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皇后萧锦年一直在一旁听着太后和皇上母子之间的唇枪舌剑，神情颇为尴尬，此时也站起身来，低声道：“母后，儿臣也该告退了。”
　　太后脸上露出疲态，双目微合，长叹道：“锦年，你记着，萧家虽然从来都不是朝廷上最出风头的，但是多年荣华富贵不衰，这都是靠着萧家女儿们的裙带联姻。萧家的女儿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后即使是哀家不在了，你也要担负起哀家今日的责任，不仅要守护着大夏的万年基业，也要守护着萧家的人。”
　　皇后忙道：“母后何出此言？母后春秋正盛，无论是后宫中的事还是有关萧家的事，儿臣都要仰仗母后的教诲。”
　　太后脸上微微流露一丝苦笑，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皇后辞别太后离开仁寿宫，孙姑姑连忙上前扶住太后：“太后娘娘，您太劳心费神了，要多保重啊，凤体安康才是大夏之福。”
　　太后低声道：“哀家只担心来不及安顿好一切，锦年这孩子还担不下萧家的……”一句话未说完，太后身子微微一晃。
　　绿绮急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太后摆了摆手，道：“不必，扶哀家进去休息吧。”

　　长春宫中，纤尘正倚在窗前出神。刚才在仁寿宫中的那一幕，让她心中犹自不住思量。
　　她从前所见到的太后和皇上，从来都是母慈子孝，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太后和皇上在一件事上有了分歧。
　　太后对翩婷并非十分喜爱，也曾经因为翩婷失礼的事暗中点拨她，可是这一回却为何太后会为翩婷出头呢？难道真的只是简简单单地为了维护后宫的平和安静吗？
　　夏元熙并非沉迷女色的昏君，可是他对贤妃的宠爱难道真的超过了对太后的孝心？还是其实另有谋算呢？
　　那一夜的景明宫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或者，这紫宸宫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波谲云诡，真的是谁也辨不清？
　　掬香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小主，皇上来了。”
　　纤尘急忙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掠了掠云鬓，向外面迎出去，正好在门口迎上夏元熙。
　　夏元熙脸色沉沉，纤尘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是像平日里一般脸上带着盈盈浅笑，将夏元熙迎入厅中落座，从掬香捧过来的托盘中取过碟子奉在夏元熙眼前，柔声道：“这是岭南前几日送来的金桔，有理气宣肺，化痰生津的功效，这个季节食用是最好不过的了。嫔妾用花蜜腌制过，去其微酸微苦之意，皇上可要试一试？”
　　夏元熙从盘中取过一枚蜜炼金桔，放入口中，一嚼之下，果然觉得清香甘美，芬芳满口。夏元熙慢慢咀嚼着，微蹙的眉头也随之慢慢舒展开来。
　　纤尘又亲手奉上香茗，嫣然笑道：“这还是夏天接的雨水，也就够再烹两回茶的。回头儿等落了雪，嫔妾从长春宫院子里的竹叶上收了雪存下来，烹了茶，还要请皇上御口来品鉴。”
　　夏元熙捧在手里，抿了一口，又放下茶盏，握住纤尘的手，轻叹道：“朕身边有纤儿这样的解语花，实在是朕的幸事。”
　　纤尘道：“嫔妾不懂什么，只愿能为皇上解颐。”
　　夏元熙握着纤尘的手，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叹道：“纤儿心地纯良，在宫里面也一向与人为善，你可会怪朕偏袒贤妃，不为婷贵人做主？”
　　纤尘抿嘴一笑，道：“嫔妾相信皇上是有道明君，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嫔妾进宫的时间不久，多承皇上的另眼相看，才有了今日，但是嫔妾对宫里面的事知道得并不多，有皇后和诸位娘娘教导，嫔妾事事自然是奉诸位娘娘为先，怎么敢有丝毫怨怪？更何况，”纤尘凝视夏元熙，目光之中只见情深款款：“皇上是嫔妾的君王，也是嫔妾的夫君，万事有皇上做主，嫔妾放心得很。”
　　夏元熙掌中握着纤尘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长叹道：“纤儿果然没有负朕的所望。”
　　夏元熙这话中别有深意，纤尘却只装做不知，嫣然一笑，清丽难言。
　　过了许久，夏元熙才道：“如果人人都能像纤儿一样，紫宸宫里面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了。”
　　他仰起头，喟道：“朕有时也在想，朕虽然身为天子，却不能事事全凭自己的心意，还没有昔年领兵南征北战时的自在随性，快意恩仇，这么说来，也不知是得还是失。”
　　纤尘心中一动，口中却道：“皇上自从登基以来，文治武功，海内升平，大夏的疆土也扩展到古今未有的地步，与这些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成就相比，个人得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夏元熙凝视纤尘，纤尘也坦然地回视他，一双明眸清澈如水。
　　良久，夏元熙唇边慢慢逸出一丝笑意，这丝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化为欣悦的笑容。
　　夏元熙一边笑一边叹道：“纤儿果然是朕的知己。若是前朝的老臣，也只会说要朕保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该心满意足，再无心事才对。惟有纤儿，才深知朕的心事。是啊，朕已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求仁得仁，朕也该无憾了。”
　　虽然这样说着，夏元熙眼中却有一丝黯然之色一闪而过。
　　停了一停，夏元熙转而又笑道：“纤儿不愧是朕的贤内助，朕正有事要问问纤儿的看法。”
　　纤尘忙道：“皇上赞誉，嫔妾愧不敢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必然能为皇上分忧。”
　　夏元熙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朕想知道的是纤儿的看法。纤儿是否觉得朕偏宠贤妃呢？”
　　纤尘秋波流转，道：“贤妃娘娘侍驾多年，自然深得皇上心意，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
　　纤尘微一犹疑，夏元熙道：“既然是朕问你的，你想些什么，只管说便是，无论对错与否，朕绝不会怪你。”
　　纤尘道：“是。嫔妾只是觉得，皇上待贤妃娘娘自然是圣眷优渥，贤妃娘娘有时却言行有些不够谨慎。”
　　夏元熙脸上神情没有丝毫改变，纤尘继续道：“贤妃娘娘和婷姐姐不睦，宫里多有人知闻。贤妃娘娘是高位的娘娘，婷姐姐得罪了娘娘，按宫规受罚，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将前朝的事当着宫中众姐妹们道来，嫔妾总觉得有些不妥。”
　　夏元熙脸上掠过一片阴云，缓缓地道：“宫中嫔妃不准与宫外暗通消息，这是宫规严令。更何况朕是在去大慈恩寺的路上才收到潞国公的密报，提起东郡粮草的纰漏，朕传了一道口谕给他，让他详查。没料到当夜贤妃就得到了消息，这可是好灵通的耳目啊。”
　　纤尘浅浅笑道：“或许贤妃娘娘只是随意猜测的，只不过是恰巧猜准了呢。”
　　夏元熙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东郡粮草一案，所牵涉者甚大，本来潞国公身为朝廷重臣，此事又牵涉到他的西征军中，交给他办理也无不可。但是有了贤妃这一层关系，贤妃又在宫中如此大肆宣扬此事，朕倒不能任由潞国公处置了。”
　　纤尘道：“皇上恕嫔妾多嘴，那一回在景明宫中，听贤妃娘娘说起，潞国公对此案已经颇有把握。如果皇上不欲让潞国公办理此案，不光是贤妃娘娘会不高兴，潞国公只怕也要耿耿于怀。”
　　夏元熙冷笑道：“这天下毕竟还是大夏的天下，朕还是大夏的皇帝，怎么也由不得别人来替朕做主。”
　　纤尘忙道：“这天下的事，自然是皇上一言九鼎。嫔妾只愿朝中平和，后宫安宁，这才是大夏之福，也是皇上之福。”
　　夏元熙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将心中的怒意暂且压了一压，略一思忖，缓缓点头道：“纤儿说得有理。不如这样吧，朕让老五去查这东郡粮草一事，他是皇室亲王，潞国公就算如何军功卓著，也压不过老五的次序去，纵然心中不满，也发作不得。至于贤妃嘛……”
　　夏元熙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沉吟着道：“母后说得也不错，纵容贤妃，只怕会让后宫暗生抱怨，实非幸事。也罢，朕让皇后去了贤妃协理六宫之权，以儆效尤。”
　　纤尘垂下眼波，道：“事关贤妃娘娘，既有太后的口谕，又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嫔妾不敢说什么。不过刚才皇上说请晋陵王去查东郡的事，嫔妾虽也不大懂，不过几次在宫中筵宴上听太后和皇上的言语，似乎晋陵王爷不大热心朝政，皇上委他以重任，也不知是否能办得妥当。”
　　夏元熙笑道：“纤儿多虑了。老五虽然无心朝政，但是他天资聪颖，朕是看着他长大的，断然不会看错。这事交给他去办，定然能秉公处置，不偏不倚。”
　　纤尘抿嘴一笑：“皇上算无遗策，事事想得周全，又岂是嫔妾能及的？皇上既然说妥帖，那必然是极妥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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