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眉头不易为人察觉地微微一蹙，转头向远远上首座位看去。
　　只见皇后目光微垂，既没看宇文昭仪，又没看采薇，仿佛若有所思。宇文昭仪纤纤素手在鬓边掠了掠，唇边的笑意微带得意之色。其他几位高位分的娘娘，看向采薇的目光里或是惊异或是嫉忌，种种神情，不一而足。惟有袁德妃是个例外，她虽然瞧着采薇，神情却甚是奇怪，竟让人分辨不出她心中所想究竟是怎样，似笑非笑，乍喜还惊，又似乎含着两分哀色，看得纤尘心中无来由地掠过一丝寒意。
　　好一会儿，皇后似乎回过神来，语调仍然平淡如常，道：“皇上看重梅才人，那是她的福分，就如昭仪妹妹你，多蒙皇上恩宠，六宫上下不也同感恩泽吗？”
　　宇文昭仪看了看皇后，又斜睨了当地的采薇一眼，道：“原来嫔妾竟不知梅才人如此贵重，既受皇上殊异的荣宠，又被皇后娘娘另眼看待。嫔妾入宫侍奉皇上五年，不过才有了今日这些微荣光，梅才人入宫不过数日，还未曾侍寝，已经可以和嫔妾相提并论了。让咱们这些先入宫当姐姐的，情何以堪呢？”
　　宇文昭仪这几句话闲闲说来，听在几位高位的娘娘耳朵里，更是如火上浇油。别人尚且罢了，谨婕妤身为皇长子生母，本来就自认身份不凡，奈何只是三品婕妤之位，心中常怀苦恨，今日听宇文昭仪这么说，不由得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采薇脸上阵青阵红，窘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颤声道：“嫔妾不敢。”
　　“不敢吗？”宇文昭仪只是嘴角带笑，玩味地瞧着她。
　　皇后娘娘眉头微蹙，也觉得宇文昭仪未免有些过了，可是宇文昭仪素来宠冠后宫，行事之间的骄横，也被皇上视为年少娇纵，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颇觉娇俏可爱，不加申饬，皇后向来隐忍惯了。更何况宇文昭仪身为九嫔之首，石采薇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初入宫的才人，进宫后又因受皇上额外的宠遇而成为嫔妃之间的众矢之的，皇后也不愿轻易因为她而与宇文昭仪起冲突。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有些人心怀幸灾乐祸之意，有些人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也有些人虽然同情采薇，却又不敢得罪宇文昭仪，只是默不作声。
　　采薇仍然垂着头，有一滴泪珠忽然跌落下来。
　　纤尘本不愿生事，只是见采薇楚楚可怜，心中实在不忍，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盈盈拜了下去：“昭仪娘娘天香国色，端庄有礼，清姐姐怎么及得上呢？皇后娘娘教训嫔妾们教训得是，嫔妾们都应以昭仪娘娘为榜样，侍奉皇上、太后娘娘，尊敬宫中的娘娘们，与姐妹们和谐相处。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纤尘的几句话，又引到皇后身上，仿佛主话的是皇后，正在训诫六宫。
　　皇后深深地看了纤尘一眼，道：“是啊，你们都该多向昭仪讨教，莫要负了皇上召你们入宫的恩典。”
　　新入宫的宫嫔们齐齐站起身，躬身道：“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谨遵昭仪娘娘教导。”
　　宇文昭仪矜持地扶了扶凤钗步摇，道：“罢了。”又瞧了瞧纤尘，似笑非笑地道：“慧才人很会说话啊。”
　　纤尘不卑不亢地答道：“嫔妾只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宇文昭仪看向皇后，道：“慧才人这般聪明美貌，看来皇后娘娘从此多了得力的帮手呢。”
　　皇后淡淡地道：“都是宫中的姐妹，大家都是一样的。刚才慧才人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咱们六宫的职责就是侍奉皇上和太后娘娘，这会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就该去仁寿宫给太后请安了。”
　　说着，皇后已经站起身来。
　　提起太后，宇文昭仪也不敢造次，与其余嫔妃都站起身来，跟随在皇后身后向殿外走去。
　　这嫔妃向外走也自有规矩，高位份的娘娘们走在前面，低位份的小主们跟在后面。
　　待到娘娘们都走了出去，纤尘趁人不觉，悄悄拉了一下采薇的衣袖。采薇还强忍泪意木立着，被纤尘一拉，回头看过来，纤尘已经递上一个眼色。采薇立即醒觉过来，悄悄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跟随众人一起向外走。纤尘在袖子底下一握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凉，心中微觉不忍，又不能出言相劝，只是紧了紧握着的手，这才放开。采薇勉强一笑，点了一下头，算是让纤尘安心。李庆儿、狄氏姊妹纷纷投过来关切的目光，采薇一一点头回礼。惟有田玉芝，“哼”了一声，眼角也不看这几个人，也不顾位次，径直向外走去。
　　高位的娘娘们在宫中行走也有步辇代步，其余人则只能步行相随，一路来到仁寿宫。
　　方姑姑正候在长福殿之前，一见之下，上前施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诸位娘娘、小主。”
　　皇后也不敢怠慢，含笑道：“本宫带诸位妹妹们来拜见母后。尤其是几位新入宫的妹妹，一定要来给母后请安。劳烦方姑姑通报一声。”
　　方姑姑笑道：“太后娘娘正在殿内候着呢。诸位娘娘、小主，请随奴婢来。”
　　众人来到殿中，由皇后带着，行下礼去。
　　太后先让众人起身，又问皇后：“可回过皇上了吗？一应衣饰器物都备好了吗？”
　　皇后道：“启禀母后，内侍省和殿中省筹备得很是齐全，诸位妹妹一干衣食住行都打点妥当了。皇上那边也回过了。”想了一想，皇后又道：“按例，三日后诸位新晋的妹妹们就可以侍寝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皇后一向贤良，哀家自然是没有不放心的。只是现今宫里面人越来越多了，难免有些照应不到。哀家倒是有几句话想说。”
　　皇后躬身道：“谨遵母后训谕。”
　　太后目光向下看过去，缓缓地道：“你们既然进了宫，仰慕天恩，自当平心养性，谨记妾妃之德，诚心敬意侍奉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与诸嫔妃和睦相敬，方才是后宫之道。若是有那等妄图狐媚皇上，扰乱后宫的，纵然皇后年轻心软，一时照看不到，哀家也万万容不得。你们可记谨慎了。”
　　诸女拜倒，道：“嫔妾谨遵太后娘娘训谕。”
　　太后也不让她们起来，目光在每一个新晋宫嫔的脸上慢慢看去，在采薇脸上又多盘旋了片刻，这才道：“起来罢。”
　　“谢太后娘娘。”
　　太后抬了抬手：“哀家有些累了，你们下去吧。平日里也不用日日来哀家处晨昏定省，哀家有事自然会去叫你们。”
　　一时间诸女退了出来，皇后又命众人回转各自宫殿，也就散了。

　　回到长春宫，掬香急忙捧了茶来，道：“小主且润一润喉咙，走了这半日，连口茶也都没喝上，怕是渴坏了。”
　　纤尘淡淡一笑：“那么多高位份的娘娘们，不也是站着聆听太后娘娘的训谕吗？我又算得了什么。”
　　她饮罢一盏茶，这才转向澜月：“澜月，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澜月上前一步，低声道：“小主一向谨慎，怎么今日里在宇文昭仪面前却有些冒昧了？宇文昭仪在后宫向来骄恣，无人敢顶撞于她，纵然是皇后娘娘，淑妃、德妃，也都让她三分。小主今日那几句话，只怕就让宇文昭仪暗中记恨了小主，只怕对小主不利。”
　　纤尘轻轻一叹，道：“你所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当时见宇文昭仪那般难为梅才人，一时耐不住性子，这才莽撞了。”
　　澜月略一迟疑，问道：“宇文昭仪所说，皇上对梅才人另眼看待的事，不知可是真的吗？”
　　纤尘点了点头：“确有此事。而且你看今日里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的神色，只怕两位娘娘都是明白其中缘故的，惟有宇文昭仪不知。”
　　澜月道：“既然如此，只怕梅才人日后在这一拨新晋小主中是头一份恩宠，小主其实不妨由着宇文昭仪去，无论是谁输谁赢，对小主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纤尘侧头看向澜月，久久不语 。
　　澜月垂下头去，道：“奴婢失言了，请小主赐罪。”
　　纤尘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澜月的手，道：“澜月，你这一番话都是对我的一片拳拳之心，我又如何不知道呢？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澜月道：“奴婢既然服侍了小主，自然心心念念都是为小主打算，只盼着小主一切安好，事事顺心遂意。”
　　纤尘硬拉着澜月坐下，叹道：“澜月，我也不瞒你，我帮梅才人，未免也是有些私心。现今宇文昭仪在宫中独大，皇后娘娘和淑妃、德妃也无可奈何，日后我无论承宠还是不承宠，这日子只怕都要难过得很。现今梅才人得蒙皇上另眼看待，但是若说想和宇文昭仪平分秋色，却还差得远。还不如咱们早早未雨绸缪，能相互有个助力，日子也要好过些。”
　　澜月寻思道：“只是这一下，怕要得罪了宇文昭仪。”
　　“宇文昭仪这般容不得人，咱们就算不想得罪都是不成的。还不如摆明车马，让皇后娘娘放心，也是让太后娘娘放心。”
　　澜月心悦诚服地道：“小主思虑周全，奴婢感佩。”
　　纤尘叹道：“还说什么思虑周全，适才从灵凤宫到仁寿宫这一趟，我都未免出了两身冷汗。从前我还说紫宸宫这么大，总也容得下一个闲人，可知是我想得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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