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海

　　落日余晖洒落在湖面，是一片极让人心静的景色。明月奴坐在湖畔，拿着捡来的一小把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着湖面，没有什么表情，也似乎没有什么情绪。砸完了石子她便抱着膝对着湖面发呆，一直等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月奴姑娘……
　　“你来了。”明月奴依旧望着湖面，没有什么表情。
　　恩……抱歉让你等这么久……我太虚弱了……不到这时候没有办法现身的……
　　现身？明月奴转过头望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很飘渺的身影。
　　“王晏媄？”
　　是的……
　　“你怎么成这样了？”望着那张与自己几乎一个模子的面孔，明月奴的心里有丝丝怪异的感觉。
　　从冥府逃了出来……
　　“我不是说你怎么在这里，我是问你怎么会成了这样，怎么就自杀了？”
　　这就是我要找你帮忙的……
　　“此话怎讲。”
　　我不是自杀……是被人推下的山……
　　“你说什么？什么人这么对你？”
　　说来可笑……竟是相爱的人……
　　“怎么会这样……”一瞬间，梦中李白的那张脸出现在了脑海，那一幅要杀了自己的表情……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灵魂会进入你的身体吗？”
　　是那个人……是有人对你做了些什么……
　　“那个人？谁？做了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说……
　　“这里没有别人，为什么不能说？”
　　那个人虽然不在这里……但他什么都知道……说出来……我会灰飞烟灭……
　　“什么人？”
　　月奴姑娘……求求你，别问了好吗……
　　“……”
　　帮帮我……你进入我的身体用我的身份活下去，就是命中注定的……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不甘心……我不明白……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竟然想要杀了我……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明月奴看着那缕散发着悲伤气息的灵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许能让一个女人悲伤到如此地步的大部分都是因为爱情吧。
　　“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没有多麻烦的……
　　王晏媄轻飘飘来到明月奴的身边，俯下身声音低低地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明月奴听闻后瞪大了双目：“你竟要这样？”
　　月奴姑娘……我只能拜托你……
　　“这太不应该了……”明月奴摇着头，“我做不到。”
　　那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我自己去。
　　明月奴看着忽然变了脸色的王晏媄心下一惊，把身体还给她？那自己会变成什么？一缕幽魂？还是彻底消散？
　　你没了我的身体，你就会死。这本不是你的年代，你只是个一百多岁早就该入土的老女人，你若不愿帮我，就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身体还给了她的话，自己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明月奴垂下头，心中黯然。没错，自己本就是个已死之人，生死本该看淡……可为什么，在得到重生之后自己却如此稀罕着这具身体……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为何会如此珍惜这条捡回的命？
　　如果你舍得这世间，舍得李商隐，自然可以选择不帮我……我只要你知道，我可以轻轻松松拿回我的身体……
　　身体还给她，自己就会消失。那就再也听不到太白的消息，再也见不到……义山了……
　　明月奴猛然回神心下一凉，自己怎会如此在意李商隐？
　　“我知道了……”良久，明月奴终是轻轻开口答应了那缕幽魂，便未再多说些什么，她径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谢谢你，月奴姑娘……其实你我的缘分是极深的……到时你便会知道的……
　　身后传来飘飘渺渺的凉凉嗓音，月奴似未闻见，冷着脸自顾自的走。

　　次日清晨。
　　望着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门上工的李商隐，明月奴犹豫了片刻出声问道：“义山，帮我个忙行吗？”
　　“什么事，直说无妨。”李商隐扭头看了看她，柔柔问道。
　　她垂着头摆弄着手中的茶杯，低着声音道：“……我想见一面夏允。”
　　“夏允？”李商隐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细细望着明月奴面上的表情。
　　“有些好奇罢了……”她别过眼避开李商隐探究的视线，“毕竟是王晏媄的恋人，一定会为王晏媄的失踪感到担忧吧……”
　　“我知道了，”他轻轻笑了起来，“会帮你转达的，等我回来。”
　　“拜托了……”她看着他走出院门跨上绿耳，“路上慢些。”
　　“知道的，放心吧。”他跨坐在马背上背脊挺拔，唇边依旧笑着，就像早晨温暖的阳光，“对了，中午我不回来的，锅里有饭菜，自己热一热。”末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别把家里点着了。”
　　“我又不是三岁毛孩。”明月奴略带嗔怒地等了他一眼，看着他颇有些无赖的笑颜：“快去吧，别迟了。”
　　李商隐点了点头双腿轻轻夹了夹绿耳，在一路马蹄声中策去。
　　看着他的背影明月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开自己的视线。不知为什么，自己似乎渐渐地开始依赖起了这个男人，似乎……很舍不得他离开自己的身边……
　　他是个极温柔的、冬日阳光般温暖的男人。在一起相处的这一个月以来，他对自己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很多连自己都忽略了的细微习惯，他都可以印在心中。
　　她都不知道，她睡醒后总习惯盯着雪白的蚊帐发愣；不知道自己吃饭时喜欢坐在最下面的位置；不知道自己睡前总喜欢喝一杯清水；不知道自己习惯在院子中种些兰花。
　　而这些，他都知道。
　　他总会在叫醒她后走出卧房任由她发呆，会在吃饭时将她的碗放在她习惯的位置上，会在临睡时将一杯温热的清水搁在卧房的桌面上，会在偶尔去后山时挖些生长的极健康的野兰回来径直种在院中。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淡淡的、浅浅的或是深深的笑。每一种都会让她似藏掖在冰窖中的心感到淡淡暖意。
　　这么久了，那种被自己所信赖的爱人背叛的悲伤痛楚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对爱情失望透顶的她已经于人失去了信任。原谅一个人很简单，但想再信任却是难上加难。这不信任已不局限于那个欺骗了自己的人，而是全部。害怕付出，害怕再爱，害怕失去，害怕欺骗。她的心是冷的，是硬的。她已不再会像认识太白之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不再别人说什么她便相信什么，不再想要敞开心扉，不再那么温柔，变得不再是她了……
　　所以，她害怕自己当下的这种情绪。
　　她清楚的感觉到一种依赖正在心底肆意滋生，慢慢侵袭自己让自己更加想要逃避……是的，逃避。她有些想要躲开他，她怕自己会将依赖演变成依恋，她怕自己会离不开他，更怕自己会因此淡忘了太白。
　　可离开他后，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么的可笑。
　　寄宿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家里，吃他的喝他的，连换洗的衣服都是他的半旧衣衫，没有家当，没有盘缠，浑身一无所有。
　　就这样依靠着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甚至还渐渐地依赖上了他，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在经历过与太白长达六年，那种痛彻心扉的细微末节都印刻在骨子里的感情后，自己竟会在一扭头就依赖上了另一个男子……
　　自己竟是如此的水性杨花吗？
　　她不能依赖上他，不能喜欢上他，更不能忘了太白，所以她必须做些什么去阻止自己内心的感情再这样肆意滋生……
　　明月奴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
　　看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离开李商隐。

　　天色渐暗，李商隐比平时回来的更晚了些，待她凭着绿耳的马蹄声迎出院门时，意外发现李商隐的身后跟着一名骑着墨黑骏马的陌生男子。
　　“义山，这位是？”望着潇洒利落跳下马背的陌生男子，明月奴疑问。
　　“喏，我说过她忘了过去。”李商隐面朝那名陌生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方向，“现在信了吗？”
　　明月奴看着那名用极淡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男子略略顿了顿，心下便猜到七八分。
　　那男子紧紧地盯着她的眸子，似想要看穿她一般，良久后终于沉沉出声：“晏媄，我是夏允……”
　　果然。
　　明月奴心下了然，面无表情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夏允，不禁暗叹王姑娘看上的男子果然不是普通人。夏允是个极英俊硬朗的男子，乌黑柔顺的发齐齐束在脑后，白皙的额间没有一丝散落的发丝，干净利落的剑眉削在深邃的漆黑双眸上，角度好看的鼻，略薄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下巴。应该说是种看上去会拒人千里的冷淡男子，却偏偏会勾起人靠近其的欲望。
　　“夏允？”她歪了歪脑袋，是表示疑惑的动作，声音里并不带丝毫情绪，“我们认识？”
　　夏允点了点头，似乎压抑着什么感情的双目紧锁她的眸，盯得明月奴心下冷笑。
　　怎能不盯，毕竟是自己亲手推她下了山，不过竟然如此紧张王晏媄还活着，倒是挺让人瞧不起。
　　“对不起……”明月奴垂了垂眸，用略带抱歉的声音道，“我记不得了……”
　　“怎会摔下山，怎可如此不小心。”夏允似是肯定她已失忆，声音与神色都软了下来，略带埋怨地责怪道，“你失踪的这些时日，伯父已愁的夜不能寐，既然伤已养好为何还不回去？”
　　“对不起……”明月奴依旧垂着眸，略显委屈与为难，“我都忘了……有些害怕去见他们……因为都不记得了……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
　　“哎……”夏允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失忆也许是件好事……”
　　“什么？”明月奴疑惑。
　　“没什么……”夏允望着她，眸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接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你没事就好……”
　　原来他这样冰冷的男子笑起来竟是如此纯粹好看，明月奴一时间晃神，若不是王晏媄亲口告知自己是夏允推她下了山，怕是难以想象有着这样纯粹干净笑容的男子竟会想要杀了她。
　　她一时间有些好奇。
　　对夏允很好奇。
　　是什么使得他竟然想要杀了自己的恋人？又是怎样的过去会让一个可以亲手推自己恋人下山的男子拥有这样冰冷的外表，又有着那么干净的笑容？
　　她不知她在心下暗自思忖的同时双眸是紧紧扣在夏允的笑容上的。
　　李商隐看了看微笑着的夏允，又扭头看了看目不转睛的明月奴。看着他两对视良久，一个满脸温柔地笑着，一个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忽觉心中有些梗着。
　　这下他二人见了面，只怕分开是早晚的事了吧……
　　有些自私的后悔自己就那么依着她去寻了夏允，还带他来见了她。其实他完全可以骗她说夏允去远游了，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至少这样的话就不用这么早面对分离了。
　　“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李商隐的声音里带着让人不明白的情绪，明月奴扭过头看了看一贯微笑着的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沉默着进屋，明月奴给二人一一递上茶后坐至李商隐的身侧，她望着夏允用极温柔的声音问道：“你我是家人吗？为何义山会将你寻来？”
　　夏允微微一愣，伸出手指轻抚上冒着温热茶气的乳白色茶杯杯沿，垂首淡淡道：“应该是可以算的上的。本是可以成为家人的。”
　　本是可以成为一家人，意思本是要与王姑娘成婚的吗？
　　李商隐曾说王姑娘逃婚，莫不是因为得知她被指婚，一怒之下才想要将得不到的毁掉吗？因爱生恨？
　　面上并无波澜，她疑惑地眨了眨眼：“这么说便不是了？那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们是何关系？”
　　“恋人。”李商隐侧过头望着她轻轻道。他唇角平静，鲜少未笑，明月奴望着他，一时间觉得有些陌生，她愣怔着不明白李商隐这细微的变化是由何演变而来，只是这愣怔被夏允看在眼中却是另一幅态度。
　　“我们是恋人，”夏允搁下茶杯，凝视明月奴，“是真的。”
　　明月奴扭头回望过去，沉默不语，眼神似怀疑，又似好奇。
　　“是真的。”夏允重复，“你忘了我没关系的，只要我还记着你就行。”
　　“对不起……”明月奴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我都忘了。”
　　“不要道歉，”夏允抿了抿唇，“你不需向我道歉，即使你忘了我，我也会陪着你、照顾你。只要我还记着你就足够了……”
　　李商隐忽然起身沉默着向门外走去，至门口时他又回过头，对着两人的视线微微笑道：“你们先聊着，想来我该暂且避开的。”
　　“义山兄何出此言，”夏允起身望着他，语气冰凉地开口，“你照顾晏媄这么多日，她现在又失了记忆，自是已将你当做亲人，我们又不曾有哪些见不得人的话语，又为何要避开。”
　　“正因当我作亲人，才更该避开些，”李商隐偏过眼望了望静静凝视自己的明月奴，“她能对我说的话也许并不能对你说，她能对你说的话，也许不能对我说，她想对我说的话我早晚会知道，若她不想我绝不会问。这就是亲人与恋人之间的区别，更何况是已忘却了的恋人。”
　　夏允抿唇。
　　李商隐未再纠缠，他礼貌地伸手轻轻将门带上，天色昏沉沉，往常这时候的月奴都是会觉饿的。他回过头看了紧闭着的屋门，看着屋内渐渐亮起的烛光，心下沉重地轻叹。
　　只是这一顿晚饭做好时，她还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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