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同夕梧桐

　　小丸子还是没有放弃，她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转了几圈，“那阿姨你为什么不直接关机呀？”
　　小孩子的思维总是很简单，不过问的问题却是让人不忍心不回答。“如果关机了，那有要紧事找阿姨的人找不到阿姨不就很着急吗？”我耐着性子回答。
　　小丸子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像是想明白了，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姨这么漂亮，肯定有很多追，有些人死缠着阿姨，阿姨不喜欢也是正常的。”
　　小丸子的思维不是简单，而是太复杂，我真是小看她了。“阿姨，下次那个人再打来，你别不好意思，直接骂他一顿，告诉他你根本不喜欢他，叫他趁早死了这条心。”小丸子居然还给我出谋划策。
　　“谢谢你呀，你的建议阿姨会考虑的。”我连忙把小丸子还给她妈妈，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要出问题了。
　　“阿姨，你要是开不了口，我帮你说。上次园园一直打电话来骚扰我，被我骂了一顿就不敢了，这些臭男人就是欠收拾。”小丸子还是不死心，被妈妈抱在怀里还在说。
　　我大概猜到小丸子说的“园园”应该是她在幼儿园的追求者，人家想当护花使者被她狠心拒绝。小丸子倒是很有原则，不随便和别人谈恋爱。
　　上车的时候是傍晚，天还亮着，冬天夜长，现在天已经全黑了，火车明天上午才能到站，今晚就只能在车上凑合一晚，还好车上有暖气，熏得人暖暖的，倒也还挺舒服。小丸子和她妈妈玩“手拍手”的游戏，玩累了打着呵欠揉揉眼睛被妈妈抱在怀里哄着睡觉。
　　买的是硬卧的票，躺在上面咯得骨头直响，我不敢翻身弄出大动静，一直屈身朝里躺着。“阿姨”，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有人小声叫喊，然后我就被一双小手晃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小丸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妈妈的怀里钻出来的，站在我床前，手里拿着我的手机，怯怯地看着我。
　　“什么事呀？”我坐起身，疑惑地问她。
　　小丸子像是做错事怕挨骂，低着头慢腾腾开口：“阿姨，你的手机一直亮一直亮，我就，我就帮你接了，告诉那人别打来，你已经睡觉不想理他，可是那个叔叔语气好凶，一定要你起来接电话。”
　　手机还处在通话状态，上面的数字一分一秒跳动，小丸子垂下眼帘默默递上手机。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告诉小丸子快回到妈妈身边不要乱跑，然后拿着手机走出车厢。
　　“喂”，调整好语气，我拿起手机。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为什么不接电话？”邢司仲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过来，不带一丝温度，好似一下掉进冰窟窿，就连开着暖气的车厢都因为他的讲话突然间变得格外寒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在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又想挂电话是吧？”邢司仲又问道，我已经听出他话语里隐藏的怒气。
　　不知怎的，我很是听不惯邢司仲这种质问的语气，就像三年前他无数次质问我“下次还敢逃走吗？”语气里总是带着胸有成竹的嚣张。
　　“我又不是你的陪睡小姐，怎么你打电话我就一定要接吗？”我不知死活地说道，“再说，你的号码我又不记得，谁知道是你呀。”就算知道是你我也不会接的，当然，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怎么，邢司仲又想抓我回去吗？那次可是他自己说不会再关我的，就不应该信邢司仲，他一个军火走私商，能有什么信用可言。
　　“你想当我的陪睡小姐还不够格，我现在问你，你在几号车厢。”好家伙，都查到我在车上几号车厢上了，追得够紧呀。
　　“什么几号车厢？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在家看电视。”我打着马虎眼，和他兜圈子。
　　“莫雨菲”，他嗤笑一声“难道你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语速会加快吗？而且，火车的铁轨声你当我没听到？”我感觉邢司仲已经怒气冲天，声音大得我耳膜都快被震破。
　　说谎的时候语速会加快，他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习惯的？即使知道，却是在三年后的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挑开，随意的口气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提线木偶，虽然表演很精彩，操纵杆却永远不在自己手里。
　　这根线，真的剪不断缠满身吗？
　　火车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响声，跟心跳的节奏一上一下，我想起一些事，一些心里的事。
　　跟家里懂事听话的哥哥不同，小时候我却是调皮捣蛋更像男孩。要是干了什么坏事不承认，立马就会被爸妈教训一顿，上学后我考试失利谈恋爱什么的都瞒不过他们，我一直很纳闷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后来我到外地上军校，临行前妈妈替我打包，爸爸把我叫到房间里谈了很久，他告诉我作为女孩在外生活要注意的事情，最后他说道：“菲菲，最重要的一点，做人要实诚，也要虚假。做老好人只会被人欺，身上戴点面具，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他人。”
　　爸爸以前从来没跟我讲过这样的话，他以前只会说，凡事做到问心无愧。现在他为了他的女儿能在外面不受欺负，改变了他一贯的行为准则。
　　我坐上车时还在想爸爸的几句话，还有妈妈告诉我的，爸爸的话要记住，只是以后要是不得已说假话，说话的时候语速注意点，你一直有个习惯，说谎的时候语速就会加快。
　　只有爸妈会注意我各种习惯性的小动作小招数和细节，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却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高仓健说，别人都在讨论他新电影海报上的造型是多么帅气，只有母亲，指着海报说：“这孩子，脚上又生冻疮了。”只有母亲会注意他脚后跟那块小小的创可贴。
　　除了爸妈，就连哥哥也不知道我这个习惯，我的面具一直戴得很安全。现在被邢司仲揭穿，面具支离破碎，我一下难以应付。
　　邢司仲还在说什么我听不到，我只知道我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层保护膜被击得粉碎，我现在就是试验台上待解剖的小白鼠，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就等开膛手邢司仲剖开我可有可无的外皮。
　　“对，没错，我现在在回家的火车上。”通话被我中断，邢司仲的声音也阻隔消失。可是他那句“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语速会加快”却阴魂不散，鬼一般纠缠着我。
　　火车平稳推进，春运高峰迫使它负荷了超过平时两倍的人流，走廊里一些站票的旅客或站或倚或坐，面无表情，各自划出自己的安全领域。我抬头，窗户上是一张惨白的女人脸，在偶尔驶过的路灯下又变为蜡黄，我的安全领域显然比他们多，但我依然感到呼吸压抑。我想我需要一些水冲洗掉心中的压抑和无措。
　　我从洗手间里洗了四遍脸才出来，却是吓到门口一对正在亲热的小情侣，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么晚洗手间还有人，女孩害羞的躲在男孩怀里。我对他们抱歉一笑，无意打扰，示意他们可以继续。
　　“小姐，这么晚一个人出来不寂寞吗？”我刚走出洗手间，就有几个男的围上来搭讪，一身装扮倒像理发店里小受理发师“紧衣卫”，还染着“洗剪吹”的经典发型，带头的那个扮酷吹着口哨离我越来越近。
　　“我们车厢里正好空着，不如小姐一起过来玩玩？”他们见我不说话，更加放肆，竟拉着我的胳膊想把我拖走。
　　“我不想出手，你们快点在我眼前消失，不然你们会死得很难看。”我冷冷开口，甩掉他们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打断这些细胳膊细腿对我来说没有一丝挑战性。
　　他们像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互相看看，然后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小姐，你是想在哪出手，床上还是地上。”其中一个男的晃着他一头快遮住眼睛的屎黄色头发，语气轻佻，“要是在床上，是在你那还是去我们那？哥几个听你吩咐。”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刚才那对小情侣也在，或许他们发现这比亲热更有趣，议论纷纷，没有人出来帮忙，社会的冷漠也是人性的缺失，还好我也用不着他们。
　　“我再说一次，你们快点消失，不然我真的不客气了。”我决定给“小受理发师”最后一次机会。
　　“小姐，怎么不客气都行，你想从哪个开始，我吗？还是他？他？”屎黄色头发依旧不知好歹，手竟然伸向我的肩膀，搂着我一一给我指过他的几个弟兄，轻松如挑选超市货架上的商品，问我想要哪个。
　　“小受理发师们”对同伴的表现很满意，纷纷出声附和，不过下一秒他们就听到同伴杀猪般的惨叫和群众的惊呼，然后就看到屎黄色头发捂着胳膊在地上打滚。
　　不用紧张，就是屎黄色头发刚刚搂我肩膀的那只胳膊，我只是把它拧了一圈，也就360度而已。
　　不过“小受理发师们”好像很不高兴，也对，他们的同伴居然被一个女人拧断了胳膊，估计这比在床上被女人说“你不行”好不到哪里去。
　　“臭婊子！敢打伤我兄弟，今天就让爷爷来教训教训你。”看来他们真生气了，连辈分都乱套了。我活动一下筋骨，正好有气没处撒，你们自己送上门，我就不客气了。
　　“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停手。”我正准备给头号“小受理发师”的小白脸增加点色彩，听到这么一句，伸出的拳堪堪止在半路。扭头一看，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正朝这边走来。
　　这群看热闹的终于幡然醒悟把随车警察喊来了。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小受理发师”一看警察来了，立马就蔫吧了。“有你们这样的吗？在火车上聚众打架，是不是想留在拘留所里过年？”又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我们都为之一怔。
　　只是，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是在哪里听过？我在遥远的记忆里搜索着似曾相识的拼接，眼睛朝声音的源头望去。
　　为首的警察一顶蓝色的帽子遮住半张脸，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夹杂着星星白点，可以看出年纪不小，但身形矫健，迈出的步子又快又稳，把周围一遭其他警察和群众都给比下去了。那几个闹事的“小受理发师”被他的气势镇住，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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