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过了一盏茶时分，方见绿绮从里面走了出来。
　　纤尘含笑招呼道：“绿绮姑姑。”
　　绿绮忙行礼道：“见过慧小主。”
　　纤尘笑道：“姑姑客气了。本来想着请姑姑闲时就多去长春宫走走，可是这一向我都病着，也没什么精神招呼姑姑，实在是怠慢了。”
　　绿绮道：“小主病着，原该是奴婢去给小主请安，可是一来怕烦扰到小主，倒耽误养病，二来太后这边也实在是走不开。”
　　纤尘道：“姑姑服侍太后实是劳苦功高，连我都感念姑姑不已。不知太后身子这几日可好吗？”
　　绿绮笑道：“太后都安好，今儿早上刚用过早膳，正在里面梳妆呢。小主请进。”
　　纤尘带着澜月和掬香，跟随绿绮往里走。
　　绿绮一面走一面低声道：“太后心里面是很器重小主的。”
　　纤尘听她提点，心中有数，点头道：“多谢姑姑。”
　　绿绮带着纤尘一路走进内殿，躬身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慧小主到。”
　　纤尘按规矩行礼道：“嫔妾长春宫才人江氏，见过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澜月和掬香也跟在她身后拜倒。
　　太后正坐在妆台前，对着菱花镜，“嗯”了一声，淡淡地道：“起来罢。”
　　“谢太后娘娘。”
　　长福殿比别的宫室殿堂都显得幽深些，虽然外面是骄阳当空，殿中却寂静清凉。殿角排着一溜儿青瓷大缸，都堆着雕成山石、松柏等形状的冰块，散发着沁沁凉意。窗上纱帘半卷，光线半明半暗，或许只有这样，菱花镜中的容颜才能少去几分苍老憔悴。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纤尘在一旁垂手侍立，太后只当做没看见，好一阵没有言语。
　　绿绮心中也有了几分着急，偷眼看时，只见方姑姑拿着菱花镜，给太后照着审视脑后的发髻梳得是否遂心。再看纤尘，却见她神情自若，不见半分焦躁，绿绮不由得暗暗佩服，也定了心低下头来。
　　一个小宫女捧着托盘进来，道：“启禀太后娘娘，尚宫局送了簪花来。”
　　方姑姑两手接了来，捧到太后面前。太后向盘中望了一望，拈起一朵粉红的木芙蓉，又放下，指尖拨弄了一下六月红，仍觉不能顺意。抬起眼来，瞧了瞧一旁的纤尘，道：“慧才人既然来了，就帮哀家看看簪什么花儿好。”
　　纤尘答应一声，走上前来，瞧了瞧盘中，又看向太后身上。只见太后今日穿着一件豆青色素缎宽袖交领外裳，绣着松鹤延年的花纹，袖口领口滚着黛紫的缎边，又点缀了些松枝团花的纹样，端地在庄严威仪之中又不失风韵。
　　纤尘心中已有计较，从托盘中取了一朵绛色的芍药花，笑道：“细碎的花儿朵儿只怕太后不喜欢，这个颜色或许还配得起。”
　　太后微微点了一下头，纤尘上前一步，轻轻替太后簪在鬓边。
　　方姑姑连忙捧了菱花镜，让太后细看。太后看了一阵，只觉得典雅大方，十分称心如意，不由得微微露了笑容，颔首道：“难为你了。”
　　纤尘垂首恭敬地道：“伺候太后，是嫔妾的本分。能在太后面前尽些心，嫔妾是求也难求来的。”
　　太后只是瞧着她，道：“你既有这份心思，怎么在皇上身上却全不用心呢？”
　　纤尘听着太后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好，连忙双膝跪倒：“嫔妾全凭太后责罚。”
　　太后淡淡地道：“哀家且问你，你自从入宫以来，一病就是数月，这是真病呢，还是假病？你是心存怨怼，不想侍候皇上呢？还是倚病自重，想让皇上以此生怜？”
　　听太后如此责问，自绿绮到澜月、掬香，无不变了颜色。
　　纤尘道：“回太后的话，嫔妾入宫不久，确实就病了，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诊治过，只说嫔妾这是过敏之症，此症虽然不算凶险，但是当时发作起来，看上去却是面目全非，嫔妾实不敢以此容颜侍奉圣尊，因此只得躲在长春宫中，一步不敢外出。”
　　想起当时心中的凄惶，纤尘不由得落下泪来：“多亏后来安太医找出嫔妾的病源原来是枕上的黄杜鹃花粉，对症下药，才慢慢将嫔妾的容颜复旧。只是嫔妾却添了头晕心痛的新症，据安太医说是因为心中积郁所致，别无他法，只能细细调养，所以才蹉跎了这些时日。”
　　听纤尘说着，太后的神情渐渐和缓，终于叹道：“你先起来罢。”
　　“多谢太后。”
　　太后缓缓地道：“你这些事不瞒着哀家，总算也是个明白道理、知道规矩的。”
　　纤尘道：“嫔妾不敢有丝毫隐瞒太后。”
　　太后瞧了瞧纤尘，道：“那黄杜鹃花粉是如何来的，你可知道了吗？”
　　纤尘垂首道：“嫔妾还不知道，不过嫔妾也不想追究。”
　　太后眉头微微一蹙：“为什么？”
　　纤尘道：“嫔妾初来宫中，还未能尽心侍奉太后和皇上，就出了这等事端，嫔妾不敢因为一身，闹得宫中不得清净。自从太后那一日教导后，嫔妾铭记在心，只想着能遵循太后的训谕，谨记妾妃之德，与诸位姐妹和睦相处。”
　　太后神情更见和缓，好半晌，方才道：“你这孩子也太过老实了些，有了什么事就该去找皇后为你做主。哀家虽是要你们和睦相处，却也不是一味地忍让。”
　　纤尘泫然欲泣，道：“总归也是嫔妾不好，才惹得有人要在枕上撒黄杜鹃花粉，来惩戒嫔妾。嫔妾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心地虽好，却也用得不是地方。哀家是亲身经历过的，岂有不知这宫中争宠的利害？你的一片纯心，倒是纵了那等心怀叵测的小人。”
　　纤尘连忙又跪下：“嫔妾知错了，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叹道：“快起来罢。”又向方姑姑嗔道：“怎么也不给慧才人设个座？”
　　方姑姑连忙亲自移了一个圆凳过来：“慧小主请坐。”
　　纤尘谢过太后，又向方姑姑颔首表示谢意，这才坐了。
　　太后沉吟片刻，这才又道：“既然此事已经过去多时，你又没什么大碍，也就罢了，只是下次再不许自作主张，姑息了奸徒。有事就要去禀报皇后，皇后若是不得闲，禀报给宫里高位的娘娘们也过得去，再若不然，也可以来让哀家给你做主。”
　　纤尘连忙道：“嫔妾不敢以琐事烦扰太后。嫔妾以后事事一定多向姐姐们请教。”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瞧着纤尘，道：“你也知道，你进宫是哀家点的，你可别让哀家失望。”
　　纤尘毕恭毕敬地道：“嫔妾不敢有负太后恩典，一定尽心尽意孝敬太后，侍奉皇上，事事惟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太后听她不忘提尊敬皇后，恰好暗合了自己的心事，深觉此女实在是知情识趣，自己的眼光不差，瞧向她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慈爱之意：“你病了这些日子，看起来确实比先前清减了些。你虽年轻，到底也要好好保养才是，哀家还指望着你们能给哀家多添几个皇孙呢。”
　　纤尘晕生双颊，垂首含羞不语。
　　见她宛转腼腆，太后心中反而又添了两分喜欢，转头一看，向方姑姑笑道：“你背着哀家又是笑什么呢？”
　　方姑姑笑道：“奴婢想起太后膝下又能多了几个聪明俊美的小王爷小公主，就忍不住替太后高兴，情不自禁就笑出来了。”
　　太后一面笑着，一面不由得又有些感慨：“皇上年纪渐长，子息上却不多，统共也只有三子二女，未免寂寥了些。慧才人啊，你可不要辜负了哀家的期望。”
　　绿绮跟随太后日久，今日又见太后高兴，也凑趣道：“慧小主得太后娘娘看重，又是这般聪明貌美，必然能为皇上养育几个极聪明俊秀的孙儿，奴婢先要贺喜太后呢。”
　　太后笑道：“你们哪。”心中却很是欢喜。
　　可是笑着笑着，太后忽然想起一事，又渐渐地收敛了笑容。方姑姑和绿绮见太后变了脸色，不知要发生何事，也都各自收了笑容，垂首侍立。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向纤尘问道：“你进宫之后，见过皇上了吗？”
　　纤尘低着头道：“嫔妾无福，还未曾见过皇上。”
　　太后微微皱了皱眉，道：“哀家想来也是如此。这会子皇上已经去了玉华宫避暑，怕是要等到八月里才回宫来，你这不是要在宫中等上许久？”
　　纤尘道：“皇上和诸位姐姐都去避暑了，正好嫔妾留下来侍奉太后。只盼太后不要嫌嫔妾粗笨，准许嫔妾晨昏定省，在太后膝下孝敬。”
　　太后看着她，只是叹道：“你有这份孝心，也就罢了。只是哀家更希望你能在皇上身边侍奉，皇上身边很该有个大方得体，又能合他心意的人，也省得哀家像现在这般放心不下。”
　　方姑姑低声道：“太后若是不放心皇上，何不就下了懿旨，送慧小主去玉华宫？”
　　太后沉吟半晌，终于摇头道：“不好。皇上那个性子，哀家是知道的，遇强愈强，宁折不弯。哀家要是送了人去，他还当哀家是用母后的身份压他，强塞了个人给他，反而不喜欢。”
　　方姑姑也是看着当今皇帝夏元熙自幼长大的，当然知道太后所言都是真情，点了点头：“太后顾虑的是。”
　　太后正在沉吟，忽然又有内侍从外面进来禀告：“启禀太后，莲华宫淑妃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一皱眉：“她怎么来了？”想了一想，又道：“让她进来罢。”
　　不多时，淑妃已经袅袅婷婷进了长福殿，纤尘连忙站起身来。太后向纤尘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坐下。
　　淑妃拜倒施礼道：“嫔妾莲华宫秦氏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见她并不如自己所听说的一般，在宫里成日价都是一身素服，而是穿着樱草色的纱衣，头上鬓发一丝不乱，戴着几样贵重的首饰，虽不像其他宠妃那样花枝招展，可毕竟也没有清素过了头。再看她纤腰一握，仿佛弱不禁风，倒也颇为惹人怜惜，便缓声道：“起来罢。坐罢。”又向方姑姑加了一句：“淑妃身子弱，多拿个垫子来。”
　　一时间座位设好，淑妃谢了座，太后才道：“听说你一直病着，多歇歇也就罢了。这么暑热的天儿，也不用来哀家这里。”
　　淑妃柔声道：“嫔妾素昔身子不好，不能常常在太后面前侍奉。这些日子用了些太医院新来的供奉的药，倒好了许多。”
　　太后点了点头：“你若是好了，倒也是一件幸事，省得皇上总是悬心。”
　　淑妃道：“是。”又道：“昨日皇上派人从玉华宫回来，问了些宫里的事，臣妾只回了是无事。”
　　太后道：“那个内侍也来了仁寿宫，说是皇上命他回来请安。宫中现在人也少，自然也没什么大事。”
　　淑妃道：“皇上还让内侍传话，问嫔妾身子好些了没有，如果好了些，就去玉华宫住上几日，趁些清凉。嫔妾来请太后示下。”
　　太后淡淡地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你去便是了。”
　　淑妃应道：“是。”
　　方姑姑在一旁听得真切，趁着为太后添茶的功夫，低低叫了一声：“太后。”
　　太后抬起眼看了看她：“怎么？”
　　方姑姑向太后使了一个眼色，太后顺着看过去，纤尘正半低着头。太后恍然醒悟过来，给了方姑姑一个赞许的眼色，这才向淑妃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你去玉华宫住几日避避暑也好。不过你身子本来就弱，只怕路上无人照应，终究是不好。正好慧才人在这里，她倒是有几分伶俐，和你一路作伴，相互照应，岂不是好？”
　　淑妃道：“多谢太后为嫔妾想得周全。那就劳烦慧妹妹了。”
　　纤尘欠身道：“嫔妾遵太后娘娘懿旨，陪伴淑妃娘娘，不敢称劳。”
　　太后见淑妃甚是听话，倒把素日里嫌厌她的心去了大半，只是殷殷嘱咐道：“你是位高、有资历的娘娘，慧才人年纪小，初进宫，有些不知道规矩的去处，你该提点她些个。也告诉皇后，好生安排了。”
　　淑妃一一答应下来，又坐了一会子，这才遵了太后的命，和纤尘一齐退出了仁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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