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贤妃忽然抬起一只玉手，向谨婕妤轻轻摆了摆，谨婕妤纵然恼怒翩婷，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向贤妃低了一低头。
　　贤妃在宫中素来以雷霆秉性著称，宫中无人不惧惮她的怒气。可是今日不知怎地，贤妃居然还没有动怒，只是脸上略带霞色，看上去倒更是娇艳。
　　贤妃娇声笑道：“婷妹妹说得实在是有趣，本宫怎么会命谨妹妹去跳太液池呢？谨妹妹可一向是本宫的好姐妹呀。但是本宫也绝非心慈面软之辈，有触犯宫规者，本宫必然秉公而断。”
　　贤妃唇边的笑意不减，道：“本宫开这夜宴，一是为了给太后遥祝寿诞，二是为了庆祝本宫父亲在西南的大捷，请各宫姐妹们歌舞一回，也是为了欢庆之意。怎么？妹妹不愿意献舞一曲，是不想恭贺太后寿诞呢，还是不愿意看到西南的大捷，不想大夏国祚万年呢？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
　　贤妃这话说得极是阴毒，纤尘听着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之前贤妃还是宇文昭仪时，纤尘也曾见过几回她发脾气、以威势震慑六宫的情形，但是或是被皇后暗中言语弹压，或是总有几个妃嫔不买账，又碍在当着皇上的面，所以总也没让宇文昭仪太过占了上风去。今日的贤妃却和以往大是不同，若换了往日，只怕已经拍案发作了，那倒是还容易应付些，这等不急不缓，好整以暇，才最是难以对付。
　　纤尘目光又落在田玉芝脸上。只见她虽然微微低着头，却难以掩饰嘴角那一丝极轻的笑意。再看谨婕妤，也是唇角微扬。
　　纤尘心头猛地一跳，忽然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早已筹划好了的，无论是田玉芝出面指责翩婷，还是谨婕妤看似被翩婷反驳得张口结舌，都是计划的一部分，而这计划，就是用言语将翩婷一步步逼到陷阱中。
　　听得贤妃指责自己不愿恭贺太后寿诞，不愿见到西南大捷，不想大夏国祚万年，翩婷果然语气软了下来，道：“嫔妾不敢。”
　　贤妃点头笑道：“本宫想着婷妹妹也是不敢的，那婷妹妹就该为太后和大夏献上自己的一份心意才是。”
　　翩婷微一犹疑，又不敢担下大不敬的罪名，又不甘心就这样按照贤妃的吩咐献舞。
　　贤妃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珠花，忽然又笑道：“好教婷妹妹和妍妹妹得知，近日本宫又听闻了两位妹妹家中的一些事。”
　　晓妍颤声道：“请贤妃娘娘赐教。”
　　贤妃妩媚笑道：“本宫父亲潞国公这一回奉旨起兵抵御吐蕃，不光是解了西南之围，取得大捷，还为皇上清理了一场祸患。”
　　翩婷冷冷地道：“贤妃娘娘这话，嫔妾很是不明白。潞国公为国建功，这又与嫔妾家中何干？”
　　贤妃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婷妹妹这话问得极好。征讨西南军中的粮草，倒有大半是从东郡筹集来的，可惜东郡这一番送来的粮草都是陈年旧粮，还有不少是发了霉的，军士们根本无法食用，几乎酿成兵变。本宫父亲一番追查下，倒查出原来东郡的粮仓中这些年颇有亏空，新粮都被人暗中变卖谋利了，因此才拿了些陈粮来充作军粮。婷妹妹不妨猜猜，这掌管东郡粮草，假公济私，牟取暴利的，究竟是谁呢？”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惊得诸人目瞪口呆，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贤妃娇笑道：“婷妹妹猜得不错，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就是婷妹妹的大哥狄公子，婷妹妹的令尊也被牵涉在内，现在狄老爷和狄公子都已经被下在狱中，该如何处置还是要等皇上的圣意。”
　　翩婷又气又急，道：“皇上圣明，一定会还嫔妾父兄一个清白。”
　　贤妃伸出一只玉手，正在打量手上的赤金镶嵌珊瑚珠的护甲，悠然道：“皇上自然是极圣明的，已经命本宫父亲好生搜集证据，务必不让有罪之人逃脱。”
　　晓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求贤妃娘娘一定要救嫔妾父兄一命。”
　　贤妃笑道：“本宫父亲一定会秉公而断，这个倒请妍妹妹放心。”
　　晓妍伏在地上仍在不住痛哭，哀求贤妃。
　　贤妃故意叹道：“本宫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连在宫中吩咐婷妹妹跳一支舞都不能够，这等朝政大事更是束手无策了。”
　　翩婷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却也只得强压着性子，声音放低，道：“不知贤妃娘娘想观赏什么舞，嫔妾尽力而为。”
　　贤妃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笑道：“本宫只是在妃位，真的能吩咐婷妹妹这样一位贵人献舞吗？婷妹妹又不是教坊舞姬，可别委屈了妹妹才好。”
　　翩婷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甚至咬得流下一丝血痕，可她却似浑然不觉，紧着声音道：“嫔妾为了恭祝太后寿诞，潞国公西南大捷，心甘情愿献舞。请娘娘吩咐。”
　　谨婕妤在一旁笑道：“婷妹妹这也是一番心意，娘娘可别辜负了啊，倒让婷妹妹心里过不去呢。”
　　田玉芝神情也极是得意，道：“前些日子嫔妾服侍娘娘读书，读到汉元帝宠妃飞燕、合德姐妹擅长舞蹈，身轻如燕，能在玉盘上作舞，娘娘不是还说这景象必然极是旖旎风流吗？不如让婷姐姐效仿飞燕，玉盘作舞，嫔妾们也可以大饱眼福了。”
　　丽贵人拍了一下手，道：“正是呢。婷妹妹善舞，宫中无人不知，正可以媲美飞燕合德，请娘娘就让婷妹妹在玉盘上舞一回吧。”
　　贤妃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袖子上的落尘，道：“既然诸位妹妹都这么说，本宫就勉为其难同意了罢。珍珠，琥珀，去把本宫的玉盘取来。”
　　珍珠和琥珀答应了，转到殿后，不一会儿，二人一同捧了一只白玉盘来。这玉盘有荷叶大小，白如凝脂，隐隐透着一层温润的光泽，而且沿着玉盘一周精雕细镂着四时花卉，显见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贤妃点头示意，珍珠和琥珀将这白玉盘置在大殿中央。
　　田玉芝娇笑道：“这玉盘看起来就知是名贵非凡，婷姐姐一定要加倍小心，可千万别伤了宝物才好。”
　　翩婷冷冷地道：“不劳玉妹妹关心。”
　　田玉芝刚要发作，转念一想，又笑道：“那是自然的。若是婷姐姐损伤了宝物，那不是为太后献寿、为大夏祈福的心不够诚吗？娘娘自然有决断。”
　　贤妃凤目一转，落在纤尘身上，道：“慧妹妹既然与婷妹妹交好，就请吹奏一曲，为婷妹妹伴舞罢。”
　　纤尘正为翩婷悬心，听了贤妃如此吩咐，本来要推辞，但是转念一想惟有自己此刻才能略帮衬翩婷一些，便应道：“嫔妾谨遵娘娘吩咐。”
　　翩婷来到玉盘前，由画影服侍着，褪去鞋袜，抬足踏上了玉盘。她刚一踏上玉盘，只觉足下冰寒刺骨，如同踏上一块坚冰一般，不由得身子轻轻一晃，“啊”了一声。
　　纤尘心中的忧虑又多了两分，向翩婷看去，却见翩婷已经站稳，看也不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纤尘横笛在唇畔，笛声缓起，吹的是一曲《凌波月》。
　　翩婷心中分明，这《凌波月》曲调轻缓柔曼，自己在这奇寒如冰，滑不留足也如冰的玉盘上起舞，只有跳这柔缓的舞曲，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纤尘这还是头一回见翩婷起舞。
　　翩婷以舞姿佳妙而获得圣宠时，纤尘正是久病无宠之际，自然没有机会参与宫中盛宴，见识这为夏元熙赞赏的舞技。待到纤尘得宠时，翩婷又怀了孕，无论是七夕宴还是中秋宴，都不曾再舞过。后来翩婷小产，卧病了许久，也总没机会再在宴前舞过。
　　此时见翩婷长袖轻扬，云髻峨峨，果然如凌波仙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姿极尽柔美曼妙，若不是受限于这玉盘之上，还不知该如何令人目眩神驰呢。
　　纤尘正在暗赞翩婷舞姿，忽然见翩婷举手投足似乎微有些凌乱。纤尘急忙放缓正在吹着的笛曲，以配合翩婷的舞姿。
　　翩婷的舞姿越发乱了起来，勉力配合着她的笛曲《凌波月》也越发不成了章法。
　　田玉芝忽然冷笑道：“慧姐姐这是要陪着婷姐姐领下这大不敬的罪名吗？可是连贤妃娘娘也不放在眼中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忽听“叮当”一声，伴随着又是“噗通”一声。原来翩婷脚下纷乱，不留神之际竟然踏中了玉盘的边缘，玉盘顿时倾翻，摔了满地碎片。
　　翩婷也随之摔倒在地，赤着的双足踏在玉盘碎片上，顿时鲜血长流。
　　殿中嫔妃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惊呼出声。
　　晓妍和画影、画眉已经哭着奔了过去，伏在翩婷身上，“姊姊”“小主”呼唤声乱成一片。
　　田玉芝难掩笑意，向贤妃道：“婷贵人踏破了玉盘，贤妃娘娘打算如何治她的罪呢？”
　　贤妃也站起身，居高临下，凤目微眯，斜睨着倒在殿中央的翩婷，道：“念在婷贵人也受了伤，本宫就暂且不和她计较，找几个内侍来，将婷贵人抬回宫去罢。”
　　田玉芝笑道：“娘娘实在是宽宏大量啊。”
　　贤妃傲然一笑，一展广袖，转身回转后殿。
　　谨婕妤、丽贵人、玉才人等人也都跟着离开。
　　殿内留下的妃嫔中以谢修仪为尊，谢修仪虽然脸色苍白，也有些害怕，但还是强撑着，先是命人取来白绫应急，裹在翩婷流血的伤处，又传进来几名内侍，命他们将昏迷的翩婷送回钟粹宫，晓妍、画影等都哭着陪伴去了。
　　谢修仪又命余下的妃嫔各自散去，自己也带着浅墨离开了。
　　纤尘却未急着走。她来到刚才玉盘打碎的地方，仔细瞧了瞧，俯下身子，从满地碎片中捡起一块大一些的，触手只觉得甚是寒凉，不由得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丝帕包了，才又放入袖中。
　　纤尘转过身来，却见采薇就站在那里，瞧着她，唇边带着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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