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正月里的紫宸宫，很是一番热闹，单是各宫娘娘设宴，便一直扰攘到正月初十以后。纤尘都以脚伤未愈，遵太医的嘱咐减少未出为由，避了开来，但是每一回无论是哪一宫里哪一位娘娘设宴，纤尘必然命澜月去告罪一回。一来众人均知她扭伤了脚乃是实情，二来见她恭谨，礼数周到，也挑剔不出什么罪过，三来更是夏元熙亲口晓谕过的，这段时间内慧贵人以静养为宜，因此纤尘着实清静了不少日子。
　　这一日午后，安守纯按惯例来给纤尘换药。诊视了一番之后，安守纯让纤尘试着独自走了几步，问道：“小主觉得可还好吗？”
　　纤尘笑道：“别的倒还好，只是脚踝处还有些酸。”
　　安守纯道：“不妨，这是因为小主多日以来都在养伤，走的不多，因此走起来还不大习惯。每日里慢慢多走些，很快便能恢复。”
　　掬香问道：“安太医的意思是，小主的脚已经都好了吗？”
　　安守纯道：“正是。小主已经痊愈，再不用敷药了。”
　　掬香唯恐有疏漏，连忙追问：“可还有什么要额外注意的？”
　　安守纯笑道：“没有，只要每日里走些路，慢慢便能恢复如常，卑职保证小主的脚和受伤前一般无二，无论是骑马、舞蹈、走路，都绝无妨碍。”
　　掬香这才松了一口气。
　　纤尘笑道：“多谢安太医多日来的辛劳。”
　　安守纯连忙道：“这是卑职分内之事。此外，小主多日静养，不得活动，卑职想为小主请一回脉，看看是否有气血凝滞的迹象。”
　　纤尘颔首道：“如此有劳安太医了。”
　　安守纯为纤尘诊了一回脉，又细细端详了纤尘面色，沉吟片刻，才又道：“小主的脚伤虽然无碍了，但是据卑职从小主的脉象和面相看来，小主似乎有些血虚的迹象。”
　　纤尘一怔，问道：“这个可要紧吗？”
　　安守纯道：“血虚每易引起气虚，而气虚不能生血，暂时看来尚且无妨，但是时间久了，血不能养，只怕于小主孕育龙胎有碍。”
　　安守纯的话如同在纤尘耳畔响起了一个惊雷。
　　宫中的女子，莫不知道无论是怎样的恩宠，都不一定会久长，“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的情形，比比皆是。惟有自己亲生的骨肉，才可能是安身立命之本。所以宫中的女子，无不渴望着能怀上身孕，生下一儿半女。
　　更何况纤尘本来就喜爱小孩子，否则也不会如此疼惜大皇子怀泰。
　　如果她不能怀上龙裔，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儿女，她又该如何在紫宸宫中立足呢？她余生在紫宸宫中的悠长岁月，又该如何度过呢？
　　见纤尘发怔，安守纯连忙又道：“小主不必悬心，血虚并非难治之症。卑职一定竭尽所能，治愈小主。”
　　纤尘轻轻吁出一口气，道：“一切有赖安太医。再多感谢的话，我也不必说了，只是安太医为我做的一切，我心里都记得。“
　　安守纯不敢抬头看纤尘，只是低声道：“小主言重了。卑职初入太医院，便得蒙小主信重，将一切诊病治病都交予卑职，卑职这才有机会在皇上面前展现医术，有机会在太医院里得到重用，一展平生所学。小主的知遇之恩，卑职不敢或忘。”
　　纤尘听他说得恳切，心中也有几分感动，叹道：“我初识安太医时，还是因为中了黄杜鹃花粉的毒，那时我久病无宠，安太医诊治之时却仍十分尽心。我和安太医也算是微时之交，须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安守纯越发诚惶诚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纤尘凝视着他，道：“我既然请了安太医治病，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安太医。安太医不负我，我定不负安太医。”
　　安守纯忍不住抬头看向纤尘，只见她微微含笑，一双晶莹澄澈的眸子，柔和处如长天秋水，可是又别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似乎一直能看到人的心底最深处。
　　安守纯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道：“卑职必然诚心敬意、竭尽所能，决不辜负小主的信任。”
　　纤尘微笑颔首。
　　安守纯道：“卑职这就为小主开一副药方，每日里让太医院按照这方子送药过来，小主按时服用，便不需为这血虚之症担忧。”
　　纤尘柔声道：“全凭安太医安排。”
　　安守纯提起笔来，正要为纤尘开方，忽然归雁进来禀报道：“梅美人来看望小主。”
　　纤尘还未说话，就见安守纯执笔的手轻轻一颤，从笔尖上滴落一大团墨滴，将开方的纸都染黑了一大片。
　　采薇已经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带笑道：“我来瞧瞧纤尘妹妹，妹妹可好些了？”
　　正说着，忽然见到一旁的安守纯，采薇不由得微微一怔，脚步也不由自主地一顿。
　　这停滞只不过是片刻，采薇脸上又泛起笑容，走到纤尘身边，殷切问道：“妹妹的脚可是大好了？”
　　采薇神态自然大方，仿佛刚才只不过是没料到屋中还有旁人，忽然间见了外人，因此有些许意外罢了。
　　而安守纯，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不难发现他因为紧紧握住手里的笔而手背暴起青筋，虽然执笔在手，却无法写下哪怕一个字。他不由自主地凝视采薇，目光之中流露的爱恋、伤感、痛楚，任凭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动容。
　　只可惜采薇看都未看他一眼。
　　纤尘暗中将二人的情形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向采薇笑答道：“有劳采薇姐姐挂念，妹妹已经大好了。”
　　纤尘转头来向安守纯笑道：“这方子倒也不急在一时，安太医回去好好琢磨罢，回头让太医院每日送药来即可。”又吩咐道：“掬香，送安太医出去。”
　　安守纯心中早已乱成一团，听了纤尘的吩咐，也不知是该庆幸纤尘让他尽早离开这里好，还是埋怨纤尘没有留他待得更久好？只是下意识地应道：“卑职遵命。”
　　掬香道：“安太医请。”心中不由得暗笑这太医怎地今日里呆呆的，口中虽然答着遵命，脚下却未曾挪动一步。
　　安守纯勉强定了定神，这才跟随掬香走出了暖阁。
　　纤尘向采薇道：“妹妹可真是失礼了，还未请采薇姐姐坐下。姐姐请坐。”
　　澜月心思灵巧，已经奉上茶来。
　　采薇笑道：“是我来得不凑巧，没想到这会子太医也在。妹妹的脚伤已经痊愈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采薇既然片言只语都不提安守纯，纤尘便也只当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浅浅笑道：“这些日子不能出门，闷也闷得够了，这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安太医吩咐要慢慢走，总要习惯几日才是。”
　　采薇道：“那是自然，毕竟妹妹伤了这么久呢。”
　　采薇抿了一口茶，忽然笑道：“纤尘妹妹养了这许久的伤，倒是错过了看几场好戏。”
　　纤尘会意，道：“采薇姐姐说的可是清承衣？”
　　原来柳如玉被皇后留在宫中，安排在懿祥宫居住。懿祥宫中位份最高的本来是宁贵人，宁贵人一向是皇后的人，皇后将柳如玉安排在这里，那自然是别有深意。第二日，夏元熙临幸懿祥宫，第三日，便册封柳如玉为清承衣。这承衣的名位虽然在妃嫔里是最低的，但是柳如玉是舞姬出身，身份低微，在讲究门第、只有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子才有资格参选妃嫔的大夏后宫来说，得封承衣已经是破格恩典了。
　　采薇点了点头，道：“清承衣现在很是得宠，她平素里又都是一副冷冷的模样，谁都不大搭理，再加上她的出身本来就算不得光明正大，自然宫里面对她的非议就不少了。”
　　纤尘浅浅笑道：“采薇姐姐自然不会趟这一回浑水了。”
　　采薇又是笑又是叹，道：“我的出身难道就高很多了？宫里面的跟白顶红，捧高踩低，我都是亲身经历过的，这才刚过了几天好日子，难道还会跟着去踩别人吗？”
　　纤尘想起自己无宠时也很是吃了些苦头，对采薇的话未免心有戚戚，只是轻轻一叹。
　　采薇转而又笑道：“别人就算心中不快，看在皇上对清承衣宠爱的份上，总是不好当面发作。惟有贤妃，连皇后都不大放在眼里，哪里还容得下清承衣？可还不是自讨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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