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翔站风云 2011

作者:殷烁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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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 章辽沈战役与币制改革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即公元1948年夏,国/民/党政府金融系统的崩溃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通货膨胀、法币贬值,国统区的物价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路攀升,尤其是在上海,抗战胜利初年可以买两头牛的钱,在不到三年之后甚至买不起一粒米,又有孔、宋两大家族、贪官污吏,官商勾结,徇私舞弊、囤积居奇,平民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有些人甚至到了食不果腹、病不得医的地步。可谓民生凋敝,时局维艰。

      面对这种由党内自上而下的贪腐引发的局面,国民政府只得一面向美国求助,争取美援,一面积极筹划币制改革,希望能由新币制的推行来抑制物价、整肃金融、力挽狂澜。这年夏天,蒋/介/石的大公子蒋/经/国飞抵上海,以上海经济管制副督导员的身份,企图以行政手段实行管制经济,从而达到推行币制改革并以此摆脱国/民/党政治、经济危机的目的,上海各特务机关的任务重心,也转向了集中抓捕潜藏在党国金融核心部门的中/共地下党员。

      八月二十二日夜济美路1020号远翔站侦测科

      十来人挤在并不算宽敞的屋里,桌上依次摆开数部电台,每部电台前都坐着一个戴着耳机、执笔监听的报务员,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专注倾听,一室默默,不闻人语,却别有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蔓延不绝。

      忽而一声突兀响起,“站长!有了!”

      这一叫便如平静水面投下的石子,易燃气体中乍然擦出的火花,正在一边看地图的殷烁植“唰”的一声站起来,几步抢到电台边一把抓起耳机按在耳边,听了几段就欣喜叫道,

      “开测向仪、叫侦测车!快!!!”

      ——————

      泓渊茶馆

      “。。。。。。以上是我对近期工作的全部汇报,完毕。”向沁妮看着眼前的人。

      “你是不是还有疑惑?”谢文君看着她的神色,问。

      “姜衍含。”向沁妮颔首,“根据她的态度,我怀疑姜曈朣的生父是我们的同志。”

      “把章拿出来。”谢文君略一沉吟,说。

      向沁妮取出那枚黄石印章,放到桌上。

      谢文君略一端详那章上的刻书,“你怎么知道拿着这章就一定能要挟姜衍含?”

      “我诈她的。”向沁妮摇头,“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没想到也正常。”谢文君取出一物置于桌上,向沁妮捻起一看,只见也是一枚黄石印章,上书七字:“十万青年十万军”一旁又有刻书“佩弦赠冯君永华”,与她自己手上的这枚“一寸山河一寸血”正是一对!

      “冯永华?”

      “姜衍含的爱人。”谢文君,“本名冯童,字永华,我党特别党员,七年前身份暴露,牺牲了。”

      向沁妮一震,“那姜衍含。。。。。。!”

      “就是那个奉命潜伏在他身边,最终泄露他身份的特务。”谢文君回答。北平的消息前些天传了回来,经核实,这一对章是当日西南联大时,朱自清教授赠与冯童的旧物,冯童牺牲后,他的妻子失踪,是其同学张铮好为他收的尸骨整理的遗物。据刘少文的消息称,张铮好当日与冯童互引为知己,并在他死后终其一生都对此难以释怀,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还要将少了一枚的印章放进保险柜,恐怕也是希望活着的同志能延承遗智,给逝者一个交代。

      “她这是,问心有愧?”向沁妮喃喃,随即自顾自摇了摇头,“姜衍含已经和她招供的几个假共/产/党一起执行了,海棠也已经从重狱出来了,霸王花上头有人罩着。李代桃僵计划成功,殷烁植自以为抓到了情报三人组,所以目前暂时不会再怀疑他们,任务基本完成,还剩下一个张老师,我的意见是为了保证安全,先不要动他。”

      “可以。”谢文君喝了口白开水,续道,“霸王花已经被严密监视,必须断开一切联络,组织决定由你接替他负责的统筹工作,要切记:离我军和国|民|党|军在全国战场上的决战已经不远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隐蔽精干、保存实力,为应对接下来更加艰苦和困难的工作做准备。”

      “是,感谢组织的信任。”向沁妮淡淡道,“最近远翔站对我党秘密电台实行严查,还望同志们注意安全。”

      谢文君没有告诉她组织之所以还信任她,是自己在上级面前以命担保、据理力争换来的,只是严肃道,“放心,上次接到你的消息后,已经命令他们撤离待命。”

      ——————

      “停!”殷烁植抬手,“左转!”

      侦测车与随车的持枪特务立即转弯,拐过巷口。

      殷烁植坐于车上,一手按着耳机,侧耳倾听电波,一边指挥,“往前。。。。。。再前一个门,停!就这家!”

      驾驶座上涂均懿立即向车外连打几个手势,特务门持枪上前,挨在门边,殷烁植细细分辨着耳边的电波声,那声音长长短短的敲击着,她将手伸至车窗外。

      耳边电波声忽而一停,几乎同时,那手挥了下去!

      ——————

      算尽人生二十载,
      何处青山堪埋骨?

      谢文君曾经在刘少文面前,以“重大的工作失误”来为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八日向沁妮拉下操纵杆炸毁致真女校钟楼的行为据理力争,这个说辞毫无疑问的救了向沁妮一命,使她免于被中/共地下党组织当做叛徒处理掉,也在某种程度上,间接挽救了远翔站情报组三人的性命。其人其事,正可谓明辨是非、尽顾大局——哪怕就算向沁妮本人也不愿去想象,当她再一次坐在谢文君对面,向上级汇报工作的时候,这个苦心孤诣,经营幺三电台多年的上级,会是怎样一种心酸难言。

      一腔热血付残垣,忠魂犹自绕云间,幺三电台十七名同志如今已成了废墟下压着的残肢肉泥,那些曾经满怀信仰与忠诚的年青人们,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们为之奋斗的新中国,就不得不带着遗憾长眠地下。向沁妮哪怕深知当时事态紧急无从选择,如让殷烁植起疑后果不堪设想,及若将人活着带回远翔站只会让他们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但事后每当她念及此处,犹觉得一腔悲苦不堪说,心痛的几乎呕血,更何况是曾与之朝夕相处、将其谆谆教诲的幺三电台台长?

      钟楼一役,幺三电台遭受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谢文君身为台长,未尝不痛、未尝不哀,也未尝不愤恨,但面对组织的质询,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澄清事实,信任向沁妮,并为其以性命担保,让组织免于为错误的判断付出代价,以及在后来对向沁妮委以重任,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基本操守,乃共/产/主/义的革/命事业高于个人情感,而她十年的党龄也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决断在事实面前出现分毫偏颇。

      正是:

      死去知事重,生别有离离。
      莫言此途艰,我心向光明。

      ——————

      八月二十三日远翔站主楼五楼站长办公室

      上海的夏天实在闷热,向沁妮脱了军装外套,穿着白衬衫,握着钢笔端坐办公桌前,耳边蝉鸣阵阵,却不觉吵闹,反显得静谧。

      正这时,办公室门板一响,向沁妮抬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身光鲜笔挺的将校呢,顾盼而望,眉眼明艳,一双轻清眉好似浸透了那花红柳绿,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的江南春景。

      向沁妮自办公桌前起身,立正行军礼,“站长。
      顺便还该一说,她作为地下党潜伏在远翔站,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利用殷烁植副手的身份,掌握远翔站行动队的动向,以保护中/共/中/央上海/分/局的同志们。而完成任务的核心关键,取决于她对保密局远翔站各机密消息的掌握程度,或者换言之,取决于远翔站站长殷烁植对她的信任程度。

      殷烁植干了十年的特务,半生都过的真假难辨,要取信于她的难度不亚于火中取栗。而向沁妮能让她如今这般倚重,除开有那十七条人命铺底的缘故,还另有一个原因:殷烁植向来以“鞠躬尽瘁,报效党国”为生平志向,甘心为此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十数年来,不论身周外物如何,其志皎皎,始终不改。而向沁妮虽与她信仰不同,但为共/产/主/义/事/业呕心沥血,七载潜伏忍辱负重,也实为理想主义者之典型。故而,她们二人虽行于殊途,互有欺瞒同归无望,但一经相逢,终究是不自觉要从骨子里流露出惺惺相惜来。

      这厢但见殷烁植挑眉望她,眉眼含笑,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咱们可又要忙活了。”

      向沁妮先是一愣,随即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卑职愚钝。”

      那殷烁植心情却极好,眼儿笑得微弯,道,“昨儿个晚上缴获了共/军一个电台,连着报务员一块儿,这会儿重狱里审着呢。”

      “恭喜站长。”

      殷烁植又是一笑,笑过后收敛了眉眼,严肃道,“下午我有要紧事,全站里数你对电译最在行,破译的事,就由你全权负责。”

      “是。”向沁妮敛目回道。

      “口供要等午饭后才能出来,若人手不够,从侦测科挑,”殷烁植接着嘱咐,“五点之前破译出来,等我指示。”

      ——————

      中午十二点远翔站通讯室

      向沁妮环顾左右,四下寂静无人,肃清行动结束后第二十七小队大部分行动队员已经回营,留在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此时也在食堂,而侦测科的人这时正好换班,如果现在发报,最多十五分钟之内都是安全的。

      她摸出钥匙打开门锁,闪进门内,把门重新锁好后又侧耳听了听,确认隔墙无人后便坐到桌边,打开远翔站备用电台,开始发报。

      ——————

      幺三电台

      “谢文君同志!”倪嘉吟唤道,“有情况!”

      谢文君抓过耳机一听,“刚刚重复了几次?”

      “两次!”倪嘉吟立即回答,“同一句话。已经译出来了。”

      谢文君接过一看,心跳都停了半拍。

      “1324被截获。1324被截获。”

      “第三次!”倪嘉吟皱眉,“不对,多了一段。”

      谢文君凑过去一看,只见译出来是两个字,

      “芙蓉。”

      —— 是向沁妮!她在用远翔站的电台发报!

      谢文君冷汗立即淌了下来,她已经能想象向沁妮是遇到了极重要、极紧迫的情况,才会不顾地下工作保密条例、冒着巨大的风险使用远翔站的电台直接向组织发报。

      “回电:”谢文君当机立断,“收到。勿再来电。”

      ——————

      远翔站

      向沁妮放下耳机,关掉发报机,抄起手边的笔记本对着发热的机体一通猛扇,待温度凉下来之后再物归原处,低头一看手表,还有三分钟。

      她迅速起身,飞快环顾四周,在确认了完全没有留下痕迹之后离开,从外边锁上了通讯室的门。

      ——————

      十二点半新华村一号

      “。。。。。。十八号就已经下过严令,要各据点撤离,不便撤离的原地待命,严禁私自发电,这1324抽了什么风!”

      谢文君脖子上依旧用纱布吊着手臂,眉心紧锁,忍了半天没忍住骂了一句。

      刘少文就坐在她对面,也是皱眉的模样,“抽了什么风不重要。报告我已经打上去了,1324的情况组织已经着手处理。现在离你和芙蓉下一次接头还有多久?”

      “两天。”谢文君回答。

      刘少文闻言略一沉吟,转头看了看钟,“你现在回去,组织的安排会在一个小时内发过来,1324涉及的任务和你们不是一条线,你不必管,两天后照常和芙蓉接头,然后再向我汇报详细情况。”

      “好。”

      ——————

      下午两点重狱接待室

      “交头接耳谈的什么?说来与我听听。”向沁妮一合杯盖,冷了声训问道。

      她这人气质本就端凝,这下把神色都收敛了,一脸严肃的模样甚是唬人,侦测科的两个小姑娘闻言情不自禁的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便垂着眼扭扭捏捏的站了起来,“长官我们知错了。。。。。。”

      第二十七小队御下一向极严,向沁妮这会儿本就心烦,声气越发森寒,“你知的什么错!身为译电员却不晓得谨言慎行,当着我的面还敢咬耳朵,合着中美合作所三青团都白上了——说的什么?!”

      那小姑娘一抖,显然是听闻过眼前这站长亲随的事迹,“就。。。。。。就是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向沁妮手上的茶杯往案上一放,“咯”的一声,小姑娘又是一颤,“没有密码本,共/产/党的电文你破译的出来?楼下就是刑讯室,既然等的烦了,不妨自行下去,审不出口供就别回来了。”

      这一下那小姑娘简直要吓得哭出来,边上侦测科几人噤若寒蝉,哪里敢劝,向沁妮抬眼将他们一扫,又道,“保/密/局的工作条例里有一条,叫‘凡任务中的特工人员,严禁私下相互交流’,刚才的情况我回去会向上边反映。顺便再提个醒,若到今天下午五点,密码还没破译出来,你们几个自觉到禁闭室报到,也省得让站长劳神费心——”

      话音未了,只听门外一声“报告”,接着又是一声,“报告长官,口供出来了,请您过目!”

      ——————

      下午一点半幺三电台

      “台长!”谢文君闻言转身,几步抢到倪嘉吟面前,问,“有了?”

      倪嘉吟陈上电文稿,谢文君执稿细细一看,见开头是一行:

      “告知上海分/局下属电台:”

      下边寥寥数语,皆是寻常,唯独尾句一句措辞与以往有别,是提到了五个字:且介亭杂文。

      “倪嘉吟同志。”谢文君舒了口气,“麻烦你跑一趟书店,给我找本书来。”

      ——————

      远翔站下午两点十五分重狱

      “《春明外史》?”向沁妮从供词里抬头,“你们有几个读过的?”

      想来保密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中/共电台的密码本,是一本如此通俗的小说——那书是著名章回小说家张恨水的成名作,缱绻缠绵又场面宏大,曾风靡了半个中华民国。
      而那是向沁妮刚至髫年时的事,很早以前了。她青年从军,整个年轻时代都在战乱和硝烟之中疲于奔命,这等风花雪月的闲书即使早年读过,如今也完全记不得了。

      侦测科几人愣了一下,而后那刚刚挨了她训的小姑娘底气不足的接了腔,“报告长官,我家里有。。。。。。”

      “去取来。”

      ——————

      下午两点幺三电台

      “台长!”倪嘉吟额上汗珠子直往下淌,“有新指示,译不出,密码全给换了。”

      谢文君拿起耳机听了两段,便拿出怀里的东西交给她,“第三集,检字密码。”

      倪嘉吟低头一看,正是那一卷新买的《且介亭杂文》。

      ——————

      下午四点半重狱

      “不错。”向沁妮一抖手中的稿纸,颔首,“你们接着研究。”

      侦测科的人于是都埋头于密码本和电文稿草稿纸之间,向沁妮默不作声,把那破译好的,昨夜刚刚截获的电文逐行看过,才发觉那是一份有关十九日国民政府公布的《金圆券发行办法》的实施详情即论证报告,想必是央行或财政部的内部文件,结尾处却提及了蒋/经/国在上海的“打虎”行动,以及孔、宋两家的扬子公司与棉纱公司囤积居奇一事,直言蒋/经/国此举表面上是挽救民国的经济,实际上却是在为国/民/党政权的离心离德做垂死挣扎,以打虎之行为,达其争民心之目的。而所谓整顿金融,其重心在上海,要在上海管制经济,其重心在整治孔家、宋家,这两家背后明着站着宋/美/龄,实际上,却代表了蒋/介/石还有整个国民党,由上而下的贪腐势力。蒋/经/国要以一己之力与其对抗,难。

      向沁妮缓缓将电文对折收好,微一沉吟,屈指轻叩桌面,几个译电员闻声抬头,只见那长官坐在夏日的明媚阳光里,神色却漠如深渊之水,眸光沉沉,眼中事、心中事,不露分毫。

      “都听好,你们身为保密局的机要人员,一言一行,都是要为保密局、为国/防/部、乃至于为党/国负责的!倪锶悦几个言行不端、严重违反工作条例的事我暂不追究,但你们今天破译的东西,要是还有谁敢嘴碎漏出去一句,后果自负。”

      ——————

      下午五点远翔站站长办公室

      向沁妮转过屏风时殷烁植正在打电话。

      “。。。。。。不是我说你,思琪啊,大家都是为党国效力,我不求你们调配科一碗水端平,但,差别对待也不至于这么明显吧?。。。。。。不是,那上海站的配给粮怎么就没见告缺啊?合着他刘方雄是党国亲生亲养的我们远翔站就是后娘养的?。。。。。。这我不管,下个月之前我得见到那两百斤粮食,否则远翔站断了粮饷我这个站长就递辞呈,那些共/产/党换你们去抓吧!”

      说完就撂了电话,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慢慢揉着,向沁妮从没听过她和人这样磨嘴皮子,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殷烁植揉了一会儿,觉得脑仁没那么疼了,这才对着向沁妮开口,“破译的怎么样了?”

      “密码本已经到手了,我让他们先把昨天的电文译了出来,请站长过目。”

      说着递上了文稿,殷烁植接过看了,沉吟片刻,问,“你怎么看?”

      “这肯定是内部文件,财政部或者中央银行里有中/共的人。”向沁妮不晓得她是问哪一方面,想了想方才答道。

      “这个不用你说。”殷烁植的手指摩挲着文稿,“我是问你怎么看这电文。”

      这问题并不好回答,回答一派胡言,那是敷衍,殷烁植不会喜欢,回答很有见地,那是找死,和共/产/党站一个立场。向沁妮沉默了。

      “你不好回答,”殷烁植抬眼,“那就罢了,我替你说。币制改革就是个割盲肠一样的任务,改好了,胜利有望,改不好,党国的经济和民心恐怕再难挽回。经国先生如今在上海,抓投机倒把、恶意囤积,为的确是整顿经济,争取民心——这事艰难吗?肯定艰难,就跟这电文里说的一样,要动的不止是孔家、宋家,还有一大帮人的财路、一大帮人的前程、一大帮人的身家性命,其中压力有多大,不必赘述,你心里也定然明白。但是不要忘了,我们还有许多忠义之士,愿为党国大业披肝沥胆、百死不悔。更不消说民生凋敝已到如此地步,蒋总裁只要还是中华民国的总统,就不会坐视让那些人继续无法无天,折腾到□□的地步。”

      向沁妮明白她这是看出了自己心思彷徨,这才有这一番教诲,心里一个激灵,垂首道,“站长见解独到,远非卑职等能及。”

      “可惜有些坎,无论有什么见解都难过。”殷烁植苦笑了一下,“不讲了,谈正事吧。”

      “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消息,我站截获的是一部代号1324的中/共秘密电台,目前报务员已经招供,密码本和电台也都在我们手上。”向沁妮顿了顿,“重点在于,中/共还毫不知情。”

      “换言之,我们的人完全可以冒充1324,打入他们内部,伺机搜集情报。”殷烁植道。

      “对。”向沁妮颔首,“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口供称,中/共上海分/局四天前就下达了命令,命下属各电台撤离原据点,隐蔽精干,等待组织联络,1324被我们逮住是因为抗命擅自发电,所以它现在的处境,应该很被动。”

      “不能主动联络,还不能让共/党起疑。”殷烁植皱眉,“得慢慢来。他们的联络时间是何时?”

      “通常夜里十二点半。”

      “还有七个小时零十分钟。”殷烁植朝向沁妮一招手,“来,你我研究一下,到时候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还有如何应对,务必要让共/产/党相信1324没有被截获,一切如常。”

      ——————

      同日中午十二点半远翔站

      魏筱洵再一次看见唐泓基的时候,那个人站在远翔站里院的桂花树下,桂树碧绿碧绿的枝叶衬得他整个人都白的微微发光,那场景美得像画一样,以至于她在刹那间萌生了一个念头:就这么站着,什么也不做,只是看他。

      随后她立即反应过来,唐泓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那只能是为了等她。

      但是她如今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话了,毕竟,当初她接到的命令,仅仅是接触唐泓基,然后将他的情况汇报给上级。不成想,殷烁植突然继任远翔站站长并对站内实施肃清,组织原本在远翔站的任务规划被彻底打乱,现在她的上级奉命进入了‘休克’状态,彻底脱离了组织生活,曹彦邦同志她不能主动联络,至此,她和组织的联系已经全断了。那么接触唐泓基的任务,还要不要继续下去?魏筱洵一时间迷惘了。

      就在她不知道要如何妥帖应对的当口,唐泓基却先开了口,音色低缓却清澈,“还好吧?”

      魏筱洵闻言心里一震,口中却回答,“也谈不上好坏,但好歹囫囵着打狱里出来了。”心知对着他,话还不能说僵,于是顿了顿又补了句,“多谢关心。”

      唐泓基不接话,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只管默默看着她。魏筱洵这时心念电转,已打定了主意,她刚刚摆脱了通/共的嫌疑,殷烁植那边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和唐泓基多做接触为好,也免得节外生枝,“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先回去了。”

      “筱洵。”唐泓基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出声。

      魏筱洵循声回眸,面露不解之色。

      却见唐泓基沉吟垂眸,复又一笑,眉眼湛然,唇畔流朱,“何必劳神,往后你我共事的日子怕是很长的。”

      他这人说话一向简洁,突然来这样一句,着实让魏筱洵狠狠惊了一下,谍报工作者的危机感暴增,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就是要害她了。

      “这话何解?”

      却不料唐泓基只是淡淡道,“孙主任没了,军情处的账却还要在秘书部走,这就是魏秘书和我今后要共的事。”

      魏筱洵稍稍松了口气,“那往后还请多包含了。”

      唐泓基“嗯”了声,算作回答。

      ——————

      夜十二点二十八分远翔站侦测科

      “站长,可要再推演一遍计划?”向沁妮放下钢笔,问。

      “不推了。”殷烁植揉了揉太阳穴,“共/产/党会问什么,我们能想到的都有计划了,想不到的,只能待会儿随机应变。”

      ——————

      同时幺三电台

      “要照常给1324用旧密码发电,”谢文君道,“而且要让他们相信这电报是组织发给1324的。倪嘉吟——”

      倪嘉吟迅速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就两条,一问为什么违抗命令,二命其回复电台的紧急联络暗号。”

      “台长?”

      “太正常就不像了。”谢文君道,“照我说的发。”

      ————

      远翔站

      “他们有所察觉了?”向沁妮猛的抬头,“紧急联络暗号都用上了。”

      “回电:一、事出紧急,只能冒险。”殷烁植眼神凌冽,伏案写下一行字交给报务员“二,按这个发。”

      这才转过头来,向着向沁妮开口,“不是察觉,否则这封电报就不是这样了——1324擅自发报,中/共现在起疑是正常的,所以肯定会先确认1324的身份,如果他们连确认都不确认,那说明我们的计划外泄了,为了保护泄露者,他们在假装不知道1324已被截获。”

      ——————

      幺三电台

      谢文君读罢回电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回电告诉他们:立刻撤到指定位置,等组织联络,勿再来电。”

      ——————

      远翔站

      “是指民国路26号。”殷烁植道,“明天从行动队里挑人,带上牢里的那几个共/党。到了地方,中|共的电台该怎么样我们就怎么办。”

      “恭喜站长。”

      “没什么可喜的,”殷烁植面无表情,“按以往时间结束联络,这是在安1324的心,共/党那边,现在还在半信半疑——这事儿急不得。”

      ——————

      1948年 9月12日中/共东北野战军南下北宁线,千里奔袭向锦州发起了攻击,以6个纵队、3个独立师、1个骑兵师和炮兵纵队包围锦州,逐步拔去北宁线上国军各据点,同时,以4个纵队及1个骑兵师监视国军沈阳守军,以1个纵队、6个独立师和炮纵一部继续围困长春。
      至此,国军在东北仅剩的三处根据地全部被东野牵制。
      被称为“解放战争三大战役”之一的辽沈战役,拉开了序幕。

      1948年 10月上海远翔站

      黑云压城,骤雨如注,远翔站五楼风声飒飒,檐角水泄如瀑流。

      “。。。。。。吾辈当尽此身以报国,此心所往,此志不移,不畏风雨,不行僻道,磐石无转,矢志如斯。为此道,天可穷我血肉,地可陷我淖足,但予我身躯尚能奔走、声息尚能呐喊,我即赴身追寻此信仰之光明,死亦无悔。”

      “向秘书好文采,无怪乎站长欣赏。”周昀讪讪笑道。

      “那我不妨再给周部长背一段。”向沁妮冷然道,语毕朗声诵道,

      “今革命基础大立,革命主义大行,而内忧外患,与革命之进展,同时加重。凡我同志,应知吾党上对亿万世之祖宗,下对亿万世之后代,中对全国国民与世界人类,所负之责任,更千百倍於往昔。我总理深知国者人之积,人者心之器,国家之治乱,系於社会之隆污,社会之隆污,系於人心之振靡。又知往古圣人诚正修齐治平之一贯大道,与修身为本之唯一至德,为救国救民救济全世界人类之无上要义,故不惮於遗教中,再四谆谆告诫。”(注:摘自国/民/党入党宣誓词)

      “周部长,这些,您不会忘了吧?”

      “不、不敢,不敢。”周昀忙道。

      向沁妮闻言一笑,起身倒茶,奉到他手边,“站长也信您是一心为党国的。然则您手下那个潘文卓,把当日这一番激昂肺腑之言,忘得可是一干二净。”

      周昀连忙接过茶盏,他哪里敢再说个“不”字,只得不住点头,向沁妮接着道,“站长有句话说的好:党国就是穷死了,也饿不死国防部,更饿不死保密局。我再给您说句实的:这些年,远翔站的,在外边儿捞了多少黄金白银、美钞金条,站里都不会管,也不能管。但是这个姓潘的,敢把主意打到自家头上,贪昏了头竟还想把站里的经费揣进他自个儿的口袋,”她凑近了周昀一点,续道,“那不管他是拿了两万五还是两千五,再少,他也是嫌命长。”

      周昀心里一个哆嗦,到底晓得她是要自己接茬了,“那向秘书你说怎么办,秘书部一定配合,这等党国的渣滓,别说押解南京上特种军事法庭,就地正法都没人敢有二话!”

      “就地正法还是押解南京,我说了不算。”向沁妮返身到办公桌前,取出一纸文件,“今儿请您来,就是想请您签个字,就是说站里对潘文卓之后的处置您没有异议,签完了,往后无论潘文卓是杀是关,都是他自作自受,不会牵连到秘书部的同僚。”
      周昀本以为潘文卓一事少不了要处置他这新上任的秘书部长,正心下惶惶,这下听她一说,居然不用牵连自个儿,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提笔签字,这自不必多说。

      向沁妮又转向另一边儿,朝着另一位一直坐着没发声儿的一部执掌温婉一笑,“刘处长。”

      经了这几个月诸般折腾,纵然壮实如刘畅也清减了些,只是脑袋上的刺猬毛依旧茂腾腾的竖着,听到她唤,收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开口,“向秘书不必说了,师同那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外卖军情处的机密文件,不说我管束无能、责无旁贷,按着保密局的家规他也是——嫌命长。事到如今,站长要是有什么文件你只管拿出来,该杀他杀他,该处分我处分我,我都签了字,往后谁要是敢多啰嗦,我刘畅第一个饶不了他。”

      “刘处长哪儿的话,您对党国的一片赤忱之心,站长岂会不明白这事和您无关?这几份是打给上峰的报告,您签了字,我也好交差。”向沁妮一边感慨他狡猾,一边笑道。

      殊不知,那师同犯下的事,保密局家规里就有明令,叫:不得泄露机密,犯者处以死刑。那是铁律,容不得商量,但师同是刘畅手下的,刘畅的舅舅沈醉如今在云南任中将游击司令,那是个极护短的,又兼山长水远,音信难通,就怕上海这儿把人杀了后,刘畅再向他舅舅告小状,说是有意整他。这师同一事的把柄难抓,但往保密局总务处打个招呼,驳几个远翔站的经费申请物资申领,还不是轻而易举?

      向沁妮怕的便是这个,恰好这时候,秘书部那儿不争气,居然出了个潘文卓,想钱想疯了妄图外边站里一手捞,于是这就叫上了周昀和刘畅两个,先杀鸡儆猴,也让刘畅不好不签署文件免伤了两部和气,这公文一签,往后就是他自己也没了说嘴的余地。

      两厢字一签好,周昀刘畅对望一眼,都寻思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起身告辞,向沁妮将刘畅送到了门口,却把周昀留了下来,说是为了协调每月站里申领粮饷的事。

      谁知,周昀一听这事,立马叫苦连天,说什么上边调配科的人干事太不上路,说粮食吧,也不是不给,但是月月都拖,今天不给派明天不给派,等到站里实在拖不得要发粮的前天晚上,他给拉过来了。整得一群人平时天天闲的慌,一到月中就得熬夜点粮入库忙的直不起腰还骂/娘。你说平日去催吧,一口一个没运来没公函没调令,理由多的快赶上黄埔江水的滔滔不绝,打电话接线的人还一百个不耐烦,真真是气煞人也。再说说拉来的粮,短斤少两就短斤少两吧还往米里掺沙子抵损耗——“我呸,也不知道损耗的斤两都进谁家锅里去了!”可他每次就短那么一点零头你说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张口。钱也差不多,每月都给,但是总要缺个几十几百,等下月补上了下月该给的钱又没给全,账做起来都烦。

      言罢,一腔子委屈的周昀声情并茂的总结,“向秘书,这就是在给咱们穿小鞋啊!”

      向沁妮听完颦眉片刻,叹了声,“看来真是辛苦周部长了。”

      她心知,保密局在上海两个情报站,一个上海站一个远翔站,看在调配科那些人眼里,就跟俩钱袋子似的。送钱送礼陪笑脸的,月月顺顺当当给钱给粮,不送的,粮饷不敢不给花头精还不敢玩儿么?也亏这是军需,真不给他们担不起干系,否则别说短斤少两了,连米粒都未必见得着。

      “那可怎么办哟!”周昀苦着脸,“再这样下去我这部长是没法干了!”

      向沁妮将他又引回座上,捧着自己的一杯茶,低眉沉吟片刻,“周部长,有些话,原不该我说。我也管过后勤,您有什么样的难处,我都能理解。但,远翔站这家,柴米油盐都是秘书部当的,您要是撒手不管,我们这百十来号人岂不全要饿肚子?”

      周昀脸色稍霁,仍是不住叹息。

      向沁妮看他这样,接着道,“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饷的事,站长看的很重,就这么给她回话说秘书部没法管这事儿,别说您了,我都交代不过去。”

      周昀叹了口气,“甭说啦向秘书,我这儿已经是焦头烂额、水尽山穷了,你有什么法子,就说出来吧,要真能把这事儿给摆平喽,我还有秘书部,往后都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的。”

      “大恩大德不敢当,摆平了也不至于。”向沁妮道,“这事儿关口在调配科,不摆平这群人,这些烂事儿就没个完。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向站长进个言,请她出面向上边活动活动,还是可以的。”

      “站长会答应?”

      “但凡牵扯到远翔站的难处,站长都不会推脱。”向沁妮道,“这是公忠体国,和站长一比,我们也就勉强算个聊尽人事罢了。”

      “向秘书说的有理,”周昀知道她这招呼一打,自己这儿的难也就迎刃而解了,顿时舒了一口气,“那还得麻烦你多多费心。”

      “应该的。”向沁妮笑了笑,“还有,您回去后,当再找个得力的人来,让他管和调配科接洽的事,一则省了闹心,二则万一上边沟通不是一时半会儿,站长问起也好有个托辞。”顿了顿,又强调了句,“一定得是可靠的。”

      “这个好办。”周昀想都不想就接道,“我手下那个叫唐泓基的,叫他接手就是。”转念一想,又补充道,“你可别看那小子当初一副整天都睡不醒的模样,人精干着呢,不瞒你说,那时候前任部长没了,秘书部那么多科长主任全慌成一锅粥,就只有他能把历年账目收支估的估算的算,理的清清楚楚等着我交接,可见人犯嫌归犯嫌,大事心里明白啊。”

      ——————

      送走了周昀,窗外的骤雨犹未停止。

      向沁妮回身到桌边整好了文件,绕过屏风,推开了里屋的门。

      一开门就是一股香烟味扑面而来。

      向沁妮一怔,随即并脚立正,“报告!”

      一片寂静。

      她等了片刻不见回音,很是意外,想了想,还是皱着眉推门进了去,室内的烟味儿更加浓烈,她关好门转身一眼扫过去,险些被吓着。

      ——殷烁植就坐在那张靠窗的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拿着一本线装书正看的聚精会神,门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还在滴水的披风,她面前搁了个白瓷烟灰缸,里面摆着几支烟,也不抽,光燃着。

      向沁妮就这么站在门边,默默看着她,良久她伸手翻过一页,揉着太阳穴抬脸看了看窗外。

      “好大一场雨。”她开口说,“转眼就要秋天了。”

      “站长您回来了。”向沁妮注意到她看的是一册《稼轩长短句》。

      “回来有一会儿了。”殷烁植声音没什么情绪,“前边看你在忙,就没叫你。”

      向沁妮垂首,“卑职有错,请您处分。”

      “一心公务,我处分你做什么?”殷烁植一双轻清眉浸润了秋雨的湿气,竟显得柔和了些,“你没做错,都是为了党国,为了远翔站。但是有一点,做副官、做秘书,主次先后要能分清楚,我是你的长官,远翔站的站长,你若要做什么事,提起给我打个招呼,这总不过分吧?”

      “卑职往后一定改正。”向沁妮犹豫了一下,又道,“卑职行事,是一心为了党国和我站,但也是。。。。。。一心为了站长。”

      殷烁植闻言并没有如以往一般,一笑置之,只是又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倦了的模样,依旧垂头看她的书,“调配科的事,让唐泓基来也好,那小子是狗皮膏药,我领教过,谁沾上了都得褪一层皮。实在没法子了,我再去求求老站长,让她和南京总局打招呼去。”

      “柴米油盐的琐事,太让站长操劳了。”

      “当家方知柴米贵。周昀这个人没多大用处,唯一好在胆小,干事不敢不实心。”殷烁植说到这儿似是走了神,愣了片刻方喃喃道,“无功无过,蠢钝平直,现在居然也凤毛麟角了。”

      向沁妮这一下就听出了不对来,殷烁植心里必然压了事儿,还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

      她正思量着,猛然想起另一件大事来,忙抬腕看表,一看之下连揣测也顾不得,赶忙去开收音机。

      手刚刚碰到收音机的电钮,背后就传来殷烁植的一声儿,“别开了!”

      向沁妮一怔,殷烁植盯着她的后背,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打电话问过了,今天中午,市/民/政/局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扬子公司是合法经营,其囤积的物资也均已向社/会/局登记过,经济管制委员会无权查封。”

      话音未落,她看见向沁妮的背脊僵了僵。

      一片安静,窗外的雨声越发汹涌,侧耳听来竟像是千军万马的蹄音,室内两个人的声息在这蹄声怒吼声中被消弥、被吞噬,就连呼吸和心跳声都被凛冽风声撕成了碎片。

      “那币制改革怎么办?”向沁妮缓缓转过身,“上海的物价怎么办?”

      殷烁植看着她,那薄玉一样的脸孔上,那两瓣藕色的唇拧着,眼睛闪烁着,像是雪夜风中的一盏孤灯,挣扎着不肯熄灭。这风雪孤灯的幻象夹杂着无数往事扑面而来,无数张曾经并肩过的面孔在妄念中明灭闪烁,无数曾经的慷慨激昂在刹那间碎裂无声,生平第一次,面对质问殷烁植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说呢?”她只好如是反问。

      “8月19日,政府颁布《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命令所有个人持有的黄金白银外币都要上交国库,兑换金圆券。 ”向沁妮说,“老百姓把为自己买棺材的钱拿了出来,但是两个月了,依然有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以牟取暴利。码头上来往的万吨轮,随便哪一船,都够全上海吃上十天八天,可是依然有人买不到粮食,为什么?”

      “扬子公司的事不查,上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金融秩序立刻就会荡然无存,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物价,也会再度涨上去,更重要的是,金圆券会重蹈法币的覆辙,到那时候,币制改革还能如何推行下去?”

      向沁妮的声音依然很稳重,调子依然是她平日惯有的文静温婉,但是殷烁植却有一种错觉,这个一向温和乖顺的部下眼里正被两种情绪溢满,一种叫愤怒,另一种叫失望。

      “站长,您和卑职都是学生从的军,为的无非是有朝一日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豪门高官巧取豪夺,眼看着上海就快和北平一样到饿死的地步人了,我们却无法可想、无能为力,只能坐视。这样的我们,还能对得起当年的理想吗?还能说,这么多年的舍弃都是值得的吗?现在的中国,还是那个值得我们为之奉献为之奋斗,至死不渝的中华民国吗?!”

      “住口!”殷烁植手上的书啪一声扣在了桌上,“你疯了?!这种话都敢在远翔站里说?!”

      向沁妮垂首静默,咽下了所有声息,只是看着脚前的地板。

      殷烁植亦看着她,半晌,向沁妮一言不发,既不解释,也不检讨,殷烁植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好好和她说些什么,终究只是低声诵了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向沁妮闻言似有所感,口唇动了动,又止了。

      殷烁植依旧看着她,直看得满心的辛酸苦楚,终于一挥手,“算了,你先出去吧。”

      对面的人听了也不抬眼,冲她欠了欠身,退至门边。

      “记住,”殷烁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党国的军人,效忠党国矢志不渝才是你的本分,国家大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

      所谓潜伏任务,其中一大重点就是要披着一张皮去过活,且经年如斯。又可以解释为是用长达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去演另一个人,喜怒哀乐,踌躇满志,栩栩如生。

      傍晚秘书部

      周昀刚从五楼下来,就看见自家几个下属缩在走廊上,一边扯着衣领一边哆嗦着聊天,这两日气温降得厉害,雨下的和泼水似的,偏偏远翔站是半开放式走廊,要是有风,能像吹纱帘子似得把雨点吹进来。只见那几个人大衣已经半湿,闲聊间还时不时能听到一声喷嚏声。

      那可怜兮兮的样儿叫人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怎么回事儿?不是叫你们跟着唐科长整账目的吗?全跑出来干什么?”

      那几人先行完军礼,而后对望几眼,都是满脸莫名其妙,其中一个便回话道,“报告部长,一见面唐科长就赶人,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没说为什么啊?”周昀问完就想起唐泓基的个性,那是旁人说十句他都懒得回一句的,哪会自己开口解释为什么,“行了,唐科长这是看下雨天路不好走有心放你们早回家呐,别杵在这儿淋雨了,回去吧回去吧啊。”

      他说完,不等那几个感恩戴德一番,就自行推门进了唐泓基的主任办公室。

      雨天天暗,办公室里的台灯开着,一圈光辉笼罩着写字台上翻着账簿拿着钢笔的,那两只秀气的手,唐泓基就坐在桌边,左手边放着一大沓的蓝封皮硬面儿本子,桌上摊着未誊完的账簿、竹尺、洋墨水、浆糊、还有一沓钉在一起的报销单。听见门响动,抬头看了眼,又低头忙他的去了。

      周昀只好自己先“呵呵”了声儿,环顾了一下四周,“新办公室用的习惯不?”

      好半晌才听他应了声,“。。。。。。什么事?”

      周昀听他这连情绪都欠奉的调子,心里那个愁啊,“不是,专门给你拨了人帮着整账目,难道有什么不对头?”

      唐泓基这才搁了笔,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过来。

      “不可信。”

      周昀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联想到了潘文卓,心里顿时一阵发堵,“不可信你和我讲就是,一言不合就赶人你是在招人恨啊!”

      唐泓基实在不想再和他解释,“向沁妮又要干什么?”

      “还是为了粮饷。”周昀道,“向秘书说会请站长向上边活动,让我先另找一个可靠的负责往后和调配科接洽的事。我左思右想还是推荐了你。不过你放心,时间不会长,要是真顶不住了,我还可以打报告换人。”

      唐泓基闻言沉吟片刻,“谢谢。”

      “谢什么?”周昀苦笑了一下,“难兄难弟的。”随即又看了看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对了,有个消息得告诉你:刚刚在五楼值班室听的广播,市/民/政/局宣布扬子公司经营完全合法,不存在恶意囤积。先前被经管会查封的仓库货物也会限期解封。九成九是总统的意思,上海的经济管制可能要黄,你家里还有什么需要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趁早买齐,免得以后就买不着了。”

      唐泓基闻言怔了怔,手按着账簿思索了会儿,开口,“那普通市民该怎么办?”

      “谁知道,”周昀叹了口气,简直不知道该说这小子什么好,“反正都饿死了也不要我们保密局担责任。这当口多关心一下自己才是正经。”说着顿了顿,“今天向秘书请我去开会,上来就逼着我签文件同意潘文卓随他们处置,我呢,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哎。这秘书部长可干不下去了,我要是调走,你要不要一块儿?”

      唐泓基又怔了怔,问,“为何?”

      “没法干。”周昀摇头,“你看我那前任,和稀泥和了这么多年,最后说是共/产/党,押到刑场枪一响,没了。曈朣那么好一个孩子,这会儿也待在孤儿院里。我家小宝才刚会叫爹,为了他我怎么说也得给自己留条命啊——我跟重狱曹科长打了招呼,站长很听他的话,等哪天和她一说,把我们派到南京搞培训,比留在上海强。”

      唐泓基闻言思考了一下,“你去吧。”他最终说,“还有,赶紧买船票把夫人孩子送去台湾。这比调到哪里都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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