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四人下了马，整了整衣衫，随内侍上了城墙，给太后和皇上见礼。夏元舒和夏元昭虽然是亲王身份，但是在这等场合下，也和李、江二人一样，以臣子之礼见驾。
　　太后心情甚好，命内侍取了早已备下的玉佩、金银爵等四份赐给四人，又褒奖了一番，最后笑道：“个个都很好，看得哀家眼睛都花了，所谓‘芝兰玉树’，也不过如此罢了。”
　　太后又向夏元熙道：“皇上觉得怎么样？”
　　夏元熙凝视眼前的四人，深沉的目光闪了一闪，淡淡一笑道：“母后说得很是。”一挥手，也命身后的王怀义将准备的赏赐赐给四人。
　　纤尘本来就有些恍惚，不知道哥哥这样人前扬名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此时在一旁瞧见夏元熙的神色，心中陡然一跳，又想起亲王与臣子结交实是大忌，哥哥与晋陵王、临川王这样的惺惺相惜，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就可能惹来灭顶之灾，可是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纤尘回过头来，忽然见身旁的采薇望向这四人的神色也很是奇怪。纤尘心中一动，暗道难道她所想的也和自己一样？也在为他们担忧？
　　四人拜谢过太后和皇上，退下宫城去。
　　退下宫城后，江承辉才抬起头来，向上遥遥望去，可是此时只见宫城上的身影个个都是娉婷妖娆，哪里还能分辨得出哪一个是大妹？
　　江承辉黯然回过头来，却见李定之正瞧着他，目光中有些理解之色。江承辉想起李定之的妹妹也是和纤尘一回进宫的，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不由得报以一笑。
　　夏元昭走过来，朗声笑道：“本王正要和五哥回府小酌几杯，二位一定要给本王这个面子，一起去吧。”
　　江承辉一抱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李定之也点了点头。
　　四人并辔一同去了。
　　太后也有些乏了，夏元熙口谕起驾，众臣拜倒恭送太后和皇上回宫。
　　到了晚间，紫宸宫中再次热闹起来，麟德殿又是一番灯火通明。都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却原来这帝王家宴实实是堪比瑶池盛会。
　　距上一番中秋夜宴还不足一个月，皇后还是那么雍容端庄，淑妃仍是那么出尘脱俗，德妃也是那么笑容可亲，宇文昭仪仿佛更增了些美艳，惟有上一回风光无限的翩婷这一次却不在宴上，晓妍也落寞了许多，强颜欢笑还是来侍宴了。
　　或许改变的还不止这些，有些改变只不过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不知是否因为上一回飞花令惹出无数是非，这一次没人再提议行什么酒令，只是按照宫中历来的饮宴规矩，由梨园子弟奏演些乐律，由乐坊的歌姬舞姬排演些歌舞。
　　纤尘饮了几杯酒，略有些倦意。
　　殿中正在排演的是一出《霓裳羽衣》，这曲乐用了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等诸般金石丝竹，音律如同跳珠撼玉一般华丽辉煌，十数名舞姬轻舒广袖，缓转柳腰，演出这“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的仙家幻境。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注：“以上诸句出自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
　　在场诸人无不看得心神俱醉，目光只聚集在眼前的舞姬回转的曼妙身姿上。
　　或许，总有些例外。
　　纤尘见这霓裳羽衣曲分散序、中序和曲破共三十六段，一时间还要舞上许久，自己不知是不是酒喝得急了一些，微微有些头痛，看着无人注意自己，向身后的掬香低低说了一句：“出去走走。“便悄悄站起身，离开了麟德殿。
　　座位离她最近的采薇虽然看见了，只当做她要下去更衣，也不以为意。
　　已经近九月中，麟德殿外从太液池上吹来的夜风颇有些凉意。
　　掬香担心地道：“小主，夜里冷了，咱们还是回去罢。小主好了也没多久，再着了凉，又该病了。”
　　纤尘浅浅一笑，道：“我没那么娇弱。殿里面闷得很，等她们跳完了这曲霓裳羽衣再回去。”
　　掬香拗不过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个主意，道：“那奴婢回咱们宫里给小主取件斗篷来。反正一会儿回宫的时候也用得着。”
　　纤尘道：“这里离长春宫不近，何必那么麻烦？”
　　掬香嘟着嘴道：“就算再远，为了小主的身子，奴婢也不能偷懒。才刚出来的时候，澜月就说给小主带件斗篷，小主嫌麻烦，也就罢了。这不，果然冷了起来。”
　　纤尘笑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你也不用说了，回去取吧。”
　　掬香笑道：“奴婢快去快回，小主就在这里等奴婢吧。”
　　说着，掬香快步往长春宫的方向去了。
　　纤尘低着头笑了一笑。
　　掬香虽说是她的丫鬟，从英国公府又跟她到了宫里，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人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在这凉意沁骨的深宫秋夜里，尤其令人觉得暖意融融。
　　纤尘信步沿着太液池畔向前走去。
　　池水清波在月色下映着粼粼银光，麟德殿的丝竹音乐隐隐传来，借着些水音，倒觉得没了在殿里时那么喧嚣纷杂，反而越发显出音律的深沉优美来。
　　就这么一个人在太液池畔慢慢地走着，纤尘倒觉得自在起来，不去想怎么谋得皇上的恩宠，不去想维系在自己身上的家族荣光，不去想这宫里面隐藏着的步步杀机，也不去想那些分不清、道不明的似真情又似假意。
　　眼前的这一块大石，仿佛有些熟悉。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淑妃，为这位亡国公主的绝代风姿而惊艳，那时她一心想着怎么才能揣摩到皇上的心意，怎么才能获得皇上的宠爱。可是她现在才明白，她想得到的并非仅仅是恩宠，她想得到的远比一名妃嫔所能获得的宠爱要多得多。
　　纤尘黯然一笑。
　　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贪心的人吗？难道不久之前，不是她曾经对掬香说过，身为妃嫔，能得到的皇上的真心并不会比一块指甲大小的芙蓉糕多多少？
　　纤尘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纤尘这一惊非同小可，霍然转过身来，这大石上本来就露重湿滑，她这一下转身，脚下恰巧踩中一块青苔，虽然已经尽力保持平衡，不要跌到太液池里面去，却也不免向石上摔去。
　　就在这一个踉跄之间，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臂，不过是转瞬，她已经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那么温暖，令得秋夜里所有的凉意都不足为提，又那么熟悉，就好像在玉华宫时萦碧居的窗下夏元熙抱着她向内室走去时一样。
　　那人带着纤尘退后了几步，离开了湿滑的大石，这才松开手，又退了几步，温和地道：“适才情形危急，小王冒昧了，还请贵人不要介意。”
　　纤尘陡然间泪盈于睫，并非是因为晋陵王的无心冒犯，而是因为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就像她曾经从夏元熙身上得到的温暖，曾经让她相信可以有勇气面对紫宸宫中风风雨雨的温暖。
　　明澈的月光如水，二人相距又不甚远，按理来说没有什么看不见。可是夏元舒却真的仿佛没有看见纤尘眼中的泪光，只是平和地道：“天黑了，贵人该小心些，也该有个宫女跟随。”
　　纤尘定了定神，强压住泪意，缓声道：“多谢王爷关心。我的侍女回长春宫去取斗篷了，很快就回来。”
　　夏元舒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目光遥遥落在太液池面上，仿佛是漫不经意地随口道：“听说慧贵人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病了许久，确实应该小心些，莫要再着凉才好。”
　　纤尘心中一暖，道：“多谢王爷。”
　　夏元舒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上一回也是在这里，小王和九弟无意冒犯了贵人，还请贵人见谅。”
　　纤尘轻喟道：“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没有放在心上，或许那时我确实不像一名小主吧。”
　　夏元舒转过头来默默注视她，她所说的许久之前，其实不过是两个月有余罢了，时间虽不长，但有时想来确实是恍如隔世。那时她久病无宠，连伴驾避暑去玉华宫都没有资格，可是眉目之间却是一片疏朗开阔。现今她已经是贵人了，衣饰华丽，都与那时迥然不同，可是神采之间却少了那一点清波欲流。
　　夏元舒的目光之中微带怜惜，声音愈发柔和，道：“小王有一事，一直想请教贵人。”
　　纤尘略有些诧异，不过仍然道：“王爷请讲。”
　　夏元舒道：“那一夜中秋月宴上飞花，贵人以梅花为题，吹了一曲《疏影暗香》。小王想请教贵人，为何不吹奏本来就是笛曲的《梅花三弄》，却偏偏要选由琴曲改来的《疏影暗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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