何二叔,这是……”李秩看了看乩平,“咱还是屋里说吧。”
何二扬起眉毛打量打量二人:“行啊,进!”
“二叔,您,吃了没?”李秩走进何二过分整洁的屋子,冲口问道。
“还没。”何二十分奇怪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毛小子怎么突然问他吃了吗,难道刚到京城还没吃饭?可我和你没什么交情啊?想在我这蹭饭可没门。
“如今,不比以前,您今天不当值怎么还没吃呢?”李秩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把何二弄得更加糊涂。
“我还不饿……”何二眼睛不离李秩,伸手给他倒茶,“坐啊!”
李秩示意乩平坐下,看着何二又是一顿笑。
何二也跟着咧了咧嘴,迟疑着坐下:“李捕头,你倒是笑什么呢?”
李秩也不说话,只转向乩平:“叫爹啊!”
何二一下愣了。
送走了李秩,何二还是有点蒙,不时看看乩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嗯,你想吃什么?”何二扎起围裙不太热情的问道。
“您别忙了,李捕头带我在临江楼吃了来的。”什么,这小子分明在我儿子面前嘲笑我。
“嘿嘿,儿子,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爹也带你去啊。”何二一边解围裙一边说道。
“爹,您不吃吗?”乩平问道。
“我?下午一直在睡觉,不饿,我当值时候才吃晚饭。”何二将围裙按折印叠好,“你累不?睡一觉去?”何二看看儿子,的确有他当年的长相几分。
“不累,爹。”
面对这样一个久在他梦里出现,却长期被他强制自己遗忘最终对他来说只形同一个符号的儿子,在他终于习惯了自己生活的十五年后,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之中。他曾经那么盼望儿子这个符号回到他的生活之中,为他多年建立起的这个家增添人气,最主要的就是要给他十五年的努力一个说法,给他增添成就感和生活下去的动力。可是在这一开始,他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缺乏准备,如此的难以习惯。
“那爹困了,去睡一觉。”何二手捧着叠的整整齐齐的围裙往卧房走去。
对于他无法面对的儿子,他选择了逃避。一道门帘确实能挡住尴尬但却不能消除它。何二靠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乩平呆呆坐在厅里,没想到孤独还是如影随形的从大漠跟我来到京城。没有了爷爷的我,如今也不算有爹爹吧。乩平从怀中拿出玉佩,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好像只有和李秩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快乐,不无聊也不孤独。其实他确实是很累了,不一会他就握着玉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何二等了一会,翻身起来,挑起帘子走出来,发现刚才说自己不累的乩平仰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手里的玉摇摇欲坠。何二轻轻拿开玉,放在桌子上,将乩平揽起送到卧房,放在床上。借着烛光,端详着熟睡的乩平。我的儿子?我曾信誓旦旦告诉自己,一旦你回到我身边,我会让你衣食无忧,我不会食言,儿子,我走到今天不都是为了你吗?我真糊涂,还不知道多一个人怎么相处,其实父子之间,不就是那么相处的吗?自然而然。儿子,可是,最后,你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呢?我不知道,孙叔也许也教给你占卜的本事了吧,你自己算一算。有一天也许你不再愿意呆在我的身边,那也无所谓,只要你快乐,我的这一生也就是为你而活的。这些,你都慢慢会明白的。现在,你睡吧,做个好梦。
也许是因为有了爹爹的祝福,乩平真的做了个好梦:李秩哈哈笑着拉他,而他自己一袭红衣,胸前一朵大红花,身边一个新娘子,喜气洋洋的气氛,竟是他的婚宴。他不知道这时他自己的表情,只是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层叠着一条条黑色的影,分出一个个的人。他的心情平淡,甚至有些奇怪,直到他去掀起新娘的盖头,却惊愕的发现,她不是别人,正是菲蔚。红烛红衣映得她的俏脸越加娇艳。他竟隐隐有些兴奋,当意识到是梦时他才稍稍安心。不该兴奋的,她杀了我爷爷。虽然,她漂亮。这时,李秩变了脸,劈手夺走了菲蔚,乩平呆住了,不能行动。李秩,也是喜欢菲蔚的吗?那么,我……奇怪,菲蔚始终笑着。现在,在李秩的怀里她好像分外笑得甜,乩平难过得低下了头。憋闷得喘不出气来。
“好儿子,好儿子,你怎么了?”远远的传来关切的呼唤。
乩平笑了,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何二长出了口气,做了恶梦,这孩子。
“吃吧!”乩平面对着满满一桌早餐,有点不知所措,而且他完全没见过这些吃的。何二一边兴奋的笑着一边看乩平的反应,来判断他比较喜欢吃哪一种。可是,乩平连筷子都不提一提,他的笑容渐渐僵住。
“喜欢吃什么?爹给你夹好不好,这个?这个……还有这,爹爱吃,呵呵……”
乩平看着自己碗里的食物慢慢提起筷子,看看父亲,试探着尝着,这里的食品,比我以往吃的都要精细些,味道也香,形状也别致些,他渐渐笑了,大口吃起来。
“嗯,你爷爷给你取了个什么名字啊?”何二问道。
乩平立刻放下筷子,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子抬起头,看着何二。
“诶,这是干什么,接着吃,慢点儿,别噎着。”何二看着阔别十五年的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京城十分寻常的早点,喉头忽然有些发热。
“诶,这儿子回来了,你也就可以享清福了,什么时候把他带在身边,开始教他啊?”何二坐在衙门的仵作房里,一个早来的同僚正经地问他道。
“不知道,再看吧,他才回来。”何二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爷爷叫我乩平。”现在是晚饭时间,乩平一边摆碗一边说。
“哦?”何二挠挠脑袋,“什么意思啊?”
“爷爷说,是因为我小时候他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一辈子平平安安,所以就叫乩平。”
“噢……那吃吧。”何二拿着筷子给乩平夹菜,“我的好儿子,你可回来了,多吃点!”
“行了爹,够了够了……”
“乩平,其实你说爹,咋样?”何二一边为乩平量身量一边问道。
“爹好啊,见过世面,什么都懂!”乩平一边按何二的要求抬起双臂一边转脸追着身前身后忙个不停的何二说道。
“是吗,呵呵。”何二蹲在乩平脚边合不拢嘴,“那你是愿意跟着爹爹了?”
“愿意啊!可是爹,我每天在家好没意思。”乩平语气甚是落寞。
“那……”何二抬起头看着儿子,“你想干点啥?”语气中隐隐有着警惕。
“爹,衙门里是什么样?”
“儿子,衙门里的活你不成。”
“那李秩都成……”
“你们俩不一样嘛……”
“……”
“诶,又睡,当值呢!”在同僚的埋怨下,乩平朦胧醒来,两手在藤椅扶手上一撑,坐直身子,两眼充血,用右手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糊里糊涂道:“到时辰啦?”
“呸,你小子想的倒好,当值就睡,睡醒就回家啊?”同僚一脸的鄙夷,坐下伸手整理办公案子上的文书。
“嗨,白高兴了。”乩平摇摇晃晃走过来,“你小子吃的什么啊?气不顺?”说着一手搭在同僚的肩上。
同僚将他手臂拂开,站起转身往背后的书架上码放文书:“你看这儿乱的,你在这也呆了一个时辰了,怎么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嘿嘿,”乩平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睡了一个时辰。”
同僚转脸望他一眼,十分无奈:“行了,坚持一会儿,就快到时间了!”说完,又转身去整理。没理会乩平的脸色突然变化,变得困惑。
为什么最近我老是梦见八年前和父亲第一次见的情景?为什么老是梦见初来京城的遭遇?我,大概开始老了?
“诶,你说,最近这案子是不是挺邪门?”同僚终于将屋子收拾得满意了,叉手坐下,一边信手将笔架上的笔按长短摆着,一边说。
“唔,什么案子啊?最近?我不知道。”乩平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问他。
“啊?”同僚转脸对着他,眼睛差点瞪出来,“你这几天都在睡啊?”
“嗯。”乩平一脸无辜。
“就是狱里总有犯人在夜里被剐了。第二天一看血肉纷飞,干剩个骨头架子,那些狱吏们说,他们没见有人进出,八成是……”他紧紧衣领,咽了口唾沫,“鬼神之流……”
乩平一手提着外衣搭在肩头,一手晃晃悠悠提着一包药,低着头走进自己住的小巷子。
“何差官!”玉嫂站在门槛上招呼他,“多谢您了!”
“何必客气,举手之劳。”乩平说着将手里的药包递上去,“师大哥好些了吗?”
“唉——还是老样子,你说说这,怎么突然之间……”说着,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诶,别急,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师大哥为人这么好,一定逢凶化吉。您放宽心啊。”乩平连忙安慰,并趁机往巷子里自己家走去,狼狈地逃避和苦难打招呼,哪怕这苦难并不属于他,他也不敢直面它。
乩平缓缓地摆下两副碗筷,简单的菜肴,默默坐下:“爹,吃吧。”说完静静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吃吧。”他重复道,“都是你爱吃的。”伸手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对面的饭碗里,“吃吧。”
然后他深深埋下头,一边将碗里的饭往嘴里塞,一边喃喃道:“要好吃我以后都给你做……”
乩平现在已经22岁8个月了,可是面对不大的卧房,虽然点着一根大蜡,他还是觉得很暗,有很多鬼怪在暗处躁动,并且随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而大着胆子走上前撕扯他的四肢,虽然只是闷闷的酸痛,但它们嘴里吱吱哇哇叫着,吵得乩平难以入睡。辗转间,天又亮了。乩平又得勉力撑开疲沓的眼皮,面对无趣的一天。他感觉这个22岁多的自己不仅得面对未来诸多的未知痛苦而且还得不时被以往的痛苦经历化作的梦魇所折磨。有时,他会不禁想,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来?是上苍的一个错误吧?每次他和同僚们大玩叶子戏的时候,他都会禁不住有这样的想法:也许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老天手上的一张纸牌,可是纵然一张牌本身再大,如果不能在恰当的时机出去,也只能是一张废牌。不管一个人再怎么地位显赫,再怎么天纵奇才,出现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最后的结局总会很悲惨。就像父亲,本来是矢南国的世子,唉,有什么好说呢,他如今仍是生死不明。
正想着,乩平已经来到衙门口,他没有抬头,耷拉着脑袋刚踏上门前的台阶,肩头不知被谁重重一拍,本来很痛的头猛的一振,他瞬间甚至感到眼前一黑,可是他还是下意识抬起头,朦胧之中,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好一会,那人拉着他的胳膊,不知所措,乩平终于恢复过来:“李秩,呵呵,你小子终于回来了……”
“真的,平时,我不是这样的……”李秩抚着哭得一塌糊涂的乩平,七年未见,他到底又经历了什么?他已经不是他了,而我也已经不是我了。李秩只感到胸中胀乎乎好似填了很大一块棉花,直胀得嗓子眼发甜。他笑笑举起酒杯:“来,喝!”酒入愁肠,李秩眼角也隐隐含泪。无奈,在于生不逢时。两人推杯换盏,把各自的愁苦融进酒里,以为可以消融,却发现反而变得浓浓的化不开,稠稠的粘在头脑里。
“这么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啊?”乩平勉力抬起沉重的脑袋瓜,脸色还没有变,因为还没有醉。
“我?有什么好说?你想知道?呵呵,我都不想说……”李秩抬抬眼皮,目光闪烁。
“是吗,那,你……嘿嘿,有地方住吗?”乩平记得七年前李秩出去办案,一走七年,以前的房东早已经将他的小屋另租他人。
“嘿嘿,没啊,所以才想到你嘛,咱哥俩凑合凑合,就不知道何二叔让不让?”
“他?有什么不让?今儿个你就跟我走!”乩平吼道,眼泪忽地就顺着眼角汩汩溢出,父亲,苦命的父亲,怎么才能忘记你?再不为你掉泪?
“怎么了?”李秩望着乩平,“嘿嘿,喝酒!”
夜很深了,街上有淡淡的雾气,两个人勾肩搭背,歪歪斜斜徘徊在街头。
“怎么了?我家哪里去了?”乩平扭着腰,勾着头,四处吼叫。李秩一边扶着他,一边制止他的失态行为:“行了行了,那边那边……”
“不是,不是……我找俺爹呢,没有爹,哪叫家呢?”乩平忽然朝天大叫,“爹——平儿在这,你在哪?”顺着空旷的街道,传来缥缈的回音。李秩知道不能再阻止他了,他的心里,苦太深太重,应该发泄一下,只有发泄一下,他才会轻松。
晨了,乩平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睁开眼,好久没有看见这么美妙的金灿灿的早晨了。他翻身下床,听见屋外李秩在布置早饭,掀帘一看,不禁笑了,李秩买来的早点,正是父亲和他的第一顿早饭。
“离京多年,想死这里这些吃食了。”李秩边搓手边笑道。
“是吗?”乩平坐下,“那快吃。”
“我记得,咱们是八年之前第一次遇见……”李秩听到乩平如此说,不由得从食物中抬起头,鼓着腮帮看乩平。
乩平也不看他继续幽幽说道:“你走了也有七年了,想知道这七年,我都经历了什么吗?”乩平说到这里,缓缓转过头面向李秩,“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天色不早,布置好晚饭的乩平却不见爹回来,他站在门槛上等到变做坐在门槛上等,晚霞满天的时候,林婶、赵妈、姚婆婆……都搬着小马扎出来拉家常,她们都刚吃完饭,撑得挺胸凸肚,一个个坐下伸直了腿,头顶着墙笑容满面。可是她们谁也没有看见乩平,而乩平自己也趁他们还没注意,悄悄转进门里,坐在小凳子上等着。
“其实嫁个杀猪的也不错,你看师大个子家日子过得多红火,小玉就有福呗!”姚婆婆没牙的瘪嘴里啧啧有声。
“要这么说,那何二就不成啊,一样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行当。”说这话的是林婶,她一手抚着肚子一边望望何二家,“那么漂亮的媳妇,硬是没留住。”姚婆婆听了也往何二家望了一眼,伸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别被他那儿子听见。我眼见他那儿子是衙门李捕头送回来的,说不定是牢里出来的……”
“是吗,那咱们哪敢惹……”
林婶控制了一下音量:“那这孩子接他爹的班不是正好……”
姚婆婆跟着嘿嘿一乐,表示对她这想法的赞同。这时,一个女人在她臂上推了一下,姚婆婆瞪向那女人,却见她正冲她努嘴,她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乩平正扶着门站在门口望着她们,几个人互相瞅瞅,赵妈赶紧接茬:“不是说东家的菜最好吗?到底怎么好啊?”几人会意,转移了话题。眼角余光却禁不住往乩平溜去。但见乩平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十几个女人直吓得声音越来越小,乩平的步子也随着越来越慢,终于女人们停止了闲谈,一齐转过头看着乩平。乩平也远远站住了。他,咽咽唾沫,攥攥拳头,试探着问她们道:“各位……婶婶,衙门怎么走啊?我爹还没回来,我想去找找他。”几人听了对视一眼,林婶站起来,几步走到巷口:“这么着,左拐,一直往前,完了,再往西,那条路上最大的门脸就是了。”乩平点点头,匆匆由她身边窜出去。
“哼。”林婶拍拍手,回去坐下,“这小子长得倒还出众,不过太闷。”
“是呢,这么漂亮,可惜福薄。”
乩平找到了衙门,门口的差役已经撤岗,乩平试探着踏上台阶,走进门里。
“什么人!”平地里一声断喝吓得乩平一哆嗦,后退一步脚跟紧靠着高高的门槛站住。一个差役手扶腰刀走到他面前:“干什么的,乱闯什么?”
“我,我来找我爹……”
“你爹谁啊?”
“何二……”
“哦,今天他有活,到仵作房门口等着吧。”
乩平踏进衙门的大院,回头看看那个差役已经钻进值班的小屋,他就绕过影壁往里走去。可是仵作房在哪呢?乩平只是绕过大堂走到后院,却望着一间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不知所措。忽然一阵阵凄厉的惨叫依稀传来,乩平不禁捂住了耳朵,想逃开。一个人从他身后拍他的肩,回头一看是李秩。
“太好了,”乩平放下双手,“我来找我爹。”
“行啊,我带你去。”李秩往里走去,乩平跟上。走着走着,惨叫声却越来越近,乩平终于站住了:“李秩,这是去哪啊?”
“仵作房。”
“这是谁在叫啊?他怎么了?”
“一个剧盗,判了凌迟,挨剐痛的。”李秩淡然道。
“哦。”乩平一手按住领口咽了口唾沫,勉强跟上去。
到了仵作房门口,李秩推门进去,里面一个人没有,他转身对乩平说:“进来等吧。还有好一会呢。”说着将乩平拉进来按在一张藤椅上,自己拉一张椅子坐在对面。
“什么是凌迟啊?”乩平问李秩。
“就是把人身上的肉用刀一块块割下来。”
乩平听了双手揪住领口,双眼瞪得老大:“那人岂不痛死!”
“就是让他痛死,这样的人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杀人越货,死了活该!”乩平默然。
父亲现在正在用刀割人家的肉,父亲原来这么残忍。菲蔚,也杀了人,会不会也被判凌迟,挨剐痛死?乩平心里一团乱。正在这时,那人的惨叫声终于止息。好一会,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两人的谈话。
“何二,手艺真不一般,愣是让那人坚持到了最后……”
“呵呵,过奖……”何二一边谦虚一边推开仵作房的门,借着微弱的天光,他一眼看见乩平和李秩,呆住了。而乩平看着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神情犹如活鬼。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父亲,不一样,那时,他就像从地狱里刚爬上来。是个恶鬼,他见了咱俩十分吃惊,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拉起我,问我怎么来了。我吓坏了,就是说不出话。”
“是啊,那次……其实是我欠考虑。”
“呵呵,早晚的事。你看我现在不就在干着当年爹干的活?”
“可是,我不明白,你那么……”李秩想措措辞,却说不出什么恰当的,只好嗫嚅一阵接道,“怎么后来……”
“那就是你走之后的事了。”
“平儿,祁珍是个好孩子,她父亲刚去,母亲又重病在身,咱们得多多照顾她们母女,你说是不是?”何二一边让乩平把他新做的新衣和一些吃食给自己一个才病死的同僚的遗孀送去一边说。可是乩平实在不明白,照顾有困难的人是应该,但这跟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好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带着这个疑问抱着那个布包,在午前明媚的阳光中,不急不徐地向祁珍家走去,身后自家的小巷子里,几位嫂嫂婶婶婆婆在自己家门口探探头,“呵呵,何二这手不错嘛,不然他们这样一对父子上哪找伴去?嘻嘻……”
祁珍坐在门口手里擎着一朵野花,正一片片撕下花瓣,口中还念念有词:“乩平喜欢我……不喜欢我……喜欢……不喜欢……”随着花瓣越来越少,她也抿起了嘴唇,改作默念。乩平在午前明媚的阳光中走到祁珍家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祁珍绰约的身姿,清丽的面容,他心里瞬间一亮,脆脆地叫了一声:“祁珍!”少女听了不禁一颤,下意识将拿残花的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乩平一眼后马上羞羞地低下头,匆匆站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招呼乩平:“进来吧。”乩平就兴冲冲的跟了进去。
“这是我爹给你们新添的衣服,还有一些吃食。”乩平将布包放下快手快脚地解开,急急的将一包点心举到祁珍眼前:“你尝尝……”祁珍却愣愣瞅着,半晌眼泪扑倏倏落下来。乩平一下慌了神,忙放下点心,伸袖子给祁珍拭泪,嘴里不住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良久,祁珍抽泣着说:“这么精制的点心我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我们母女是穷,粗茶淡饭也心安,没闲心看你们拿这玩意献宝……”
乩平十分糊涂:“这算什么出奇的,爹爹在家常常给我做的,我绝没有献宝的意思……”
祁珍听了乩平的话,反而止住了哭忽地站起一把将那纸包拂在地下,重重踏几下,一手指向大门:“我们没那福气,还不敢拿这么好的点心当饭吃!我们这么穷,你走吧!”
乩平十分惊诧,犹豫一阵,只得缓缓走去。
祁珍眼看着乩平消失在门口却无力的蹲下,伸手将一地狼藉的点心拾到一起包好捧在胸口无声地啜泣。里间传来母亲的呼唤:“珍儿,是不是乩平来了?”祁珍不由得哭着冲进里间,一头扎在母亲床边哭诉:“妈,乩平又拿来衣服和吃食,可是,咱们跟他们不一样,虽然我们的爹俸禄一样,可是何二叔这几年一个人过,攒下不少积蓄,而爹嗜赌,家产败光,您现在连治病都困难,可是,那乩平又拿来好精制的,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点心,说是他日常吃的,这下咱们差的这么多……”从女儿颠三倒四的哭诉中,祁珍的母亲默默笑了:“这下差的这么多,乩平会不会看上你?”一句话止住了祁珍的哭声,却不抬头,大概伤心里又添了一层害羞。
祁母叹了口气,只能抚着女儿的肩头,谁知道这孩子将来究竟会怎样呢?以后说不准眼泪会伴随她一辈子。
“怎么不去了?”何二又叫乩平传东西,可儿子却迟迟疑疑。
“上次,祁珍跟我发火了,说不用我们去献宝。”乩平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犹自惴惴。
何二正沉吟间,屋外街上传来林婶与赵妈打招呼:“赵妈,回来啦!”赵妈的声音却不甚高涨,好像还叹了口气。林婶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是怎么了?”
“唉——就是原来衙门里的那个祁老四,唉——那祁老四真不是什么好鸟,自己胡搞败家,撒手干净了,他家婆娘昨晚也过去了,剩下一个闺女模样怪俊,哭得可怜见的。可惜可惜……”正在说,抬眼看见何二刚从屋里冲到门口惊得住了口。何二没有理会她,旋风般从她身边跑过。林婶眼见他跑出巷子口,冲赵妈低声说:“看见没有?我说他俩有猫腻吧?”赵妈却摇摇头缓缓走回家去了。林婶讨了个没趣,瞪了赵妈一眼哼了一声进屋去了。
何二一路跑着到了祁四家,不少邻里挤在门口,他挤进去,只见祁王氏的遗体已经陈在堂下,祁珍跪在母亲遗体旁,神色恍惚,脸上挂满泪痕,此时却一滴泪也不流。何二看着,一阵心酸,走上前去,蹲在祁珍面前:“孩子,我是你何二叔,别伤心了,张罗着让你娘入土为安吧。”祁珍抬头,表情呆滞,忽然转身朝身后的堂桌尖角撞去,瞬间头破血流,却没有昏过去,欲待再撞,胳膊被何二扯住,合身倒在母亲身上,覆尸的白布登时染上不少鲜血,祁珍迷迷糊糊道:“让我去吧,活着有什么指望呢?”就昏死过去。何二回头叫道:“请个大夫来啊!”却看见乩平挤开人群往外跑去。
不一会,乩平领着大夫回来,见到祁珍头上缠着布条躺在里间,何二守在一边,大夫走去为祁珍上了药包扎好,又交待何二一些药方,两人往外走去。乩平在祁珍床边坐下,祁珍好像更瘦了,脸儿更黄了,却越发的楚楚可怜。乩平拉起她的手:“不要死,不要死……陪着我吧。”
“自打你走后,我唯一不孤独就是和祁珍在一起。”乩平幽幽地说。
李秩看着他一双深邃的双眼,仿佛此刻正有滔滔不绝的苦难连绵流出。
“祁珍醒过来,爹照顾她,帮她把她母亲的丧事办了,后来爹还主持把我们俩的婚事办了。本来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后来,就有了答案。”乩平又把玉拿出来把玩着。
新婚的两人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这天,祁珍上街去给爷俩买布做衣裳,走到门口发现没带钱包,回身去取,听得屋外几个大妈又开始拉家常。她没理会,径自到屋里拿了钱包,再出来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好像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禁隐在门后听着。
“……是啊要不然,她干嘛要撞墙呢?就是她早和乩平……她公公何二才这么急着给他们办喜事啊……”祁珍听到这里一阵眩晕,怒火上顶,将手上的布包一扔,就门后操起顶门杠几步跨出门去,大喝道:“胡说八道!”几个嚼舌根的吓得呆住,就在这当儿祁珍已经到得近前,举起粗大的顶门杠照她们头上砸去,几个婆子吱哇乱叫都被打得头破血流。
乩平在屋里看书,忽听得屋外一片惨叫。“救命啊,打死人了……”放在寻常乩平不会理的,可是这回声音撕裂,好像出了大事,带着隐隐的不安,乩平刚踏出门就看见祁珍在发疯般打人,连忙上前抱住她,祁珍犹自不住手,乩平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木棒扔在地下。几个婆子抱头鼠窜,没了踪影。祁珍瞪着双眼满脸通红,不住喘着粗气,还朝她们逃去的方向挥舞着拳头,嘴里不住骂着。
“怎么了,怎么了?”乩平好不容易按住祁珍一双手问道。
祁珍望望他,明澈的眼中满含委屈,忽然趁他不备,一下挣开,跑回家去。
“爹,咱搬家吧,我听说西水胡同有闲宅。”祁珍一边给父亲添饭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那是打过人的三四天后。
何二因为儿媳妇打人的事被一群婆子纠缠得心烦意乱,赔了些钱,好歹没有闹大。问祁珍为什么打人吧,她又不说,干脆他也对祁珍不答不理。
乩平看看两人,想说话,又无从开口,正好吃完了饭,一放饭碗,起身进屋去了。
祁珍一见两人谁都不搭茬,低下头默默吃饭。
“从那以后,祁珍我们老是吵,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我烦死了,越来越觉得祁珍面目可憎。”说到这里,乩平顿了顿。静默了好一会,他又一边抚摸着脱胎,一边开始说道,“可是这样的日子也很快到头了。”
“好像这些日子总有些人在巷口转悠。”祁珍向乩平念叨。乩平不理她。可是,确实有那么一些人。何二也因为这些人的出现而越来越不安,甚至决定同意祁珍的建议,搬到静僻的西水胡同。
这天,乩平正往巷子里走,忽然斜刺里窜出两个人,他就感到眼前一花,然后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正在一间精心布置的屋子里,这间屋子足有他家半间房子大,摆设极其奢华。也许是梦吧,他拍拍脸蛋,我清醒着,那么我这是在哪里?他翻身下床,四下望望,看见屋里另一侧书桌前趴着一个人正在熟睡,他就往他走去,忽然脚下一顿,接着一阵刺耳铃声,低头一看是脚下绊到一根拴铃铛的绳子,那人马上醒来,抬头看乩平,乩平一见这人,不禁愣住,那人竟是菲蔚。菲蔚却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莞尔一笑道:“殿下醒啦!”乩平只是呆着。
“终于我明白父亲的用意,他希望我多过几日平淡安闲的生活。是以早早安排我们成婚。”乩平若有所思,眼里隐隐有着泪光。
“菲蔚是反贼联春的女儿,而联春想借父亲矢南世子的身份,就把我抓去作为要挟。可是那时,我却十分愿意再见到菲蔚,她是我孤独生活的第一缕亮色。”乩平说着,眼中有着凄迷的神光。
李秩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他发现听到现在自己已经不能插进一句话了,乩平也不再看他,像一名自恋的优伶,独自站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歌着舞着,带着一股凄然的美,令人侧目。
一月没见到祁珍,乩平没有想到找她,他的自由被限制着。可是,他现在只想天天见到菲蔚。他不知道父亲为了保全他,已经成为联春的傀儡,他不知道祁珍也被抓进来,带着身孕在厨房当佣人,他每天吃的东西就是祁珍亲手做的。他的心里此刻却被菲蔚填得满满的。他不知道,靠着父亲的影响联春已小成气候,很快他们一家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菲蔚,请你嫁给我。”乩平终于和菲蔚在花园的一棵梨树下说出了心里的话。洁白的一树梨花,散落在小溪里,散落在泥土里。那明媚的洁白落在他心里,也照耀得他心里亮堂堂,他觉得菲蔚现在是他生活的全部。菲蔚看着他,这个俊美的少年在向她求婚,她女孩子虚荣的心理得到巨大的满足。她笑着,粲然华美,乩平醉了,醉在她的笑涡中,醉在自己不该做的美梦中……
“我可以嫁给你,可是,你已经有了妻室,怎么办呢?”菲蔚歪着头,样子十分迷人。
“我……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乩平被提醒着终于想到了祁珍,十分沮丧。
“我有啊!”菲蔚见乩平悻悻地,转身欲走,连忙拉住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果然乩平听了抬头看她,菲蔚对着他清澈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乩平刚张张嘴就被菲蔚按住,“梦里吧,一定是梦里。”乩平身子靠在梨树上,菲蔚就靠在他身上。两人沉浸在百花的芬芳中,沉浸在闲适的气氛中,沉浸在不真实的幸福感中。
整个午后乩平眼里是姹紫嫣红的春色,怀里是艳若桃李的佳人,本该心里什么都不想,惟愿此刻常常久久,可是乩平脑海里却不住盘桓着祁珍的影子,一个月未见,她到底如何呢?虽然她倔犟,不可理喻,难以相处,可是她也总是默默对我好啊。
“你想见他吗?”菲蔚虽然笑着,却说不出的邪恶。祁珍已经身怀六甲,身上却精瘦,眼里目光涣散着,正忙着收拾灶台上的杂物,自顾自地动作着对菲蔚视而不见。
菲蔚不笑了,抱起双臂:“乩平要娶我!你对我们已经多余了!”祁珍浑身一振,缓缓直起佝偻的身子,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按着肚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仍是一句话不说。菲蔚看着她伶仃的身影,忽然十分得意,乩平是她的丈夫,可是她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却丝毫没有想到她,因为他的心里只有我!她迈着得胜似的步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可是此刻乩平捧着一碗银耳汤细细品着,在热汤蒸腾出的白气营造的氤氲气氛中,他不禁一阵阵犯糊涂,好像回到自己的小家,祁珍,倔犟的祁珍,骄傲的祁珍,美丽的祁珍……直到汤完全凉了,眼前的一切又恢复清晰,他的思绪却始终粘粘在小家和祁珍身上,既然父亲和我都在这里,那么祁珍一个人在家里会很孤独吧?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看见桌上的汤,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头走进如水的夜色中,门口的家丁赶忙跟上:“殿下哪里去?”
“厨房!”乩平头也不回,“告诉我怎么走?”
菲蔚哼着歌走进屋里,猛一抬头却见父亲联春正襟危坐在厅里。菲蔚满脸堆笑道:“好爹爹,您怎么来啦?”说着整个粘上去。不料联春一甩手,指着踉跄站稳的菲蔚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真想嫁给那小子?你八成是疯了!你想想,等爹爹登上大宝,你就是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干什么非要他!你不用说,他的小命我最后是一定不能留的!”联春收回指着女儿的手,转身负手道:“你给我安分一点,别给我后窗点火!”说完大步走出。
菲蔚是吓坏了,可是心里更多的是恨,因为菲蔚从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是以为了糊口去做贼,后来机缘巧合父女相认,可是菲蔚因为在父亲身边可以锦衣玉食才留在联春身边,对这个父亲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他这样教训她反而激起她的反感。她恨恨地盯着父亲的背影,暗暗下定了要嫁给乩平的决心。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实在是睡不着,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往乩平的房间走去。
绕过花园,忽然听见一个小跨院里有男女说话的声音,菲蔚暗暗笑笑,我且听听。弓着腰猫在月亮门后。
院子里是乩平和祁珍。
“你受苦了,他们为什么连你也抓进来?”
“我不苦,这样不是离你更近吗?”祁珍看着日日期盼的乩平从天而降,终于不再倔犟,语气非常温柔。
“可是,你瘦成了这样……”乩平拉起祁珍的手。
祁珍勉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扑到丈夫怀里的欲望,看着乩平对自己这样保持距离,心里十分委屈。
菲蔚听着看着,心里都要着起来了,攥紧了拳头就要冲出去,想想又克制住了,嘴角莫名其妙地牵了牵,古怪地笑了笑。
长长的餐桌两头分坐着菲蔚和乩平。乩平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菲蔚瞪着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像等待大戏开罗一样。开始上菜了,窈窕的丫鬟中夹杂着一名臃肿的仆妇,仔细一看只是肚子鼓胀,四肢却细瘦,正是祁珍。
“好啦!现在把你们自己端上来的菜尝一尝!”菲蔚盯着一排的丫鬟说道,眼角看见乩平关切的目光流连在祁珍身上,气得一拍桌子大吼:“快啊!试完,我还要吃呢!想饿死我啊!”
丫鬟们显然不适应这样的新规矩,还都在迟疑,祁珍率先提起银筷子挑起自己做的“节节开花”,乩平只觉得眼皮一阵跳,视线也随之模糊,可是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却有一点黑,细小却令他感到灭顶般的窒息,那是祁珍筷子尖上的一点黑。祁珍和乩平的宝宝都没有走出这间屋子。祁珍慢慢倒下,丫鬟们纷纷散开,菲蔚在冷笑,这一切在乩平这里却寂然无声,他站起。桌布被扯脱,一桌的汤菜滚落在祁珍身上,一片狼藉中,乩平呆呆站着,远远看见祁珍衣领中滑出昨晚他交给她的脱胎,莹莹闪光合着空气中渐渐弥散开来的血腥味,一点点流进乩平的胸中,越积越多撑得乩平头炸裂般疼痛,最后他弯下腰“哇”一口吐出一摊鲜血,昏迷不醒。
醒来之后的乩平一直提不起精神,整日躺在床上。
这一天,菲蔚来看他,坐了半晌,乩平忽然顺着菲蔚的领口看见脱胎,他下意识扭过头:“菲蔚,你,你戴的什么?”语调微颤。菲蔚低下头:“噢,我喜欢,哼,你能送给她就不能送给我吗?”说着将脱胎从衣服里拿出来托在手里左看右看。
“我以前也见过一样花纹的一块玉,可是颜色没这么深!”菲蔚兀自说着。
“那么,你把那块玉怎么了?”乩平看着菲蔚的眼睛。
“忘了怎么来的也忘了怎么没的。”菲蔚又将玉揣回怀里,将身子凑上前来,“你知道吗?我干了件大事!”
“什么事?”
“反正很过瘾。就是吧……”
菲蔚终于和联春闹翻了,联春为了让菲蔚消停,打算软禁她,谁知道菲蔚就墙上拔下宝剑几下子顶上联春的颈子,联春这才告饶,答应不干涉他们两人的婚事。
“呵呵,过瘾吧?”菲蔚就像个小孩子,从来不知轻重,不分是非,只管要她想要的。
乩平看着现在的她,觉得她和十八年前还是一样,可是时间确实是过去了,谁都回不去了。
联春的北伐军不耐严寒,折损一半无功而返。一年之后,联春已经是强弩之末,收拾残兵逃往海外。
李秩看着乩平,他的故事没有完,可是,他却不再说。李秩离京七年经历战乱,颠沛流离,如今什么也不是,也不再怀抱什么理想,可是乩平却失去更多,究竟是什么?李秩和乩平坐得如此近,却怎么也无法探知他的想法。为什么他做起凌迟官?中间的三年他又经历了什么?李秩皱起眉头,日已偏西,听了一天的故事,李秩看看委顿不堪的乩平,起身去厨间看看能做点什么吃的。可是灶是空的,一点灶灰都没有,整个厨间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李秩摇摇头,打算出去买点吃的,刚踏出厨间却被站在门口的乩平吓了一跳。
“让我讲完吧!时间不多了!”乩平脸上罩着一层诡异的黑气。李秩吓住了,只点点头。
两人又坐在桌前,李秩的心也好似随着日头沉下去,沉下去……
联春自打菲蔚用剑抵住他喉咙就决定把她和我们父子一起干掉。我们成婚了,可是菲蔚一天天萎靡,终于一病不起。那天我正照顾她,联春派人叫我,我安顿好菲蔚去了。
意外地,我见到了父亲,他虽然锦衣华服,可是形容枯槁,联春和他正在喝酒。我站在门口,看见父亲回头看我,蜡黄的脸上挂着汗,正想牵起嘴角冲我笑,表情就僵住,一条红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锦衣上开出红花。我的双臂也马上被扭住,甘甜的琼浆被灌进嘴里,到了腹中却火烧也似,顿时浑身都燃烧起来,头脑却一阵轻松。混乱的视线里奇迹般出现菲蔚,可是她胸前的脱胎发出耀眼的光芒却淹没了她的脸,我只是被一股强力拉进脱胎的光芒。
“醒来,我在京城郊外,怀里揣着脱胎,我自己走回家里来,自己回衙门接了父亲的班,直到今天,就是三年,整整三年,它的时间终于到了,我自由了,不用为它而刀剐别人了……”
李秩惊恐地发现脱胎在乩平手里放出万道光芒。乩平的脸渐渐看不见了,他缥缈的声音却断断续续传来:“师父为我扶乩时我看见的,其实图案很奇怪,当时只觉得很眼熟,原来是脱胎的图案。师父说这是祥瑞的图案,你将一生平安……记得我从沙漠带回来的小匣吗?那是师父那次扶乩的批示,我一直相信的……
光芒瞬间大盛,成为一个光球,李秩正六神无主时,光球微微一颤缩成一点,如一只蝴蝶翩然上下一阵后,缓缓落下,还是脱胎,只是颜色更加深了,屋里没了乩平。太阳完全落下了,屋内一片晦暗,只有脱胎兀自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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