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用过晚膳，带着掬香，往钟粹宫而来。
　　钟粹宫的院子里一片寂静无声。纤尘不由得皱了皱眉，之前纵然是翩婷小产后无宠，门可罗雀，钟粹宫也从未像此刻一般冷清得近乎凄凉。
　　院中的几棵海棠树叶子已经枯黄了大半，因为无人打扫，地上到处都堆着残叶。秋风一吹，还有叶子不住地扑簌簌往下落，有几片被风卷着直落到纤尘的衣衫上。
　　掬香叫了声：“小主。”伸手替纤尘拂去衣上的落叶。
　　纤尘幽幽一叹，心里颇有几分唇亡齿寒的伤感。
　　掬香道：“小主现在这儿等等，奴婢去叫个人来。”
　　掬香又往里走了几步，提高了几分声音，道：“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又过了片刻，才见画影急匆匆从里面出来，见是纤尘，眼圈儿已经红了，叫了一声：“慧小主。”
　　画影还要施礼下去，纤尘一把拉住她，道：“不必多礼了。我来瞧瞧翩婷姐姐。”
　　画影为难地道：“多谢慧小主，不过我家小主已经睡下了。”
　　“既然这样，”纤尘微一沉吟，道：“我就不进去了，赶明儿等翩婷姐姐精神好些了，我再来看她。”
　　画影感激地道：“多谢慧小主体谅。”
　　纤尘问道：“翩婷姐姐到底怎么样了？昨夜摔得那一下可厉害吗？”
　　画影抿了抿唇，似乎又有些哽咽：“太医说小主脚上被玉盘碎片伤得不轻，总得要养个月余才能好。这却还不是最糟的，更要紧的是，小主急怒攻心，又外感受了寒凉，这一下子病势来得凶猛，连太医都觉得颇为棘手。”
　　纤尘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画影“扑通“一声已经跪下，哭道：“小主的急怒攻心，是为了我家老爷和大少爷的事，如果真是像贤妃娘娘说的那样，老爷和大少爷可是大大不妙了。求慧小主看在和我家小主好了一场的份上，托国公爷顾及江、狄两家多年的通家之好，救救我家老爷和大少爷吧。”
　　纤尘拉起画影，道：“画影，你也知道，后宫妃嫔一入宫就不能与宫外暗递消息，宫规如此，我也无可奈何。”
　　画影心一沉，眼泪如同珍珠断线一般落了下来。
　　纤尘目光向四下里一转，低声道：“傻丫头，快别哭了，我自然会想办法。”
　　画影急忙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是哭又想要笑，道：“慧小主放心，现在钟粹宫里面没几个人，奴婢宁死也不会对别人说起，绝对不会走漏了消息出去。”
　　纤尘点了点头，却也不由得疑惑地道：“我也正在奇怪，这钟粹宫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画影撇了撇嘴，道：“本来那些内侍和宫女，前些天就走了一多半，不是这个说有病不能再在宫里服侍，就是那个说自己做错了事要回尚宫局领罚，小主一怒之下也不愿意再留他们，都打发去了，只说回头回了皇后娘娘，再从宫里面各处挑选几个上来补上空缺。谁料新的还没来，剩下的几个，今日白天里也都纷纷找了借口，妍小主只得放了他们。现在钟粹宫里除了我和画眉，就只剩下两个粗使的宫女，现在正在后面小厨房里帮着熬粥做饭。”
　　“那晓妍妹妹和画眉呢？”
　　“德妃娘娘让采苹来叫妍小主过栖鸾宫去，说是娘娘想问问小主的情形。画眉在后面守着炉子煎药。”
　　纤尘点头叹道：“德妃娘娘待翩婷姐姐还算是不错了。”
　　画影真心诚意地道：“正是，我们现在只能依靠德妃娘娘了。”
　　纤尘道：“画影，别的你都不用管，只要先尽心服侍好了翩婷姐姐，再有两三日，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就该回来了，有什么事那时候再说不迟。如果翩婷姐姐醒了，你务必好好劝劝翩婷姐姐。”
　　画影含泪道：“奴婢明白。”
　　纤尘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掬香离开钟粹宫。走出没几步，恰见一队侍卫从太液池方向过来，为首的正是那一日在钟粹宫见过的孙校尉。
　　孙校尉见了纤尘，上前几步，抱拳道：“见过慧贵人。”
　　纤尘淡淡地道：“免礼罢。”
　　孙校尉低声问道：“慧贵人可是从钟粹宫来吗？”
　　纤尘微微一皱眉：“这与校尉何干？”
　　孙校尉飞快地向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见其余千牛卫都离得颇远，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听闻婷贵人昨夜受了伤，不知可好些了没有？”
　　纤尘冷冷地瞧着他，神情如同冰封，声音却更冷上两分：“校尉如果真是为婷姐姐好，便该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纤尘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看也不看他，快步向长春宫方向走去。
　　纤尘越走越急，直到走出好远，掬香小跑着追了几步，叫道：“小主，等等奴婢。”
　　纤尘这才渐渐放慢脚步。
　　掬香有几分气喘，道：“小主走得太急了，奴婢跟不上。”
　　纤尘哑然失笑，道：“是我一时情急，忘了你还在后面。”
　　掬香笑道：“不怪小主，只是那个孙校尉太不自量力，才惹得小主生气。”
　　纤尘轻轻一叹，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怕他给翩婷姐姐招来大祸。翩婷姐姐再也经不得任何风雨了。”
　　掬香嘴微微一扁：“小主就是这么菩萨心肠。”
　　纤尘看了掬香一眼，掬香忙笑道：“早上小主已经教训过奴婢了，奴婢绝不会再胡言乱语，惹小主生气。”
　　纤尘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
　　掬香问道：“小主是要回宫吗？倒是要走那边那条路更近些。”
　　纤尘摇了摇头：“前边就是太液池了，我想先到太液池边走走，倒不急着回宫。”
　　掬香道：“天气越发的冷了，小主要是去太液池边，就该多穿件衣服才是，奴婢这就回宫取一件来。”
　　纤尘一笑：“好，回来的时候去池边找我。”
　　纤尘一个人在太液池边漫步，想起近日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是心绪难平。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出了多远，猛然间一抬头，竟发现自己又来到那块大石附近。
　　纤尘瞧着这块大石，忽然间又有些好笑，自己每一次来到这里似乎总是能遇到晋陵王，所以一看到这块大石，不由得就想起他来。
　　纤尘下意识抬起头来，回头一望。
　　几步之外，他正站在那里，虽然秋风萧瑟，枯枝动摇，可是这个人本身就如同煦暖和风一般，带来春回大地。
　　见了纤尘，夏元舒也微微一怔，这才道：“见过贵人。”
　　纤尘见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既出乎意料，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还了一礼：“见过王爷。不知王爷这是要去哪里？”
　　夏元舒淡淡一笑：“小王去探望母妃回来，这就要出宫去，信步走到了这里，还请贵人见谅。”
　　纤尘这才想起，虽然晋陵王自幼由当今太后抚养长大，却并非太后亲生，而是德太妃所生，因德太妃生产后一直卧病，才交由当今的太后、从前的夏王正妃抚养。
　　纤尘道：“德太妃吃斋念佛，心静如水，不过见了王爷来一定很欢喜。”
　　夏元舒含笑道：“母妃说了，贵人时常过去探望母妃，还要多谢贵人。”
　　纤尘道：“王爷太过客气，不过是分内之事。”
　　纤尘微一犹疑，才又道：“上一回我言语失礼，有负王爷好意，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夏元舒轻轻一笑：“贵人上一回赐教梅花的清高淡远，自在怡然，说得很是，没有任何不妥。”
　　纤尘听他这样说，自然是在说后来的那些话他已经不记得了，自然也就不会放在心上。
　　纤尘心中一暖，道：“多谢王爷。”
　　夏元舒也未言语，只是瞧着她，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纤尘忽然想起那一夜夏元舒说她很是客气，再三道谢的话，不由得低头一笑，这笑容也是如那夜一般仿佛暗香浮动。
　　过了片刻，夏元舒才道：“小王听说昨夜宫中不大安静，不知贵人可好吗？”
　　纤尘忽然明白了，他今日入宫、走到这太液池畔，不过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罢了。纤尘心中又是惊，又是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得强行抑住，点了点头。
　　夏元舒低声道：“那就好。不过是这几日，皇兄就会回宫了。”
　　纤尘深知夏元舒是在劝她忍耐，也是在安慰她。
　　她略一沉吟，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有一事，想求王爷，但此事只怕有些艰难，王爷不必应允下来。”
　　夏元舒一扬眉，看向她。
　　纤尘低声道：“昨夜贤妃娘娘说起婷贵人的父亲和长兄都牵涉到军粮造假一案中去，我只想托王爷细心探访，还狄伯父和狄公子一个公道。”
　　夏元舒对宫中的事也有所耳闻，沉吟道：“若是狄家父子果然有盗售军粮之事呢？”
　　纤尘咬了咬下唇，道：“无论狄伯父和狄公子是否曾经盗售军粮，只要能得到公正的处置，我愿足矣。”
　　夏元舒凝视着她，她也望向他。只见她明澄如水的目光中蕴含着坚定无比的决心，那清澈的眸子里有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也有望着她的自己。
　　夏元舒缓缓点了点头：“好，小王必不负贵人所托。”
　　纤尘心头一热，要道谢，却又觉得一句谢已经表达不尽自己的心意，终于只是颔首道：“王爷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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