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没料到他一直萦系于心的却是这等小事，不由得轻轻一笑，道：“《梅花三弄》固然是极好的，但我总觉得韵律未免有些太过孤清，如果梅花有心，也未必是一意去与霜斗、与雪争，说不定反而是淡泊从容，只不过是将霜雪视作过眼烟云，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中。所以才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自在。”
　　见夏元舒凝视着她，纤尘忙又补充道：“这些不过是我的一点乱想罢了，让王爷见笑了。”
　　夏元舒凝视她半晌，唇边现出一抹浅浅笑意，道：“贵人所言，让小王耳目一新。贵人心性高远，一点点过眼烟云，自然不会放在心中了。”
　　原来他提起旧事，不过是为了含蓄地劝说她。
　　初辰点头道：“多谢王爷。”
　　夏元舒忽然又是一笑，道：“贵人今晚很是客气，这么一会儿，已经说了三回谢了。”
　　纤尘一想，似乎也是如此，不由得展颜一笑，笑靥如浅萼盈盈，幽香袅袅，浮动在月影婆娑中。
　　夏元舒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儿才移了开去，道：“时候也不早了，贵人该回麟德殿了。小王再走一走，也该回去了。”
　　纤尘知道他这样是为了避嫌疑，不和自己先后进殿去，以免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一番扰攘。
　　夏元舒回身要走，纤尘忽然想起一事，叫道：“王爷。”
　　夏元舒回过身来：“贵人还有什么吩咐？”
　　纤尘踏上前一步，道：“我有一事相求王爷。”
　　夏元舒的神情和声音都如月色一般柔和：“贵人无论有什么事，小王一定尽力而为。”
　　纤尘道：“我相求王爷的，并非是我的事，而是有关我的兄长江承辉。”
　　夏元舒道：“小王和江兄一见如故，若是江兄有事，小王义不容辞。”
　　纤尘低低一叹，道：“或许就是王爷的另眼看待，才会带来更多的事。我想请王爷对我兄长冷淡一些，疏远一些，对王爷自己也未尝不好。”
　　夏元舒看向纤尘，纤尘也抬眼看向他。
　　夏元舒目光低垂下来，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小王知道了。贵人请回吧。”
　　说完，夏元舒转身沿着太液池畔向另外一边走去，与回麟德殿的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纤尘往回慢慢走着，心中微微有些后悔。虽然是担心兄长，但是她这样直率地向夏元舒说唯恐江承辉与他结交招来大祸，是否太过直白了些？是否会让待她一片好意的他觉得寒心呢？
　　纤尘一边走一边想，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掬香已经小步奔到她的身边，气喘吁吁地道：“小主，奴婢回来了。”
　　纤尘只是点了点头。
　　掬香展开手里抱着的斗篷，为纤尘披上，一边为她整理系带，一边道：“刚才奴婢在后面叫了小主两声，小主都没回答，小主在想什么呢？”
　　纤尘幽幽一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世间是否好心就一定能有报偿？或者许多好意，经常也被辜负了。”
　　掬香一双大眼睛眨了眨，道：“奴婢不知道好心是否一定有好报，但是奴婢知道坏心一定有恶报。奴婢很小的时候，还没到国公府之前，家里穷得都要饿死人了，但是奴婢的爹绝不肯去偷别人田里的哪怕一颗麦穗，也不肯去做任何坏事，奴婢的爹总说，做坏事会有报应的。后来多蒙国公爷收留，奴婢的爹才得以在府中做个花匠过活，他还是总教导奴婢说，一定不能做坏事，做坏事是要有报应的，‘不信抬眼看，苍天放过谁’。”
　　纤尘停下脚步细看掬香，只见她神色极是认真，平日里总是带着稚气的俏脸似乎忽然成熟了不少。
　　纤尘终于笑道：“你说得不错，‘不信抬眼看，苍天放过谁’。”
　　掬香得意地扬起下颌，笑道：“奴婢就说嘛。其实，奴婢也是相信好心有好报的，小主心肠这么好，以后一定会生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在宫里面风风光光的。奴婢呀，就等着服侍小皇子了。”
　　纤尘低头淡淡一笑，道：“走吧，回麟德殿。”
　　纤尘回到麟德殿时，殿上的霓裳羽衣舞恰好进入最后一段曲破的尾声。
　　这曲破又名舞遍，是全曲的高潮，完全以舞蹈为主，舞而不歌，繁音急节，乐音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再转慢，最后一声长引，才是定格，诸舞姬纷纷凝成一个舒臂、扭腰、回眸的妖娆姿态。
　　殿上众人无不赞叹，连皇后也微笑颔首，向一旁的皇上道：“皇上觉得如何？”
　　夏元熙笑道：“皇后亲手调教出来的舞姬，自然是极好的。”
　　襄阳大长公主笑道：“本宫这些年见过的舞和曲都不少了，却无一件能媲美皇后这霓裳羽衣舞。”
　　皇后自谦笑道：“本宫不敢居功。这还是春天时一个梨园乐工献上来的曲谱，说是家藏旧物。本宫遍示乐坊舞姬，居然无人能识，后来听说婷妹妹善舞，请来一同观谱，婷妹妹看了许久，猜测大约是失传许久的《霓裳羽衣》，本宫又邀婷妹妹一同挑选和训练舞姬，用时几近半年，这才有了今日这样的规模。”
　　襄阳大长公主点头叹道：“那也是皇后用心调教，才有这些舞姬今时今日的态拟神仙。婷贵人也是功不可没啊。”
　　皇后暗中看了看夏元熙的神色。只见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似乎自己说起翩婷来，也并未打动他，心中不由得暗叹，翩婷的宠遇也不过到此为止了。
　　过了好一阵，夏元熙才道：“恢复古曲，皇后居功至伟，婷贵人也功不可没。传旨钟粹宫，赐婷贵人明珠一斛，她身子还没好，不用来谢恩了。”
　　皇后连忙道：“皇上的恩典，婷妹妹感沐天恩，病一定会快些好起来的。”
　　直到此时，夏元舒才从殿外进来，回到座位上，夏元昭只道他刚才是更衣去了，笑道：“五哥，你没看到刚才的霓裳羽衣舞，实实是没有眼福。”
　　夏元舒淡淡一笑，道：“相见争如不见，或许看不到却永远留存在记忆和想象中，是最好的。”
　　夏元昭摇头道：“非也，非也。想象中的再怎么好，终究是虚无缥缈，哪里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得更刻骨铭心呢？”
　　说着，夏元昭击案吟道：“‘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皇后、襄阳大长公主等人不由得相顾莞尔。
　　夏元熙笑道：“五弟如此欣赏这曲和舞，朕便将这队舞姬赐给你如何？”
　　夏元昭连忙摆手道：“多谢皇兄美意。不过臣弟只要偶尔进宫能欣赏一回，心愿足矣，不敢带整队舞姬回府。”
　　皇后笑道：“说起来九弟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没有纳娶王妃。也该是时候了，本宫回头就去和母后商议为九弟纳妃的事。”
　　夏元昭急忙道：“多谢皇嫂美意。臣弟还不想纳妃。“
　　房陵大长公主娇笑道：“皇嫂别被九哥蒙蔽了。九哥府上虽然没有王妃，美女宠姬却着实不少，没有王嫂管束他，他才叫自由自在呢。”
　　皇后忍不住笑道：“毕竟婚姻嫁娶，是人伦大事，含糊不得。九弟纵然风流倜傥，也不能不纳妃啊。”
　　夏元昭笑道：“皇嫂别听房陵的话，臣弟府中确实养了些歌姬舞姬，却只是以歌舞娱目娱耳罢了，说不上是什么内宠。”他随之神色一正，道：“臣弟只是一直有个心愿，一定要娶一个心中真正喜欢的女子为妻，所以才不急在一时。”
　　皇后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九弟你且好好挑选吧，如果有了心爱的女子，一定要告诉皇上和本宫。”
　　夏元昭道：“谢皇嫂。”转而又一笑，道：“五哥还比臣弟年长些，皇兄和皇嫂该为五哥选妃才是。”
　　皇后含笑的目光落在夏元舒身上。
　　夏元舒淡淡一笑，道：“臣弟不急。”
　　房陵大长公主拍了一下手，道：“说起五哥的亲事，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潞国公府的六小姐十分仰慕五哥的丰采，只等着潞国公从西南凯旋归来，就想向皇兄请旨呢。”
　　夏元熙目光闪了一闪，慢慢地道：“哦？继昭仪入宫、小妹你下嫁之后，潞国公有意还想和皇家再结一门亲事吗？”
　　夏元熙唇边微微漾起一丝笑，向夏元舒道：“五弟，你意下如何？”
　　夏元舒神色沉静，道：“臣弟现下还不想成亲，只能辜负六小姐的美意了。”
　　夏元熙语声平平地道：“既然五弟和九弟现在都不想成亲，那这些事容后再议吧。”
　　房陵大长公主还想再说话，可是见夏元熙的神色完全是不欲再听，转念一想，潞国公回朝还有些时日，到时再说也不迟，也就不再多言了。
　　舞乐声再次响起，歌姬舞姬们列成两行，鱼贯而入，麟德殿里再次热闹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