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太后神色转为平静，道：“清才人出身低微，不过是襄阳皇儿府上的一名舞姬，所以她要想在宫中立足，就只能依附皇后，借助皇后的力量。而且以她的出身，永远也压不过皇后的次序去，这才令人放心，在这一点上，后宫其他这些得宠的女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
　　方姑姑点头道：“太后娘娘考虑得极是周到。”
　　方姑姑低头想了想，又有些犹疑，道：“可是自从清才人入宫以来，宫中的风波不断，她也得罪了不少人，奴婢只怕她会给皇后娘娘惹来麻烦。”
　　太后笑了一笑，道：“清才人确实谁的账都不买，即使是对德妃也不过是表面上敷衍，对宇文昭仪索性就是当面针锋相对了。她只有对锦年，还很是尊敬。不过，清才人越是得罪人，就越说明她无心也无力去结党抑或投靠他人，也就越能对锦年死心塌地，哀家才是真的能放心。”
　　“至于她进宫以后引起的那些风波嘛”，太后淡淡一笑，可是这笑容中却流露出些许轻视之意：“寒门女子，陡然间得了势，谁不想显显威风？由此可见，清才人既没有什么心胸，又没有什么城府，就更是不值得防范了。”
　　“太后娘娘实在是算无遗策。”
　　太后微微一笑，道：“这些个利害关系，哀家当年何曾没有经历过？现在再看，心里自然要有些数目，总不似当年那般焦急疑虑，左右为难了。”
　　方姑姑陪笑道：“是啊，太后娘娘当年执掌后宫，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昔年那些恃宠生娇、不懂规矩的妃嫔，哪个又能兴风作浪起来了？孙猴子总归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太后听了这些恭维的言语，纵然多年来已经修炼得极有涵养，也不由得心中极是舒畅。
　　“其实，以太后的心胸谋略，纵然直接为皇后扫除在后宫之中的障碍，也不算难事，又何必非要假手清才人呢？”
　　方姑姑这一句，是真真切切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太后沉默半晌，这才道：“哀家不愿自己出手，自然是有原因的，而且这原因还不止一个。”
　　太后又停顿了片刻，才叹道：“哀家有时想起当年往事，会不由自主地疑虑，是否是哀家当年的手段太过狠辣了，有伤阴鹜，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变故，使得哀家的三个儿子骨肉相残，最终只剩下皇上一个人。”
　　方姑姑忽然听到太后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跪倒在地，叫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后缓缓地道：“这话是哀家说的，和你无关，你不必惊惶，起来罢。”
　　方姑姑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后喟道：“哀家这么些年来吃斋念佛，当年那种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也改变了大半，所以哀家不愿使出太过狠厉的手段，与哀家多年来的修行相悖。”
　　太后又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宫中的荣华富贵，并不是哀家一个人的，也不是锦年一个人的，萧家的荣辱都系在哀家和皇后的身上，所以锦年不能退，哀家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所幸除了狠厉手段，哀家还有别的手段以助锦年，如玉就是哀家的手段。”
　　方姑姑心中一惊，她虽然跟随太后数十年，早已习惯侍奉主子，事事以主子的意愿为先，可是听到太后如此直截了当地将低微身份出身的如玉只是比作一个工具，并未将如玉视作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对她的出身更是颇多不屑，心中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太后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方姑姑心思的波动，只是自顾自地道：“这第二个原因，就是这紫宸宫总归要由皇后来执掌，哀家老了，如果一味地以严酷手段整治后宫，纵然无人敢对皇后稍有不恭，却只不过是将那些不服的情绪暂时压下去罢了，等到哀家有朝一日不在了，她们一定会反弹得愈发厉害，皇后性子优柔寡断，只怕镇不住。”
　　方姑姑连忙道：“太后多虑了。太后春秋鼎盛，一定会长命百岁。”
　　太后唇边流露出无奈的笑容：“这世上谁又能长生不老呢？人终有一死，先皇没有例外，哀家也不会例外。”
　　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哀家不愿使用太过严厉手段的第三个原因，就是为了皇上。皇上一向性子沉郁，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哀家有时也拿不准他的心思。哀家不想挑战皇上的底线，如果贸然伤到他在意的人，只怕有损哀家和皇上的母子之情。”
　　方姑姑急急地道：“不会的，皇上极是孝敬太后，断然不会因为别人而对太后有什么怨怼。”
　　太后苦笑了一下，道：“是吗？哀家和皇上心存芥蒂已经并非一日，平日里纵然在人前是母慈子孝，背地里却未免有些貌合神离。哀家现今只有皇上这一个儿子了，所以无论如何，哀家都要为这母子之情多做些考虑，倒并非只是因为他是皇上。”
　　方姑姑垂首道：“太后用心良苦，如果皇上能够明白太后的一片苦心，也一定会感念太后的。”
　　太后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微疲累的神情。
　　方姑姑明白太后一方面是说了不少话，另一方面说着这些话引得太后想起了昔年旧事，这也极是劳心伤情。
　　方姑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过去斟了一盏茶，双手奉给太后，道：“太后娘娘润润喉咙罢。”
　　这时，绿绮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来个手中捧着托盘的小宫女。
　　绿绮先给太后请安，道：“奴婢见过太后。”
　　太后点了点头：“罢了，尚宫局和尚衣局的东西都取来了？”
　　绿绮道：“都取来了，请太后过目。”说着，指挥小宫女将手中的托盘一一捧给太后看。
　　绿绮道：“每位娘娘和小主宫中都是一卷五时图，一盘五时花，装了上等香料的荷包两个，香袋两个。每位娘娘另赐有新制宫纱数匹，新制缂丝团扇数把，按照位份不同而数目略有不同。每位小主那里减了宫纱，只有缂丝团扇。”
　　太后微微颔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向绿绮问道：“哀家赐给任城王妃的东西，可派人送去了吗？”
　　绿绮应道：“一早就送过任城王府去了。刚才送东西过去的内侍前来回话，王妃在病榻上撑着谢恩，道太后和皇上君恩深重，无以为报，等赶明儿好些了，就亲身进宫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叹道：“难为她了，嘉怡和亲远嫁，任城王前去送亲，世子又年幼，王府中都要靠她当家主事。更何况她是嘉怡的亲生母亲，眼睁睁瞧着女儿远嫁，只怕今生再无见面的机会，她心中的痛楚又是何等难当，难怪她就这样病倒了。唉，天下间做娘亲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啊。”
　　方姑姑见这又勾起了太后的隐痛，只想着要岔开话题，装作没有听出太后话里的含义，陪笑道：“既然说起了赏赐，还有太后要赐给皇子和公主们节下的东西，也都打点好了，就等着太后过目，和娘娘小主们的赏赐一起送到各宫去。”
　　绿绮道：“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各有宫纱、宫绫新制夏装各一套，时新玩意儿一盒。”
　　太后想起一事，嘱咐道：“怀章的衣裳都是要大红的，可别忘了。”
　　绿绮抿嘴笑道：“太后放心罢，忘不了，这些年来都是如此的。请太后过目，三皇子的衣裳都是大红宫纱、大红宫绫，额外再加以刺绣装饰。”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太后没什么异议，绿绮便吩咐小宫女们将赏赐分别送往各宫。
　　方姑姑想着要说些引得太后开怀的话语，好让太后忘记刚才说的那些伤情之事，便凑趣道：“太后娘娘对皇子、公主们都是极好的，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周全。”
　　太后笑道：“这几个孩子也实实是可人疼，哀家才会总牵挂他们。”
　　方姑姑笑道：“三皇子虽然小，但却极是聪明可爱，连教导皇子们读书的洪学士都赞不绝口，难怪太后娘娘喜欢。”
　　太后微喟道：“怀章是嫡子，日后就是太子，他好学上进，也很是应该，无论是哀家还是皇上，都对他期望甚高。”
　　方姑姑道：“皇后将三皇子教养得甚好，太后娘娘足可以放心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锦年只有怀章一个孩子，自然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怀章身上。哀家只怕锦年有时是对怀章太过娇惯了，于他成长无益。”
　　绿绮笑道：“三皇子还小呢，多娇惯些也是无碍的。再说，依奴婢看，太后娘娘对三皇子的疼爱也不在皇后娘娘之下哩。”
　　太后忍不住笑道：“这几个孩子都是哀家的孙儿孙女，哀家是一样的疼爱。”
　　顿了顿，太后又道：“怀泰这一年来出息了许多，听说读书也极是用功，他是皇长子，日后总归要做个亲王，辅佐嫡弟，能有些真本事，也是件好事。怀文年纪不大，却很乖巧，这些孙儿里面，最会讨哀家欢喜的就是他了，唉，德妃也可怜见儿，一味地温柔静默，恪守本分，两个孩子总算不辜负她。明霞和夕岚是女孩子，娇生惯养些，也很是应该，她们长大之后只要大夏四海升平，不再有和亲之需，给她们分别指婚两个出息的驸马，也就罢了。”
　　绿绮赞叹道：“太后娘娘为皇子和公主们谋划得极远。”
　　太后叹道：“哀家只有这几个亲孙子、孙女，自然是全心全意为了他们。可惜皇上子嗣不丰，只有这几个儿女，若是能再多些，就更好了。”
　　方姑姑劝道：“皇上还年轻，现在婷婕妤、清才人都身怀有孕，日后宫里更多的娘娘小主们为皇家开枝散叶，也不是难事。太后何必忧虑呢？”
　　太后释然道：“你说得有道理。来，为哀家更衣，哀家想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再去麟德殿。”
　　方姑姑笑道：“奴婢正想劝太后先去上苑走走，以免今日端午宴上酒肉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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